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风潇雨晦（四） ...
-
拂晓之际，沉寂已久的昆州城，蓦然又动荡起来。
只见城下尘土滚滚，铁蹄铮铮，正是敌军来势汹汹。
梁寒珏面无惧色，抬眸瞟了眼远处的密林，眸光愈加幽冷，那处仍是毒物缭绕，即是说，昆州始终孤立无援。手中长剑愈加地握紧，连手指关节都隐隐泛白。
前些日子城中毒疫，如今守兵却只剩下千余人，若是分守于四面城墙处，每处便只有守兵三百来人。如此薄弱的守备，又如何抵挡得住浩浩荡荡的敌军？
梁寒珏咬牙，索性便将所有余下兵力连同无辜百姓都聚集在南门处，只是身染疫病的将士与百姓，却是顾及不得了。
不消一会，敌军便进得城来，城门赫然大开，敌军蜂拥而入，一路砍杀，毫不容情。
那些染了毒疫的伤残兵将和无辜百姓，凭着求生的意志才坚持至今。然而，在敌军眼中，他们命如草芥，如同蝼蚁。挥刀而下，皆成亡魂。
一时间，城中火光冲天，血流成河。
梁寒珏看着眼前景象，悲愤难抑，心中万马奔腾，全身血气都在往上涌。只听他仰天怒吼一声，闪身如豹，愤然跳下城楼，剑上杀气大涨，长剑一扬，竟有横扫千军之势，只消一剑，已夺去好几条人命。
敌军士兵见他眸中冰寒，周身浴血，如同暗夜修罗，皆是忍不住心惊胆寒，只听得人颤声叫道：“梁……梁家剑法！一剑断魂！快跑！去别处！”
“晚了！”梁寒珏冷声一喝，出剑如电，轻手一挑，剑过之处，皆有亡魂，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林旭带着一众守兵，只将无辜百姓死死护在身后，他一面挥枪奋战，一面高声喊道：“弟兄们听好了！将军有令！就是拼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护得城中百姓周全！莫要让梁老将军死不瞑目！”
守兵们只将心中哀痛化为战意，个个双目猩红，视死如归，刀剑被打落了，还有双手！双手被斩落了，还有双腿！站不了了，还可以用口咬住敌人的腿！总之，就是拼尽最后一口气，也决然不让他们再前进半步！
图达和巫咸登上城楼，居高临下，城下战况尽收眼底。
只见梁寒珏身披玄色战甲，战甲之上透着暗红幽光，寒铁长剑上皆是猩红之色，杀意正盛，竟是无人能克！
“他到底要撑到几时？”图达心中唏嘘，声线微紧，显是有些焦急。
“他撑不了多久了。”巫咸阴鸷一笑，目光微沉，便从袖中摸出一支竹制的短笛。
赫然响起一阵旋律颇为诡异的笛音，只见各色不知名的小蛇与毒虫，纷纷从四面八方涌来，目标一致，只朝城中守军那处袭去。
林旭与敌军缠斗之余，还要提防那些毒物，他心下恼怒，愤然咆哮道：“巫咸！故伎重施！你委实卑鄙无耻！”
巫咸目中含笑，并不去理会他，只继续吹奏着短笛，笛音蓦然拔高，只见万千毒物竟皆只涌向梁寒珏一人！
“将军！”林旭心中一寒，冷汗涔涔而下。若真被那万千毒物埋没，梁寒珏哪里还能活命？怕是连尸身也难以保全！
只见梁寒珏眸光一凛，飞身而上，脚下连连踏过好几个敌兵的头顶，长剑一掠，手中便多了一支火把。
如此，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些毒物只将他围在中间，迟迟不敢上前。
巫咸一怔，随即眸中划过阴狠之色，笛音再变，但见毒物万众一心，只朝守军那处涌去，心下冷笑：梁少将军，且看你能护住几人！
梁寒珏一怔，只这一瞬间的分神，便觉身后赫然生风，待他警觉过来正要闪避却已是迟了，一柄长刀由他背后凛然刺入，生生穿透他的左肩！
只听身后图达得意冷笑：“梁寒珏！这只是开始！你斩落我左耳的那笔账，我们慢慢来算！”说着手下长刀细细碾转，反反复复，只见刀柄时深时浅，梁寒珏额上冷汗早已沁透，唇色苍白，目中寒潭冰冻，连眉头也未见皱上一皱。
他越是这般，图达只觉心中怒气越盛，恨声道：“好！这般硬气！且看你能硬到几时！”
梁寒珏眸中掠过嘲讽，唇角如勾，戏谑上扬，一字一句，冷冷吐出：“不过如此。”
此等皮肉之痛，又如何及得上灵犀刺穴大法？又如何及得上爱别离、求不得？
疼痛一波接一波袭来，然而力气却渐渐流失，他手一抖，险些连长剑都要拿不稳了。耳中轰鸣一片，渐渐的只觉视野也模糊了，然他不肯服输，纵是到死，他也要顶天立地！
