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符》美景(鱼鸟天)

1、引子

　　塞北是极寒之地，当时正值隆冬，放眼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峦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白皑皑连绵起伏。这里是一个巨大山崖的颠峰，四周没有人或者野兽的气息，一片沉睡般的寂静，只有周遭的空气和着寒风仿佛刀子一般刮在人的脸上。不过站在结了长长树挂的巨松顶尖、迎风而立的男人竟然丝毫不动，男人的肩上扛着一把乌黑的断剑，如果不是名声在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样一柄废剑就是十年来饮尽武林正道人士的名剑“残”。北风中，男人如同雪一样白的长衫随风飘舞。一丈开外的地方，当今武林的盟主，号称青衫客的纪云飞，背负那把名震江湖的“响铃剑”，也伫立在一棵巨松的顶端，风将他身后那把巨剑的火红穗子吹成万缕丝绦，但是奇怪的是，系在穗子末梢的金色铃铛却未发出丝毫的声响。
　　苍茫的塞外荒野中，两个绝顶的高手凝神屏气，在进行决战前的最后准备。当纪青和三位同门办完了师傅交代的事情，匆匆赶往目的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高手的对决，必须全神贯注，因此，外界有一丝一毫的打扰也会导致分心，一招决定生死。这种常识纪青和师兄都知道，因此也明白贸然闯入高手的攻击范围是多么危险的事，但是四个人的脚步都没有停下。
　　站在雪松顶端的男人身形忽然微微一动，虽然只是一动，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动之后，如果纪青等人再向前迈出一步，就是不归的黄泉路。
　　向前直冲的脚步突然被迎面袭来的掌风所阻断，一个鹞子翻身后撤身形，纪青落地后瞪大眼睛，此刻身边的二师兄、四师弟也如同自己一般，惊讶地注视将三个人逼退的大师兄纪蓝。
　　纪青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大师兄对他们三个人回首的笑容，那笑容有毅然也有悲哀。
　　“师弟，以后替我照顾师父吧。”
　　突然，大师兄的身形如剑一般直窜出去，向着师傅纪云飞的方向抛出一个事物，原来是他身后背着的包袱。包袱被抛到空中，突然散开，里面竟是血淋淋的数十个人头，有男有女。纪蓝同时运气大喊道，
　　“蓝、紫、青、虹已遵师命，率武林同道将大魔头段风鸣一家三十三口魔党全部歼灭，请师尊放心应战！”
　　话音未落，纪青眼前突然一片血红，那漫天的血光中，白色的长衫与黑色残剑的影子一晃而过，而师兄纪蓝的带血人头却滴溜溜地沿着前面的缓坡滚到自己面前。
　　“师兄！”
　　纪青大喊着向前面扑过去。
　　“青儿闪开！”
　　是师傅的声音！突然晴空中仿佛炸雷一般，纪青一抬头，反射在雪地上的阳光太亮，耀得眼睛一片刺痛，转眼间却又被一团乌黑的剑气笼住，同时心口紧紧一痛，那柄乌黑的残剑、名震天下的魔头段风鸣饮血无数的魔剑已经刺入自己的前胸。
　　纪青控制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同时身体也被身边两人夹住急急后撤。无奈就算两旁的师兄和师弟一起夹住纪青往回窜，仍然快不过段风鸣的一把残剑。眼看那刺入纪青前胸两寸的剑直直往插进心窝，却突然顿了一顿。
　　就是大魔头段风鸣这一顿，救了纪青一条命。
　　段风鸣意欲取眼前这三个人的命，竟似毫不顾及身后的袭击一样，只用左臂一挡，右手却依然向前发力。
　　纪青眼看着他的左臂被师傅的响铃银剑一削而断，眼前的血水竟然连成一片。
