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符》美景(鱼鸟天)

2、第 2 章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江南的小镇，花楼清坊随处可见，挨着那十里秦淮两畔一溜，到处听得莺歌艳语，看见霓裳婀娜。
　　凤台阁是这一带最大的歌坊，里面的女子不仅模样标致，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而这凤台阁的特色则是，除了做风月生意之外，还专门雇佣琴师教倌教坊间女子歌舞，每逢日暮掌灯时分，便在那秦淮河边的石舫上，支起舞台，点亮大红灯笼，教舞女翩翩起舞，凤台阁的客人便可坐在对面楼上一边品味美酒佳肴，一边欣赏婀娜舞姿。
　　此刻，那石舫上，歌女边唱着那前朝白居易的《忆江南》边飞舞水袖，对面凤台阁上密鸦鸦坐着一堆号称文人雅士的男人，纷纷对那舞台上的歌声舞技指指点点、赞不绝口。却惟独楼上一角的一位客人，对那霓裳艳舞不发一句评论，又看他面前的一桌菜肴都只动了少许。这人的一双眼睛也像别人一样直直地盯着那红衣水袖的舞娘，但是却仿佛缺失焦点，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不久，那客人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江南好……江南有什么好……”
　　他抬起左手拿起眼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又放下酒杯，用左手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那人举动全用左手，但动作却不似天生左撇子那样熟练，但见他的左边袖口紧扎，显然是为了方便行动，但是右边的袖子却大散着，一阵夜风吹过，那袖口竟然飘起裹住半身，却原来，那人右边的手臂有一多半都没有了。
　　与那些不时对诗比兴的客人不同，这个男子只是一味的喝酒，菜吃得少，话更是极少，除了要小二换酒之外，便是偶尔低声自语。那歌舞才开始不过半个时辰，掌酒的小二却被那人唤上来四五次。这次再送酒上来，看那客人还是自己独饮，小二心理也觉得纳闷，便想法兴起个话头，向那客人问去。
　　“敢问这位大爷，是不是第一次来我们凤台阁观赏歌舞啊？”
　　男人的自斟自饮被打断，转过头来不解地注视小二。那人年纪仿佛而立，衣裳样式也不像出自江南衣坊，一张脸孔更是长得平平无奇，但是被他回头一望，却不知怎地就注意到男人的一双眸子，虽然不是什么凤目英眉，却清澈通透，仿佛山中没有沾染一丝污泥的溪流，让人在这满眼烟化奢靡之地，顿时觉得心清气爽。
　　“你怎么知道？”
　　听男人发问，小二忙回过神，躬身笑道，
　　“我看大爷不甚眼熟，仿佛不像常来这种地方的人，而且看大爷的衣裳服饰，也不似南方的样式，因此斗胆猜一下。不知小的说得对否？”
　　男人听完便笑了一下，道，
　　“不错，我是好久没回来了，说起来大概有八九年了吧，的确，江南一带的人物风景都差不多淡忘了。”
　　“可是大爷既然有兴致来我们凤台阁听歌观舞，可见，这份雅士之心还是在的。如果大爷以后可以多来几次，一定也会如这些文人老爷一样风雅。”
　　听小二说完这些讨好的话，那客人先是诧异地呆了一下，而后便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如果我还留恋这些风花雪月，那又何必常年呆在那荒芜之地，这些世俗于我，还有什么意义？”
　　看他年纪又不老，却说出仿佛厌世般的话，小二真真被弄糊涂了。
　　“不过也许我的心还是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吧，所以听到有人唱从前的旧词居然被吸引过来，罢了，万事到头……都是不过是场梦罢了……小二哥，请你给我算帐。”
　　小二本来以为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多为凤台阁吸引一个客人，没想到说了几句话倒把客人弄跑了。心里不禁大失所望。
　　那客人结了帐，也不留恋那河对面的靡靡之音，径直下了楼。

　　一直走到城郊、自己投宿的小客栈，纪青才觉得心情仿佛回复了平时的自己。
　　在路上颠簸了半个月，今天中午终于抵达客栈的自己，睡了个回龙觉之后睁开眼看看天色已接近黄昏，于是想出去散个步，没想到这一走居然走到了烟花之地的秦淮河边上。本来早就摒绝这些风月事的自己根本不受那些站在绣楼上拉客的鸨母妓女的引诱，谁知却忽然听到河对面传来阵阵歌声，而那曲调内容竟是从前师门中，师傅的小女儿、自己的小师妹常唱的歌谣。一时心情摇动，难以自禁，便上了那凤台阁。
　　不过曲调相似，但人物却是大大的不同了，想当年小师妹那嗓音是何等清亮，全不似现在这等低靡的歌声。纪青扭头看着自己右边肩膀下空荡的衣袖，不仅长叹了一口气，自嘲道，