梁寒珏狠狠咬唇，目注天际，但见东方天空，朝阳初透，云霞流火，入眼的皆是红色。
他禁不住呼吸一窒，思绪竟然飘回了那一日的长安，她的嫁衣，也是这样的火红，璀璨胜金，晃眼又灼人。然而，那一日，她至始至终都不愿看他一眼！想来，她是恨他的吧？
他轻喘了口气，瞥向长安的方向，“白首齐眉，桃李同心……容则，如今你怕是能彻底地放心了……”眸中划过痛色，赫然失笑：其实，你从来都不必担心的吧？
“想来你也真是疯魔了！净说些胡话！”图达睨他一眼，见他目光悲痛，心中大是快意，不禁冷笑，“不必着急，剜心、钻骨、割耳、挖眼，我们慢慢来，一样也不会少！”
意识渐渐远去，他轻轻地闭上了眼，苦撑了这般久，终归一切都要结束了，只是不知，骆莞莞，哪怕是一丝一毫，你心里会不会为我伤心？
罢了，已经无所谓了。
眼前一黑，竟还出现了幻觉，只听周围响起阵阵惊呼，奔跑声，呼喊声，响彻天际。
“寒珏！”
这声音，日日夜夜，何曾有一刻能够忘怀？死前竟还能有这样的幻境，也好，也好。
-------------------------------------------------------------------------------
只听铮然一声，正是一柄长剑射来，力无虚发，生生将图达手中长刀截断！
图达面色一僵，只见远处涌来大队人马，进得城来便分了两股势力，一股涌向林旭那处，而另一股却是直奔他而来！
“狗贼！还我爹爹命来！”只听一声娇喝，便见一身着玄色甲衣的女子飞身跃来，足下一勾，先前那柄射来的长剑赫然到了她手中！
这时图达方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只见她秋水横波，琼玉瑶鼻，生得极是清雅秀丽，素淡如皎月，瞧来分明分外柔弱，然她蛾眉紧凝，眸光冰寒，周身竟流泻出阵阵杀气！
图达随手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把弯刀，不住地打量她，“你是何人？”
那女子不容他分说，已是扬剑出招。只见她剑风凛冽，招招狠辣，他连挡数剑，不由得心惊，声音微颤，愕然道：“一剑断魂！你是梁家人？”
他惊怔不已，听说梁家倒是有一个女儿，知书达礼，温柔贤良，堪称大家闺秀的典范！
梁暖玉冷笑一声：“既知我是梁家人，爹爹的账、哥哥的账，我自然都要讨回来！听说你没了左耳，那么这右耳我便也订下了！让你做个无耳将军，到了阴曹地府，也好让我爹爹乐上一乐，总不至于太过无趣！”
-------------------------------------------------------------------------------
“寒珏！”莞莞眼见梁寒珏颓然倒地，只觉五内俱焚，也顾不得前方刀光剑影，只急奔向那抹玄色的身影。
唐陌不料她这般冲动，竟就这般冲入战场之中，只得也跟了上去，一路相护。
铁甲冷硬冰寒，她也不嫌咯人，只将他抱紧。
他铜色的肌肤竟已现出灰败之色，那双璀璨的星眸如今紧紧闭着，她抬手抚过他的眼，曾经这双眸子中的冷也好，暖也罢，此时却都瞧不着了。
很多的话，还来不及说，很多的事，还来不及让他知道，却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莞莞强忍着心中哀痛，手下不住地颤抖，鼓起勇气，终于探向他的脉搏。
还好，并未至绝境。
她如蒙大赦，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那半截刀柄却还没在他左胸之处，莞莞不敢去拔，只不住地垂泪道：“寒珏，你且先忍一忍，我一定会救你。”
唐陌心中忧急，连连去拉她，“莞莞，刀剑无眼，我们且快些带着梁少将军离开此处罢。”
莞莞点点头，将梁寒珏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想靠一己之力将他扶起。
莞莞身量本就娇小，又因渝州中毒一事，一直未能好生将养，如今倒是越加瘦弱清减了。然而梁寒珏却是颇为高大，加之身披重甲，她又哪里能拖得动？
她咬牙试了好几次，皆是徒劳。