　　“段魔，你的手下家人都已经被歼灭，今日断然要让你再也不能危害人间，我也要为我的徒弟纪蓝报仇，你受死吧！”
　　随着师傅的长喝，寂静的天地间突然响起急促的铃声，响铃剑！
　　银色的响铃霎时响遍满山满谷，响铃剑，铃随气响，声声夺命。纵然是本门弟子如果功力不深也受不了这刺骨的铃音穿刺。剑法纵有固定招式，但是铃声却似漫天席地而来，让人无处躲藏，这就是响铃剑的厉害，比剑还要伤人的铃声。转眼间师父已经化做银色的剑光与魔头的黑剑斗在一处。
　　纪青前胸的血已经流得满身，身体里也一片冰冷，刚才亲眼看到大师兄纪蓝头颅落地的景象一阵阵直钻自己的心窝，疼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在前方决战的两个身影，不肯闭上。
　　“三师兄怎么办？二师兄身子好冰，血都止不住……”
　　耳畔传来四师弟纪虹带着哭腔的声音，师弟的手指紧紧抓在自己肩上，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身畔。
　　当初跟随师傅和武林白道人士出发时，四个师兄弟就已经立下誓言，这一次是为了歼灭危害武林十年之久的大魔头段风鸣，不比往常，必定是有去无还之旅。大家约好无论谁死也不能掉眼泪，活下来的人须替死者照顾亲属。虽然早有一死的觉悟，但是在亲自见到段风鸣之前并没有遭遇到极其厉害的对手，魔教已经在武林横行了十年，真正厉害的高手却并不多，而可能杀死师傅门下四大弟子的人，除了左右护法之外，也只有隐居的教主段风鸣一人，追杀左右护法时四人均已受伤，但是伤不致命，不想今日遇到段风鸣，其可怕程度竟然远远超过以前想象。纪蓝是四兄弟中最早入门者，武功也在四人之首，竟然挡不住魔头的一剑！
　　纪青心头一颤，巨痛突然从麻木的身体里窜上来，不过这一痛也把自己痛醒了。
　　“师弟……快……把雪堆到我的伤口上……”
　　哭泣的四师弟纪虹发现纪青出声，兴奋地叫，“师兄！”。
　　“快点……我现在还……不能死……”
　　一旁二师兄纪紫动作比纪虹快无数倍，纪青说话之间，对方已经将地上的积雪捧起，压在自己胸口，雪一入胸，身体更是通体冰冷，胸口的血水将一层层的白雪染红，冰冷的血水仿佛顺着伤口渗入内脏，将伤处的血管渐渐收拢。两个同门不说话，竟似忘记远处与魔头决战的师傅，不停地将雪压到纪青胸口。
　　但是纪青没有忘记，眼看胸口血流渐渐减弱，就挣扎着想站起来。
　　“师兄你干什么？”
　　纪虹一把抱住自己。纪青脸色铁青，强自支撑住身体，
　　“我……要去帮助师父，师父……打不过那个魔头……”
　　不错，虽有铃音声声刺心，又先失一臂，但是段风鸣竟似毫无感觉般，黑色残剑出神入化，转眼师傅纪云飞已经险象环生。
　　纪清经过刚才一次交手，早知道凭现在师傅和自己师兄弟的武功也不是对方对手，虽然大师兄以自己生命换来对方失臂的先机，但是饶是如此现在只有一个人的师父，也挡不住那使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残剑七式”。
　　那是将武林前泰山北斗“风都剑客”宇文无稽前辈断筋碎骨的魔剑！
　　“不，三师弟，你受重伤去了也是无益，虹弟你替我照顾你三师兄，我去助师父！”
　　“不行，我去帮助师傅，二师兄你在这里照顾！”
　　“你武功不如我，去了也是送命！”
　　“我们之中哪一个武功比得过大师兄？连大师兄都挡不住这一剑，你……你……还是我去，我去可以拼命！”
　　四师弟纪虹转眼已经泣不成声。纪青知道这个师弟与二师兄素来交好，在这个生死的节骨眼上，仍然争着替对方去死。
　　“别争了！你们都忘了我们这次是为什么而来了吗？大师兄为这魔头已经牺牲，刚才铲平魔头家的时候，正道人士更是伤亡惨重，现在不是我们想着留谁的命的时候，而是只有我们了，要死，大家一起杀了这魔头再死！”
