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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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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放弃了追究,简南却不觉得轻松,反而多了份愧疚,感觉自己像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于自己,也于她父亲。
为了逃避,她将自己埋于工作,简直是不要命了一样,日日通宵,夜夜不着家,也不跟木离她们一起吃饭或聊天,偶尔在报社见到木离也随意说上几句,每次木离都是欲言又止,千言万语都化成了声声叹息。
正巧,这时间正好碰上鸿际电子发生世纪性的丑闻:一月内,十名员工跳楼自杀,社会上戏称“十连跳”。第一跳时,主编就已经嘱咐过谨慎报道,适当评论,那时候舆论还只是稍做客观的归咎于工作压力太大等常理性因素,只是没有料到一跳接着一跳,就算他们不报道,也有的是媒体添油加醋、大肆渲染,越是荒唐的解释越能引起关注。显然,鸿际电子需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的代言报社自然就不能坐以待毙。
周一刚进报社大楼,简南就被秘书拉去了会议室,边走边听秘书压低了声音说:“简南姐,麻烦你帮个忙,呆会套套口风看鸿际的股价下跌到底有没底?”
“你买了?”
“我哪敢,都是我家那位,急死人了。”
简南神情严肃,“赶紧抛吧,这次神仙也救不了。”
秘书大惊,“真有这么严重?”
简南忍住笑,“当然是真的!”
秘书眼睛看往电梯,“难怪,主编的司机说,昨晚主编在鸿际那边开了一夜的会,今天是直接从那边过来的,听说那边不少小股东纷纷要甩掉手上的股份,股价创了有史以来最低,成批的股民在聚众闹事,看来真不行了。我们总编压力也不小了,搞不好我们全得卷铺盖走人……”
秘书还在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电梯门刚合上却又开了,进来的是赵程暄和柯静,秘书立马闭了嘴。
赵程暄依旧是西装革履,因为初冬天渐渐变冷,他还套了一件灰色昵大衣,形象锐利能干。简南特别钟爱男子穿灰色昵大衣,毫不张扬,低调而夺目,款款走来,直走进她心里去。为此她还不止一次被木离嘲笑,说她就是颗言情脑袋,琼瑶、张爱玲这些的小说看多了,就进了外貌协会。
慢慢目光定在赵程暄脸上,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少了前几次见他的那一点痞气,多了一份稳重,突然就令她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这种感觉吓了简南一跳,她忙摇了摇头,赶走这种想法。
赵程暄没有察觉什么,公式化地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也许他察觉到了,并没放在心上。她也朝他浅笑致意,想着的是这次会议还真不容小觑,连总工程师都亲自上门了。
他们两人这番哑语为难了另外两人,愣是没把到了嘴边的“您好!”说出口。
简南跟柯静足足一星期没见了,因为忙,柯静还住在简南那里,但这一星期都直接在办公室将就着。简南看她打了厚厚的眼影,但因为是浅色,还是显出了黑眼圈。碍于老板在场,两人也不好嬉笑,只是站在旁边,掐了掐对方的手,还像学生时代一样,都低了头憋着笑。
好像她们是在一座大舞台上,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着她们的那点小别扭、小乐趣,为她们鼓掌,跟着她们一起笑,然后就没有了然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进入会议室时,见过不少场面的简南还是有些震惊,那些个平时她们报社放下身段求都求不来的市委领导,和多家媒体高层围坐在会议桌旁,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看到他们进去才渐渐止了声。什么叫“一人失道鸡犬不宁”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再想到昨天调查组拿来的数据“每年上亿的年终‘孝敬’红包费”,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也就那么一瞬间,赵程暄在她眼里的形象缩小了,那些膨胀的粒子四下飞散,也许等有一天,它们会再汇合起来。
聚集成在幻灯机投影的光影里穿梭的那个他,风度翩翩,从容睿智,只消片刻便直击重点,“我想听听大家有什么意见。”
下面的人表情各异,习惯性地互相张望,谁也不敢做出头鸟,说错了利益不保不说,还得罪了其他领导,认为他们尊卑不分,抢了风头,两面不讨好。在这种心知肚明的怪异气氛下,还是市领导的头先发了话。
简南不记得他确切地说了些什么,无非是些口头大号,什么要最大化企业利益促进上海市经济发展,更要注重企业形象保护工人权益。说来说去,还不是要保证他们自己腰包要满皮囊更光鲜!
