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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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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从一早开始下,没有风,就是铺天盖地的一片白,静静的铺在天地间。间或停了几次,甚至还有阳光插进。
镇子上很热闹,一年的最后一个集市,正好轮在除夕这天。空闲的农人几乎全家而出,希望能在最后一集上用更少的钱买到需要的东西。几乎每一条街道上都挤了人,雪花更添了人的兴致,鞭炮声、人声直到中午才渐渐消退。
吴哲坐在书房里,从窗口看着虚掩的大门,听着外面的街道由喧闹而安静。大雪的午后,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渐渐的,空气中有东西尖锐而出,是饭香:蒸肉,炖鸡,煎鱼,混在一起,是过年的味道。
那个人已经走了五天了,猜到他的身份和知道他的身份,感觉是不一样的。现在,他的每一次外出,都是一次搏命的过程,想到这里,吴哲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心酸,这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依靠。
雪落在天井里并没有积下,一层一层,先是化成水,接着变成冰。三多回家了,临走之前他再三叮嘱,年夜饭都已经做好了,放在灶间里,到时候热一下就行了。饺子馅做好了,面也和好了,就等着袁先生回来包饺子了。
在一片安静中,大门被推开,袁朗终于回来了。他摘掉头上的草帽,身上的蓑衣上积满了雪,随着他的脚步落下,融化在天井冰上。当他走到门口脱下蓑衣的时候,吴哲看见他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衣,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穿了,滋出了凌乱的草茬。
吴哲早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有些惊恐的看着袁朗走进来,倒在椅子上。这个人,实在是离那个风流倜傥袁校长太远了。椅子上的人终于开口了,“吴哲,我累坏了,你就不能给我倒杯水。”
吴哲像是在做梦似的给袁朗端来水,袁朗也顾不得热,几乎是一口喝光,然后看着面前的吴哲,“有吃的吗?”
吴哲忍了很久,终于开口,“袁朗,你遇到土匪了?”
听了吴哲的话,袁朗哈哈大笑,显见得心情很好,“吴哲,你忘了我自己就是土匪。”他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尽管有些狼狈,但吴哲不得不承认,眼镜挡住了袁朗的锋利,他现在又是那个斯文的袁校长了。
那一年的春节,是吴哲最快乐的一个春节。后来,吴哲总是想起,也许快乐是可以预支的,人的一生,可以将快乐压缩成短短的一瞬,然后靠着回忆来慢慢的稀释,那快乐,就会充盈整个。
他们包饺子,两个人都不会擀饺子皮,吴哲找出一个大号的玻璃药瓶,用这个居然也对付出了像样的饺子皮,勉强包出了饺子。
两个人一起做年夜饭,其实都是三多给准备好的半成品。天光渐暗,灶间里只点着一只蜡烛,只有炉膛里的火光明亮,四周的墙壁被熏得黑黄,房梁上吊着几块腊肉,一只鸡,还有几条鱼,在柴草的火光中闪着油光。袁朗做饭,吴哲在灶台前坐着,不是抬头看着袁朗的忙碌,袁朗的兴奋压倒了疲惫,他的兴致很高,外表虽然看起来狼狈,但人很轻松。
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吴哲突然醒悟,“袁朗,原来你会做饭,为什么还要看我的笑话?”
袁朗偷空看了他一眼,“流落在外的人,谁不会做饭呀。也只有你这个少爷才等着饭来张口呢。你看我平时有功夫做饭吗?”
吴哲看着炉台里的火光,橘黄色的温暖映在他的脸上,“袁朗,你有家吗?你自己的家,有妻子、孩子的家。”
袁朗掀开锅盖,他们两个人的年夜饭很丰盛,外间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砂锅和菜盘,他将锅里的最后一盘菜盛出来,拉着吴哲做到饭桌旁。倒满两杯酒,举起酒杯,“吴哲,我们两个的年夜饭,开始吧。”
酒是农家自酿的米酒,有点酸酸的甜味,酒味并不重。袁朗一饮而进,放下酒杯,似乎才想起吴哲的问题,“在法国的时候,我喜欢看剑侠小说,英雄、美女,还有阴谋,最后总是英雄救了美女,结伴归隐江湖,可是书里从来没有说:英雄和美女有了家之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又倒满酒,“你瞧,我们吃完年夜饭,要守岁,等到子时,就是午夜12点的时候,要吃饺子,这是北方的风俗。饺子,交子,一夜分双岁,就是新的一年。对联和福字,要在那个时候才贴的,然后还要祭奠祖先,保佑我们这些不孝子孙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此时已经入夜,鞭炮声次第响起,天空被烟花照亮,这个山区的小镇,在烟火里辞旧岁。
吴哲和袁朗一起站起来看着天空的火光,烟花在空中爆开,散成五颜六色的火花,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吴哲记得自己背过的唐诗。
热闹的声音响成一片,两个人又做回桌子边。在外面火光的映照下,似乎室内的灯光也明亮了很多。
“新年快乐。”他们同时举起酒杯。
袁朗的酒品不错,也许还要算上他的劳累,很快就趴在桌子上迷糊起来。吴哲也喝了很多酒,他看着桌子上的黑色头发,叹了一口气,上前架起袁朗,半扶半抱地走进他们的房间,还是那张床,最起码这间屋子有人气,暖和一些。
将袁朗放倒在床上,他起身去拿棉被,却被袁朗一把抓住,拖着倒在身边。袁朗没有醒,却撕开了他的衣服,仿佛有皮肤饥渴症似的,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手和腿拢上来,就那么睡去,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吴哲更深的叹了一口气,尽管…,但这样实在是不舒服。他推了推袁朗,很轻,袁朗居然睁开了眼。
吴哲看着袁朗的眼睛,很黑,仿佛带着漩涡,就那么轻易地将人旋了进去,“袁朗,我是谁?”他轻声的问。
下一刻,袁朗又闭上了眼睛,甚至还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你当然是吴哲,我的医生…”最后的声音已经轻不可闻。
那一瞬,吴哲的心头轰然塌陷,他用脚挑过被子,盖住两个人,用手指一下一下理着袁朗的头发。屋里没有点灯,窗外不时闪过烟火的光亮,却没有声音,火药的味道和冷了的肉味绞在一起,在黑暗中越来越浓。
吴哲笑了,他终于知道了过年的味道:寒冷、安静、欲望还有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