　　纪青将身上衣襟扯下来一条，用力绑住胸前伤口。
　　“不错，我们不是为了留命才来的，就算死也要把这魔头铲灭。”
　　三个师兄弟抱定决心，于是不再争执，悄悄拎起手中剑，步入师傅和魔头决斗的剑气之中。
　　这边纪云飞已经好几次招架不住险象环生，忽然身边多出两个身影，转头一看竟然是自己的两个徒弟纪虹和纪青，心头微微一震。
　　“青儿，你不要紧吧。”
　　“我没关系师父，这魔头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我们三个一定可以杀了他！”
　　话音刚说完，忽然耳畔传来一声长笑，
　　“小子，说大话之前先保命要紧。”
　　纪青胸口一紧，自己本来是想用言语将魔头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让二师兄可以趁机做出机关，但是没想到魔头反应之快超出自己想象，当下身形一顿，眼看那黑色剑影又向自己胸前急速袭来，自己居然连还手的时间也没有。
　　“当”的一声，残剑竟然被荡开，纪青惊讶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傅的银色剑身阻在自己的身体和残剑之间。但是还来不及惊喜，段风鸣回手收式，剑尖竟然绕了个弯，斜斜地奔师傅纪云飞前胸袭来。这一手转换极快，而且招式颇为古怪，纪云飞向后急收身竟然躲不过去。
　　残剑划胸，居然将武林盟主前胸的血肉带出长长一条，一时间纪云飞胸前血水飞溅，倒退几步，扑通一声倒在雪地上。纪青一急之下，剑顾不得招式，双手紧握剑柄，对着段风鸣头顶用力劈下来。
　　这一剑是急迫而发，用力极大，但是全无准头，纪青几乎劈到对方头顶时，忽然看见身下的段风命转过头来，长发荡开，冲自己诡异的嘿嘿一笑。
　　段风鸣是武林中最大的魔头，但却也是武林中十年来罕见的美男子，可是此人嗜血无情，斩杀白道时从不怜惜妇孺，就连武林一等一的美女林芷菁，也被他残忍的拦腰斩为两截。因此，此次百道联合行动，除了铲平魔教之外，人人都得到一份命令，就是将魔教上下，魔头一家全数杀死，不得留一个活口。此举固然残忍，但未尝不是久被魔教迫害的江湖公愤导致，纪云飞作为武林盟主虽然认为此举也过于残暴，但是奈何公愤难平，也只好如此。结果偷袭下来，白道的光明正大手段变成□□般残忍，魔教竟然抵挡不住，在加上教主三年前隐居在偏僻塞外，无人领导教众顿时如窝蜂般散了。
　　此时纪青是第一次直接正面看清楚段风鸣的脸，这一惊竟然比被刺中还要厉害。怪不得段风鸣面对武林第一美女也下得了狠手，若男人长的比女子还要美丽，那么即使美女也不过变成蠢物罢了。
　　心乱剑也乱，被段风鸣袭中的师父，已经跌倒在几米外，纪青待要防守已经来不及，段风鸣残剑回旋，竟然还是走那古怪的路线，速度却分外惊人，纪青右臂一凉，心道，“完了。”
　　“看不出你闪得倒机灵，你师傅那么古板，一定不会教你这么狼狈的逃命法子。”
　　纪青跌在地上，抱着自己残断的右臂几乎疼得晕过去。不过，段风鸣的话却字字清晰入耳。
　　“如果你早几年入我教下，现在也已经成大器了，可是我今天却不得不杀了你，虽然遗憾，不过死在我手下也没有玷污，而且我一家老小三十三口人命拿你们几个来抵也不算过。”
　　纪青咬牙听段风鸣冷冷诉说家人被残杀的事实，声音中竟听不出一点颤动，一颗心冷到谷底。如果这人真像传说中般无情，那么二师兄做下的准备也是徒劳了。
　　“还有你，刚才居然刺我一剑，不过准头太差，劲力也不足，根本不值得栽培，你师傅真是瞎了眼睛才把你收到门下。”
　　段风鸣在自己面前转过身，身后居然露出纪虹，只见纪虹双手紧紧握着宝剑，而剑的小半截居然刺在段风鸣的后背之中。
　　“纪虹快撤手！”纪青顾不得伤痛，大声疾呼。
　　“不……我不撤……”