　　“你呀你，难道过了这么多年了还忘不了旧事吗？”
　　想起半月前正值自己准备上山祭师之前，却忽然接到师门来信，原来是二师兄纪紫发来的喜帖。因为此次是师兄亲自写信来催促自己回去参加婚宴，又说更有要紧的事非和自己商量不可，纪青想出来的借口便不管用了。于是每年一次上那雪峰山顶的计划今年不得不取消，接着便立刻打点行装，好在东西甚少，整理半天就收拾妥当，雇了马车一路颠簸而来。
　　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对那往日的愁思早该淡忘才下定决心返回江南的纪青，此刻又有点后悔。早知道离师门越近心里也越难过和不安，还是应该借口生病不回来才对。
　　九年前在塞外雪峰顶一役，不仅使天下武林改观，也使自己半生改变。段风鸣跳崖后不久，其余参与行动的武林白道便赶到现场，众人对纪青师门伤亡惨重不禁唏嘘不已，但同时却在得知段风鸣这魔头已死的消息后又兴奋异常，彻夜狂欢，仿佛只要这魔头死掉，这次所牺牲的人，杀掉的所有老弱妇孺都可以忘记，纪青看在眼里，心中不禁凄然。
　　自己的伤势恢复得惊人，三日后伤口便已经合拢可以下地行走了，连找来的大夫也啧啧称奇，但是惟有自己心里明白，那是因为身体中了死符的缘故。众人只道他体质好，明明受得伤更重，却比二师兄纪紫更快恢复。
　　随后有人推荐自己和师兄担任下任武林盟主，纪青死也不肯，在他看来，做武林盟主便总也免不了这些厮杀，早已沾满鲜血的手就没有干净的一天了。怕众人一再强求，于是，纪青伤势稍好便悄悄离开会所，自己凭借当时的记忆找到离段家不远的那个小村庄，果然，当日自己救下的人还在，只是每天哭叫不停，被自己所雇佣的村人用条锁链栓在仓房里，纪青赶到的时候，年仅五岁的段裳几乎快要被冻死在里面。纪青抱着段裳离开村庄，找了个更偏僻的山村定居下来。这之后自己才悄悄去见了二师兄，告诉他从今以后不想过问武林中的事，亦不要再寻找自己。纪紫伤势刚刚好转，还不能下床，看师弟去意坚决，只好含泪答应。
　　虽然定居之初段裳还恨恨地不肯吃自己做的饭，不肯开口讲话，不过捱不过饿，几天后纪青看见他自己偷抓了灶台上的冷饭塞进嘴里。逃跑的事连续半年被阻止后，便停止了，一年之后段裳终于对自己开口说话，也不再需要威胁便乖乖给自己解生死符。纪青只要段裳听话，解符便已经够了，极少和对方说话，而段裳也仿佛闷葫芦一般，除非有要紧事，两人每日相对竟然如两个不开口的木偶。
　　纪青忌讳段裳的父亲，于是硬给他改姓为纪商，而且平时也很少教他习字，武功更是一点也不传授，那段裳虽然是个天资聪慧的孩子，但苦于没有明师，只能偶尔跑到学堂偷听，后来被纪青发现打了一顿，段裳又哭闹了几次，纪青终于心软送他进了私塾，但是学也只学了四书等那些穷酸文人才喜欢的东西。
　　于是这九年时光渐渐过去，日子缓步前行，头两年几乎日日都能梦到的雪山杀戮，终于逐日模糊。纪青心情既然平复，心想段裳是小孩又更容易忘事，而且他也日渐乖巧，不觉对其态度大好于从前。二人之间仿佛熟悉的陌生人的关系，于六年前终于开始松动改善。段裳亦开始对自己讲述平时的生活琐事，脸上也有了笑容，纪青心想，如果两人能够一直平稳地这样生活下去却也不错，自己现在视十四岁的段裳就如同弟弟一般，将来或许有一日可以给他娶房媳妇，然后像一家人一样和和乐乐的度此一生，也算自己对得起段风鸣当日的承诺。
　　因此，当二师兄派的人终于找到自己时，纪青除了因师兄与小师妹成婚而受到震动外，更有一丝无奈。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脱离江湖，不问世事，而二师兄却突然找到他，还更要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回师门一趟，眼看十年之期即将到来，只要过了十年，自己和段裳都可以解脱，那时，就算自己独自偶尔回一趟江南也无所谓。但现在回去却不得不带上他，纪青忌惮当初的事，但更忌惮那可能伤害段裳的险恶江湖。
　　不过，既然已经走不脱，来了就来了，只要自己和段裳掩饰得好，谁又能记住一个在九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孩子呢？
　　想到这里，纪青踏进客栈的脚步又轻松了一点，推开自己租的那间三等客房的简陋房门，一眼就看到那个坐在台桌前正认真抄写草药名的孩子。
　　“咦？纪叔叔你回来啦……”
　　听见自己的推门声，那孩子抬起头，见是自己，脸上立刻露出浅浅微笑。
　　段裳面相稍随母亲，那容貌虽然清秀但自是大不如段风鸣那样夺目逼人。而且他自幼便弃武习文，少了父亲的戾气，更是无法让人联想到那就是一代枭雄的亲生儿子。不过此刻段裳对着纪青微笑，那笑容虽然柔和温暖，眉间却又仿佛带着一种似喜似悲的神情，纪青不觉一愣，恍然间仿佛依稀看到悬崖上那血衫男子临死前的温柔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