正所谓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关起门来解决一切家丑,不要牵扯外人就是。如此这般,等风头一过,他们该支持的还依旧支持,该闭眼的依旧闭眼。可话又不敢说得太绝,担心狗急跳墙,将那些私下里的勾当所幸公诸于众,谁都没个好下场。于是又许于小小利益,如某某国际知名订单托付于鸿际电子,他们都相信以鸿际的实力必定不辜负众望云云……总而言之,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福同享,有难却不同当。
最令人恐惧的,是话中有意无意透露出的无了事自己担着的讯号。
他在这里,讲这番话的目的,就是推卸责任,却将这一段秘书写好的讲话稿断断续续说了一小时,简南感觉自己唇焦口燥,昏昏沉沉。赵程暄的表情已然黯淡不少。
简南自己分析,要市领导出面保证,根本是天方夜谭,他们最不愿意惹一身腥。这个时候,媒体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
意料之中,媒体间彼此推脱更甚,它们是一切向钱看的非党政机构,没必要趟这浑水,《早间新闻》更有人说:“其实我们每年的广告大户并不是鸿际,鸿际的利益我们也就是像蜻蜓点了点水,所以这说的话也不是太有权威的。”
“就是说,鸿际的资金大部分是投给老何他们报社的,我们不好随便说的。”旁边立即有人搭腔。
简南心里明了,这些媒体也都不是吃素的,这样的讨价还价的黄金时间,怎么能轻易放过。看赵程暄此刻的表情已经是青筋夯起,感觉下一秒就要拍桌子打人了,他不是傻子,这种趁虚而入的伎俩他怎么看不出来。但也怪不得别人,市场本来就是利益驱使的,你赞助的少,我为什么要回报的多,这不符合规则。
最后还是她们主编何宁伟开口解了围,“大家也不用争什么,看这样行不行。首先,这十位员工,不管是自杀还是其它什么死亡原因,贵公司最好给出在法律范围内合理的正式解释,不要一味地欺瞒或是推脱,然后找到死者家属,给予合同规定的赔偿金,尽量真诚地向他们道歉,我们也好客观地将舆论控制在理性范围内,并加大报道你们正面的应对来慢慢冷却舆论。
他顿了顿,接着说:“另外,舆论现在一边倒得太厉害,民众不理性的怨气太重,大多数其实并不是冲鸿际去的,而且最激烈的是在网络上,网民风险小,什么造假的信息都有,最好,鸿际公司能召开一次网络讨论会,通过几大网络平台与网民互动,解答他们的疑问,当然事先内部要对可能的问题和回答做好充分的准备,防止被对头公司抓住把柄……”
立刻有其它媒体反驳:“可社会上,就是有些人抓住那些不是公司本身责任的个案炒作,还说得有理有据的,往往反响可不小的,这要怎么办?”
何宁伟推了推黑框眼镜,不急不缓道:“咱们都是做了二三十年新闻的老江湖了,王主任您不可能不清楚,这种不合实际的喧闹,最后能真的兴风作浪吗?您未免太小看现在的公众了,不好骗了。谎话有一天总能不攻自破的,只要鸿际公司给的资料保全了事实。当然,当务之急是尽快召开记者招待会,面对面沟通最有效率,媒体要的是及时性爆炸性而不是真实性,如果他们不能从鸿际获取最直接的信息,接下来会出现各种离谱的猜测,对鸿际非常不利。”
赵程暄点了点头,露出赞许的表情。
接着又有人提了些疑问,何宁伟基本都回答了清楚。
主编就是主编,简南心想,听着都是冷汗一阵接着了一阵,而他依旧是面不改色。听他讲那些“法律范围内合理的解释”、“保全事实”真可谓是显山不露水,他在传递给赵程暄信息说,可以在适当程度上包装事实,真相依旧在那里,关键看聪明人怎么自己去理解,万一哪天遇到了麻烦,公司还可以站出来说,某年某月某日某篇报道说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
她作为何宁伟的助手,是没有资格多说的,更何况她想说的何宁伟知道的更清楚。
她算是明白了,怪不得本市最大的电子公司十年如一日地选择她们报社当合作伙伴,多少人眼红的一块肥差,可刚才他们的表现实在是太令人失望。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在座的人包括赵程暄脸上都是不堪重负的样子,连眼神都呆滞了不少,简南早就恨不得砖个地洞逃走,可惜自己没那本事。
最后,赵程暄经过一些修改,基本同意了她们总编的提议,“好,会见死者家属立马开始,下午我开完会,就六点吧,具体先到哪家,由我的秘书稍后通知各位。记者招呼会以及和网民直接交流会就定在明天早上10点,地点时间会在今天晚上通知到,由我发言。”
各位在场领导表示同意,然后散会出来,一群人一阵点哈腰握手。
何宁伟趁这空档考验她:“今天这场面,什么感想?”
简南手遮住嘴,打了个呵欠,“热泪盈眶,感慨万千,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每月必开党会,老师教导,不敢有忘。”
何宁伟嘴角绷不住笑意,却故作严厉,“没个正经,你就梦游去了?”
简南马上一本正经,“我刚才那是铺垫,渲染气氛的,重点是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忍不住感叹有句名言真是说得在理。”
“什么话?”
简南微笑,“姜还是老的辣!”
何宁伟终于大笑,“你这丫头。”
“老何,说什么这么好笑呢?”赵程暄突然插进话来。
简南抬眼望去,赵程暄已经披上外套,重新换上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表情,让人看不出虚实,她心头一跳,只好朝他笑一笑,“赵总。”
赵程暄翘起嘴角,“原来是简编辑,怪不得能逗得你们何主编这么开心。”
简南一脸茫然。
何宁伟说:“我跟赵总提过你。”
简南明白过来,“您说我什么了,该不会是我以前闹的那些笑话吧?”
赵程暄挑起眉毛,“差不多,在你们何主编口中,你就是一个开心果。”
简南笑得无辜,“我认了,先去下洗手间,你们先聊。”
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简南吓了一跳,彩妆淡化,唇彩早就消失得无影,粉底也有些脱落,幸好是淡妆,不然肯定惨不忍睹。没想到,这一个会,开得这样颓废,看得简南连心情都黯淡了。
出去后,何宁伟和赵程暄还在,像是专门在等她,她就觉得没好事。
果然,何宁伟先说:“南南,听说你跟赵总认识?那这饭非吃不可了。”
简南怎么听不懂何宁伟言下之意,有机会当然要趁势和鸿际电子多拉拢拉拢,而她简南,就活该是个拉皮条的。
赵程暄看不出什么表情,“位子我早就订好了,就在边上的西餐厅,就过去吧?”
简南见多了这种场合,当然立马应承,笑着说好。
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是她不愿意的事情,即使没有人强迫,她也会逼着自己去做。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人是谁?就是你自己。你当自己是谁,无敌女金刚?人家根本不在意,你就是可有可无一可怜人,别太当回事。”
话是这么说,面上她还是言笑晏晏,一脸开心地跟着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