　　纪虹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却还紧紧抓住宝剑，用力往段风鸣身上刺进去，但是哪里动得了半分。那剑居然被段风鸣以后背的肌肉牢牢夹住。
　　段风鸣冷冷一笑，右手中的残剑突然飞出去，一下子将纪虹的腹部穿透，剑力居然带着纪虹的身子一直坠入不远处的断涯之中。
　　“四师弟……”
　　纪青眼泪长流，心中痛楚难忍，嗓子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身子一歪便倒在雪地上，耳边听着段风鸣的布鞋踩着雪，一步步走近。
　　“我那五岁的孩子阿裳今年才开始学武，他到了地下也不知道有没有练功的靶子，今天我就送你下去给他玩吧。看你躲避得这么机灵，想必被追起来一定有趣得很。”
　　段风鸣的声音陡然低柔，但是纪青知道，此人越是声音柔和，就表示他越要将人折磨得厉害。
　　“先断手脚，然后把肠子掏出来系在你脖子上，我知道那样你一时半刻也死不了，就保持这样子把你送给阿裳，他一定很高兴，她娘在那边也会教他怎么用你来练血刃爪，你说是不是？”
　　“我不想练血刃爪，我想爹爹，我要爹爹呀……”
　　“阿裳，你不喜欢爹爹送你的礼物吗？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段风鸣的声音突然顿住，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纪青见他一下子站起身，四周环顾。
　　“阿裳，你娘把你救出来了是不是？爹爹在这里，快到爹爹身边来。”
　　四周北风呼啸，只有天空中传来的渡鸦声，撕心鸣叫个不停。
　　段风鸣转了几个圈，他左臂没有包扎，只是封住了几个穴道，因此，空荡荡的一片断袖几乎将身体都掩盖起来。
　　“原来是我听错了，不错，你们怎么可能放过我唯一的儿子呢，阿裳早在我被你师傅引出来之后就被杀了对不对？”
　　段风鸣停住身体，脸上恢复平静，又慢慢向纪青走过来。
　　“爹爹，阿裳好难受，他们放火烧我，好热啊爹爹，好疼……”
　　段风鸣突然站住，耳畔传来的声音确实是自己儿子段裳的声音，但是这声音似近忽远，让人捉摸不定。
　　段风鸣一生自负、骄傲、无情，但是惟有儿子才能够牵挂自己的心，这也是为何当初为何会娶自己酒后临幸的教中女子的原因。而且自从儿子出生后，一颗心被这延续自己相貌和血脉的小家伙牵去大半，无情的心居然渐渐动摇。此后段风鸣知道自己不再适合担任冷血的魔教教主，于是率妻子亲信隐居在塞外。不想武林正道不知怎么知道这个所在突然来袭，自己又因一时好胜而与纪云飞单挑，结果终于着了道。得知家人死讯自己并不感到意外，亦不悲伤，但是儿子被杀死却让自己分外震怒。现在突然乍听阿裳声音，才知道自己并非无情，心中大痛，一时又高兴又难过。
　　“阿裳，你在哪里，出来吧，爹爹在这里，你不要怕，爹爹会把那些欺负你的坏蛋一个一个杀掉，别怕出来吧。”
　　“不要，阿裳要爹爹，爹爹快来陪我，阿裳好疼好疼，呜……”
　　小孩的哭声在旷野中分外清晰、凄凄惨惨，一直不停。
　　段风鸣心里发急，突然走到纪青面前，一脚踩在纪青胸口，正压在伤处。冷冷问道，
　　“你们到底把我的阿裳弄到什么地方了，说出来就饶你一命！”
　　纪青强忍疼痛抬头看着段风鸣，只见他长发凌乱，脸色苍白，左边的袖子里正丝丝地渗下血水来，剩下的单只右手紧攥成拳头，虽然面容依旧冷酷，但似乎已经抑制不住眉宇间的悲伤。
　　段风鸣，果然这就是你的弱点。
　　纪青在战前听暗报说段风鸣虽然寡情，但是对儿子却容有牵挂，如果能够先杀其全家，必定乱其心智，使其不战而败。但是就在刚才自己还以为这条扰乱其心神的计策并不管用，但是现在看起来，即使冷血如段风鸣，也有人性的弱点。看他现在暴躁愤怒，气力奇大，但是如果不出意外，身心俱损的他必定无法支撑很久，那时师傅就有下手的机会了。
