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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十八、思旧事最易成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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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将至,官道上行人甚少,再忙得几日,便要筹着过年了,俗语有谓“猫冬”,赶路的多是一些急着回家的外地商旅。一辆马车自官道上行来,车上苫了棉布毡子,窗子及出入处俱被厚蓝布帘子结结实实掩了。马儿似是赶了很久的路,喷着响鼻,嘴里呼呼冒着白气。赶车的四十上下,黑黢黢的脸膛,不甚起眼。赶车的似是对牲口不甚满意,猛一扬鞭,马儿吃劲,猛颠起来,赶车的向后一扬,骂道:“不出力的畜牲!”说话间又是“啪!”的一声打在马背上,马车渐渐行得远了。
眼见车子进了城,转了几条街,终于在一处楼前停下,“吁——”赶车人猛地一提,拉住缰绳,回头冲车里恭敬道:“少夫人,雲来客栈到了。”麻利儿下来,将马凳放了,正要伸手打帘,却见那帘子一抖,一位美貌少妇探身出来,那少妇并不急着下车,回身道:“明日,到了呢。”说完,才自下了车。好一阵子,自里面出来一位年轻公子,花青色锦袍,外罩玄色大氅,丰神清峻,只是脸色苍白,恹恹透了病气,眉心一点却是鲜红耀眼,不消说,便是欧阳明日与上官燕了。
明日似是不习惯外间光亮,微眯了眼睛,用手遮了,赶车的忙伸出手来:“爷您慢——”话未说完,却见明日目光一凛,赶车的退后一步,猛地一个寒噤,那目光竟比数九寒天还冷上几分,忽觉眼前人凛不可犯,一路俱是少妇张罗,那男子温温的,很少说话,倒是随和有礼。赶车的倒抽口气,讪讪地缩了手。
上官燕瞧见,心里一酸,明日不愿别人见他如此,便是好意他也未必肯受。紧了紧肩上包袱,又自腰间掏出一两大小一块银瓜子,对赶车的道:“这是车钱,不必再找了。”赶车的见了银子,立时欢喜起来,搓手接过道:“少夫人好阔气。”千恩万谢的调过车头,吆喝着牲口去了。
明日下了车,颤巍巍站定,瞧着对面街头,不发一语。上官燕打发了那赶车的,见他发愣,问道:“明日,看什么呢?”明日眼中神色一缓,指了对面笑道:“白前辈的招牌可被盗了去。”上官燕这才发现,街对面或蹲或坐,贴墙跟一溜儿乞丐,一人唱莲花落,众乞丐和着,每唱一句,必有人来喝。那人打板唱道:“……吱吱个莲花落……”众乞丐也和“哎呦喂,吱吱个莲花落……”
上官燕见明日精神稍长,心里也觉轻松起来,忍俊不禁,因道:“白前辈的弟子倒也不少。”她想说原是一窝要饭的,又觉不雅,掩住口,却忍不住想了,噗哧一声偷笑出来。
明日忽觉怅然若失,只道:“燕儿走吧,歇息一晚,明日便可到了。”
二人进店安顿下,上官燕与明日解了大氅,小二侍奉些热水,又罗嗦几句,便去招呼客人了。上官燕恐不周到,又收拾了。明日几日车马劳顿早已疲惫不堪,见上官忙着,俨然主妇般,一时竟觉恍惚起来,阳光稀稀疏疏透了窗棱子筛进来,面前人反倒模糊,越发不真切了。上官燕忙活一阵,才将巾子浸了热水,绞了递与明日,见他盍了眼养神,犹豫了。离回雁峰越发近了,明日精神日短,他坚持连日赶路,莫非回雁峰竟真是归处了么?
明日似是有了感应,睁眼见上官燕立在一旁,强打了精神道:“瞧我,又睡过去。”虽是笑颜,倦意难掩。上官燕珠泪在眼中过来滚去,递过手巾,柔声道:“还早呢,再歇会不迟。我叫小二备些饭菜过来。”明日依言又闭了目,上官燕转身拭了泪,恐他冷着,取了大氅过来正要给他盖上,却听明日道:“燕儿,今日初几了?”上官燕被他问得一愣,半晌才道:“初九日了。”
“腊月初九?”明日侧目一阵,起身道:“燕儿,你想听故事么?”