唐陌在旁看得颇觉心酸，默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轻轻将她一推，轻声道：“莞莞，还是让小陌来罢。”说着已接过她手中全部的重量，顿时只觉自己整个肩上都是一沉，竟如泰山压顶。
城楼之上的巫咸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笛音几番变奏，毒物便都朝莞莞他们围了过来。
便是这些东西害得昆州如此？害得寒珏如此么？莞莞心下恼恨，摸出个瓷瓶，旋了软木塞便将瓶中药液尽数朝四周洒去。
这正是将离的化肌之毒，当日魇夜为替齐飞毁尸灭迹所用的便是此毒，她只是无心沾上一点，整只右手便已皮肉尽销，如今那些毒物遭此兜头淋来，可不立时便尽数化为浓水？
巫咸心中惊异，不甘示弱，还待再奏，眼角却瞥见红缨银枪赫然朝他身后刺来，当即慌忙旋身一转，只见李谨身披银甲，眉目冷凝，眸中满是恨意，寒光森然。
“宁王殿下这般暗算，未免有些落了身份。”巫咸笑道，隐在袖中的双手却已执了鸳鸯刀在手。
“和你这样的人交手，确是落了本王的身份。”宁王冷然一笑，眸光一凛，“不过，本王倒是不介意脏一脏手。”话音未落，只见空中银光一闪，便已举枪而来。
巫咸双手举刀堪堪架住宁王的攻势，双臂苦苦支撑，却见宁王轻蔑一笑，足下一个步花，枪势赫然转了个弯，轻巧一挑，只听铮然两声，他手中双刀已被打落在地。
宁王哪里肯给他喘息的机会，足尖勾起其中一柄弯刀，飞脚一踢，堪堪刺中他的左腿，直累得他跌倒在地，看着宁王眸光阴寒，面上笑意愈加的扩大，巫咸面如土色，惊恐万状。
宁王懒懒瞥他小腿一眼，果见黑血漫漫溢出，不禁凉笑道：“如何？以己之道，还施己身的滋味？”说着蹲下身来，伸手拾起地上的另一柄刀，眸中兴味盎然，缓缓地用刀背摩挲着巫咸的脸，粲然笑道：“巫将军为什么要发抖呢？”
宁王微微眯了双眼，唇角戏谑上扬，“想来巫将军当真是制毒好手，这自己淬的毒，倒连自己都觉得害怕了！”
刀锋一转，下手凌厉非常，巫咸颊边便出现一条长长的伤痕，宁王满意一笑，“本王有两个优点，母皇特别欣赏。第一，便是本王这记性格外的好，当初巫王伤了本王哪些地方，本王可是记忆犹新。”他顿了顿，笑容多了几分阴鸷，“第二，便是本王最是崇尚礼尚往来，并且这回礼，从来只多不少！”手下一沉，巫咸脸上又添新伤，正同先前那道相交，形成一把大叉。
“巫将军且放心，本王决然不会让你吃亏！”
-------------------------------------------------------------------------------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只见一团血肉模糊之物赫然落地。
图达右耳之处血流如柱，然而他却没有时间喘息，梁暖玉剑行如光，穿云破空，端的是雷霆霹雳之势。招式利落伶俐，简直堪比沙漠中的苍狼！
不想这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端着一张天仙的脸，却没有半分的慈悲心肠，凌厉毒辣，当真咄咄逼人！图达暗自腹诽，步步后退，已是渐渐无力招架，胸臆之间不禁生出几分不甘来。
他图达在吐蕃也算是人人景仰的英雄好汉，何以与这将门梁氏几番交手，却从未真正胜过？梁惊鸿威名震慑四海，如同神话，他不能望其项背，倒也心服。梁寒珏也是声名赫赫，他虽不愿承认，却也佩服他坚毅刚直。然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闺中女子，为何他仍是敌不过？
大周这将门梁氏，便是他这一生的魔障不成？
长剑穿心而过，梁暖玉傲然地看着他，冷冷道：“我本也想让你尝尝你先前叫我哥哥尝过的滋味，只是爹爹若泉下有知，定然要怪我失了梁氏的‘大将之风’了。”
他如梦初醒，怔怔地瞧着眼前女子，蓦然觉得她纤瘦的身影与她的父兄重叠在了一处，颓然闭了眼，心中慨叹：大将之风？原来如此！
梁暖玉看着他倒在血泊之中，眼眶处禁不住一阵酸涩，她仰起头不让眼泪划落，心中默默地道：爹爹，女儿替你报仇了！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风潇雨晦（四）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