　　二师兄、师父，你们一定要坚持到这家伙不支的那刻啊。
　　想到这，纪青竟然缓缓露出微笑。
　　“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什么意思？”
　　段风鸣脚下一用力，只听骨头喀嚓一声响，纪青左胸的肋骨也不知被他踩断几根。
　　“我们既然要歼灭魔教，当然就不能留一个魔教余党，你的儿子都已经开始记事，如果留下他则后患无穷。”
　　“你是说裳儿已经死了？”
　　“不错。”
　　段风鸣眼珠乱转，
　　“不对，我听到的声音是裳儿的，绝对不会错！你骗我！”
　　纪青被他踩得一口鲜血猛喷出来，但是却放声大笑。
　　“哈哈哈，你那宝贝儿子被火烧死的时候你没有看到吧，我们把房子四周都围上稻草，泼了油，让你那孩子和一堆无头尸体放在一起活活焚烧。他那么难受，哭得那么凄惨，就算死了心也不甘，你听他在叫你去地狱里陪他呢。”
　　话音刚落，旷野中果然传来男孩痛苦的尖叫，
　　“爹爹，我好疼呀，疼死了，爹爹娘亲快来救我，我不要一个人，好疼好疼，啊——”
　　“胡说、胡说！这不是我儿子，不是——”
　　段风鸣捂住耳朵大叫，奈何魔音穿耳，不容他不听。
　　纪青心中一阵阵难过，本来将这魔头刺激到几乎发疯是自己心中所想，但是回想几个时辰前那掩盖血腥杀戮的大火，几乎染红了半边天，不但是自己几个师兄无语，就连仅剩些个身负重伤的正派高手，面对惨境也不忍抬头。大家心知经此一役以后已坠入魔道，亦再无脸面对家中妇孺亲族。结果最后陪自己师门兄弟上山的竟然没有一个，魔头武功高强是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同样染满无辜鲜血的一双手，如何持正义之剑斩杀魔道？
　　虽然如此，若重新选择，无疑还是一样的结果，魔教不灭，魔头不杀，武林中不知要还要死多少无辜的人，又有多少家冤魂不得安息。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就连几个师兄弟也不知道，纪青在杀入段家内堂时，做了一件令日后的江湖和自己今后一生发生重大变故的事情。
　　突然，段风鸣放声大哭，他的哭声越来越高，几乎压过自己儿子的哭声。
　　纪青看他转过身，边哭边抖，后背插着四师弟宝剑的地方突突地涌出血来。纪青浑身发抖，这一刻觉得就算死了也比现在好受。
　　过了片刻，段风鸣仍然在哭，但是纪青突然发现，阿裳的哭声渐渐减弱，几乎充耳不闻了。然而段风鸣的哭声却越来越大，竟将周围一切声音盖过，而且渐渐怪异，那哭声中竟似带着笑。开始还听不清，但是哭腔中的笑声却越来越明显，那笑声古怪，嘿嘿嘿嘿地没完没了。
　　纪青疑心段风鸣受刺激过度，那魔头生性暴虐、喜怒无常，感情亦比别人缺三分。可是这一恸哭一狂笑，也难免损伤经脉于是斜眼看看远处，果然前胸受伤的师父也悄悄向这边爬过来。
　　段风鸣笑得越来越大声，而且古怪的笑声渐渐变得疯狂，最后居然向天狂笑。纪青心中突然一动，暗叫不好，抬头却正对上段风鸣那精光四溢的眼睛。
　　陡然间，段风鸣扭转身形冲不远处的雪堆冲去，纪青挣扎着向前爬，想要喊嗓子却已经嘶哑只能发出牙牙的声音。
　　段风鸣身形未到，那雪堆却突然爆开，从里面窜出一人。段风鸣手变成爪，突然一把插入对方肩头。那人肩膀血顿时如泉般涌出，段风鸣一击未完二击又至，单手居然比普通高手的双手还要快，那人躲闪不及，腿肚被一爪穿过，大叫一声倒在雪地上。
　　“我道是谁在作怪，原来是一个学杂耍的废物！”
　　一听过别人声音即能学得惟妙惟肖，是二师兄纪紫天生的一项本事。虽然这本领世间罕见，但是于学武却并没有任何用处，不过经此一役，饶是段风鸣也不敢小看这些琐碎本事，他抓起一纪紫受伤的左腿，单手一抡，居然将他抛出一丈开外，重重砸在地上。纪紫顿时昏了过去。
　　“呵呵，有意思，正教的手段反而越来越像我们魔教了，纪云飞，这些都是你教出来的吗——”