“什么故事?”上官燕将大氅顺在胳臂上,问道。
“二十四年前的今日,一位母亲怀抱自己亲生孩儿,在御河前徘徊,那一日,好大的雪,御河却不曾上冻,那雪见水即化了。你可知那孩子一送出去便是二十载,自此梦里依稀,再难相见……”
“明日!”明日还要再说,却被上官燕打断了,“不要说了,那孩子是你。”上官燕何等聪明,早听出明日话里有些不平常,明日的故事师父虽讲了些,却是第一次自明日口中说出。
明日行至窗前,推了窗。顿觉冷风扑面,神清气爽,笑道:“腊月初九,二十四年早就不该留在这世上的残疾孩儿,想不到竟虚度了这般时候,可见老天待我不薄。”上官燕忙将大氅与他披了,“师父说,人的命运一生下来便是定了的。你信么?”
伸了手要关窗,却被明日拦过,“燕儿,莫负了这好景致。”原来客栈是个“回”字格局,四面客房,中间却是个半大院落,一株红梅,鲜艳欲滴,兀自怒放着,恰似点点泣红,染了枝头。朔风正紧,吹落一地红艳。方才还好好的日头,不觉竟阴沉起来,微微似有些飘雪。这偏南之地鲜少见雪,客栈里早有人骚动起来,十句倒有九句嚷嚷着这雪,嘈杂声中夹了一个浑厚老声:“小二,你倒是快点啊,——呵呵,总算又快了一步。”
明日剑眉微敛,闪过一丝无奈,转身时已是笑道:“古师伯终于到了。”上官燕也已听出,脸上一喜,又听脚步声近,一人道:“你急什么,这把年纪也不知稳重。他若不见,也是枉然。”说话之人正是绝情婆婆,上官燕喜出望外,绝情婆婆的医术她是识得的,喜道:“明日,婆婆来了,你有救了。”明日看她满面笑容觉得有些眩晕,淡淡一笑,虚应了。
上官燕紧走几步,尚不及到门边,只听呼拉一声,一阵寒风灌进来,门被打开,古木天冲了进来:“小燕儿。”“师父。”上官燕眼眶儿一红,连日来的担心、绝望都含在这一声师父里了。因见绝情婆婆立在门口,忙上前见过:“师娘。”绝情婆婆点头,算是应了。古木天听得燕儿一声“师娘”呵呵一笑,道个“好徒儿”,袍袖一甩绕过燕儿。见明日立在厅见微笑望着三人,眼中含了几许复杂。窗外雪花飘进来,落了几丝在身上,缀在黑色外氅上分外分明,更显孤清。又见他形销骨立,似乎要随了那风雪消失不见,想起他往日神俊飞扬模样,喉头一哽,话也说不出。好在他本不是气短之人,顺势关了窗,清咳一声道:“可叫我们好找,两个小鬼原来在这里喝风。”
“古师伯,婆婆。”明日笑解了披风,自去捧了茶,上官燕上前拦过,低声道:“我来。”明日也不推让,笑着退回。
绝情婆婆坐了,但笑不语,明日被笑得面皮薄起来,微微现了一层红晕。
“师父怎么知道燕儿在这里?”上官燕递了茶,问道。
“那么些个叫花子,抓两个问问不就知道了?”古木天抚须一笑,说得轻松。上官燕想起门外那些乞丐被师父捉住,不由笑了。“你们两个小鬼头,一转眼走个精光,要不是边疆那老家伙,呵呵……”提起边疆古木天又得意起来,“还是被我抢了先。”绝情婆婆见明日神色有些不对,忙道:“总是这般,没个师父样子,不怕小辈笑话。”又望了明日气色,自身上取了丹药:“娃儿,这个抵不了绝情丹,也可助你些,等你师父来了,我们自有办法。”
明日不着痕迹推了那药:“婆婆,明日无碍。婆婆还是自留着好些。”
“你这犟孩子,非要婆婆生气不成?”绝情婆婆板起脸来。明日自然知道那药的分量,见几三双眼睛注视了自己,暗悔自己不该拂逆婆婆一番好意,呐呐道:“明日从命便是。”上官燕与他拿了水,见明日服下,众人这才放心。
“这才对么。”古木天大笑了起身,嚷道:“好饿,小燕儿,今日该做些什么孝敬师父,可好久没吃过你做的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