　　段风鸣笑声突停，转过头，眼睛定定地凝视身后。
　　纪云飞手里紧紧握住徒弟纪虹的宝剑，尽力一发，那柄剑便从段风鸣背部穿透。
　　段风鸣仿佛没感觉般低头看看从自己胸口穿过的宝剑，转头又看看身后僵直的纪云飞，脸上仍然带着冷笑。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剑身将剑猛地扯出，纪青来不及爬过去，就看到师傅惨叫一声，一半的身子竟然没了。段风鸣抓剑在手，前胸的血如箭般向外喷出，脸上身上手上俱是淋淋鲜血，忽然晃了一晃，跪在雪地上。
　　纪青睚眦尽裂，单手撑起身体，用力向前爬，眼泪趟了满脸，被风一吹顿时凝结成霜盖在眼睛上，纪青感觉不到痛，眼前一片模糊，只向着前面倒地的师父尸体爬过去。
　　自己从小就是个被人抛弃的孤儿，四岁那年冬天险些冻死在山神庙里，是当时路过的师父将自己救活，不眠不休地给自己暖了三天身子才拣回这条命。如果没有师父，自己什么也不会有，不会有吃穿，也不会有武功，更不可能活到今天，在纪青心里师父就是如同父亲一样的存在。可是，师傅还没来得及受自己供养，就这么走了，不可以，不可以……
　　哭着向前爬的纪青脚脖突然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量一把扯过自己的身体，回头一看，居然是段风鸣。他紧抓住自己的脚踝，骨头被掐的卡卡做响。纪青狂叫一声，翻身像疯子一样胡乱攻击对方。
　　段风鸣几下躲过纪青的攻击，手指交错，突然卸了纪青的腕骨，纪青疼得几欲昏倒，接着脸颊又被左右开攻地打了数个耳光。尽力睁开眼睛，却见段风鸣坐在自己面前俯身看着自己。
　　“魔头，你杀了我吧，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段风鸣对纪青的叫骂仿佛充耳不闻，他俯身看着自己，眼神似笑非笑。
　　“你老实告诉我，我儿子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杀了？”
　　他低声问纪青。
　　段风鸣从来没有关切过什么人，自己因为感情比别人缺一窍，所以所习剑法为残剑，所用之剑也是一柄断剑。但是此刻他放低声音，语气里居然有一丝真挚，他本天生凤目柳眉，男性中又带女人阴柔，此刻面露真情，竟然无法用笑容掩饰眼中波动。纪青看着眼前这个人，竟觉得他一生仿佛悲苦不堪，让人无限怜惜。纪青心头一荡，忙赶紧闭上眼睛。
　　“杀了。”
　　纪青的狠心换来左臂臂骨折断。他睁开眼，段风鸣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再问你一次，你……要说实话，不然……”
　　纪青睁大眼睛，他不敢相信一向冷酷无情的魔头段风鸣居然会流泪。
　　段风鸣的眼泪一滴滴掉在自己脸上，是滚热的。
　　“你说话！再不说我就把你的同门也杀了，然后再把你肠子绞成麻绳，串在树上吊死……”
　　段风鸣话不及完，突然从口中喷出鲜血，他本身着白杉，但此刻身上到处是伤，一袭白衫早染成血一般红。他的鲜血也喷到纪青脸上，热热的，好烫。
　　段风鸣吐了一阵血，猛然抬头，抓起纪青的衣襟，脸上露出残酷笑容。
　　“你不说就算了，我告诉你，什么亲人朋友都与我无关，我段风鸣从来不知道世间除了杀人还有什么其他值得做的事情。我待会调整好气息就杀你了你和你的同门，不，我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平我心头之恨！”
　　段风鸣咬牙切齿，表情残酷霸道，但是看在纪青眼里，却仿佛心碎至极却又强自按耐，果然，他说完一句，血又从口中涌出。
　　“如果你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我一定会教你知道什么是人的感情……不过，现在只有你死，我才，我才……”
　　“你说什么？”
　　纪青忍住闷咳，被段风鸣踩过的地方好象正是左肋，那几脚，常人亦能断几根肋骨。
　　“你杀了我师兄、师弟、我师父，还有无数无辜的人，我不能容你活在这世上，你，自己了断吧……作为交换……”
　　段风鸣面无表情地抓着纪青的胸口。
　　“作为交换……我保你的儿子一生平安……”
　　“你以为我会相信？”
　　纪青笑了，这是自己一生最后也是第一次对这个人微笑吧，面对不共代天的仇人，恶魔般的杀人狂，可是纪青想让他看到这微笑。
　　因为那人的眼泪，已经变成此生无法忘记的景象，同样印刻在心头。
　　“我知道你会相信。”
　　纪青毫不恐惧地与段风鸣这魔头对视，到这个时节，在自己心里，那还有什么害怕什么仇恨，不是此人死就是自己死，只要有一方死去这血债就已经两清。
　　“你要快点做决定，现在你还能强撑一口气，但是恐怕支撑不到后山的武林正派上来的时候，那时你武功无法恢复，又落入他们手里，恐怕不是死这么简单。你的儿子我也只怕不能保全。你没得选择……”
　　段风鸣凝眉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少年的眼睛里没有一般人看到自己的那种恐惧和厌恶，他悲伤地看着自己，好象自己会比现在的他伤得更惨、更重。这个叫纪青的人为什么说出交换的话，实在不懂，但是骨子里、内心里却拼命也想相信。不错，只要是有阿裳的一点希望，自己也想得到，不管代价是什么。这是什么感情，不知道，只是心里痛得厉害罢了。
　　段风鸣低下头沉思，等他头再抬起，突然猛地一掌拍在纪青胸上。

　　“生死符传自苗人蛊毒，现为我天魔教教主所掌握的圣物。死符一入人的身体，可以救人于垂死，但事后若无身体中有生符者拿出，不出三个月必定全身溃烂而死。而拿出的死符亦是一半，此后每隔三个月需要生符者为你取出部分，死符直到十年后才可完全解开。这是我教检验教徒衷心的法子，只有四前众、左右护法才有资格享受，生符就在教主的身体里，我儿阿裳虽然年弱但亦是未来教主，所以我传了他生符，如果你还打算活在这个世上的话，就乖乖的保护好我的儿子十年。”说罢，段风鸣站起身来。
　　纪青虽然被段风鸣拍中穴道动弹不得，但是他亦拼命抬起头想要看清眼前的男人。他知道段风鸣必然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才这么做。可是真的知道对方即将赴死，却又难过得心仿佛裂成两半。
　　“不要……”
　　纪青嘶哑着低声喊到。
　　“咦？你难道不答应？不过我死符已经给你下了，不容得你不要。”
　　段风鸣边说边走，居然一直走到悬崖边缘，他一生只在死前对儿子有了亲情，于其他恐惧、害怕仍是无缘，想到自己或许保全了阿裳生命，眉间竟然浮现轻柔微笑。于是转过身来面向纪青，突然伸出唯一的右手，直插入自己前胸。
　　“我虽然不是好人，但是也不想死后身体被别人千鞭万踩，不过我答应你的已经办到了，希望你也不要食言，不然这颗心就白挖出来了。”
　　段风鸣右手伸出，居然握着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
　　纪青的嘴里被咬得一片血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目而出。段风鸣一边轻声哼着一段奇异山歌一边将手中自己的心脏捏碎，随后身体缓缓向后仰去，一瞬间只看见血染的长衫在断涯边翻涌，顷刻便消失了。

　　使整个武林心惊十年的段风鸣，在百道的围攻下被迫跳涯自尽，这是所有武林正史后世的描述。然而茫茫雪地上，只有动弹不得的纪青，为他流下了眼泪，也只有这个人，才知道这段历史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