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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番外·第四只蜻蜓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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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怀义已经十四岁。
早朝过后,是太傅与三省长官的集议。自从刘昭亲政后,赵鸢已减少参政,尽量将重心放在和御史台协同完善监察制度上,但近来发生长安了一桩案子,涉及了京兆府职权界定,叫她不得不重视。
案件导火索是一有功勋的大户人家修建祠堂,买了百姓几亩地,因买地价格不同,卖地的百姓一对账,发现自家拿到的银子不一样多,便告去了京兆府。
京兆府便判这户人家再赔些银子,这户人家也不想闹大事,非常配合京兆府的处置,原本已经息事宁人,但有几个刚考完的贡士拿此事来做文章,认为此举本质乃土地兼并,涉及国法,京兆府却不上报朝廷,而是私自武断了事,需要一并问责。
民间反土地兼并的行动一触即发,那户人家的祠堂首当其冲,祠堂的瓦片还没盖上,砖墙就被推到了,真真是众人推墙倒。
赵鸢在处理民怨上素有一手,故三省长官特地把这麻烦交给她。
“事已至此,平息民怨为当务之急,尽管京兆府断案初心是好,但身为百姓的父母官,也只能委屈京兆府出面向百姓道歉,承诺下不为例。至于被推倒祠堂的那户人家,已经赔了银子,不但被暴民推倒祠堂,还要被扣土地兼并的帽子,委实有几分冤屈了,推倒祠堂的暴民因严加处置。”
一旁默不作声的京兆尹徐微讪讪开口:“赵太傅,难道您没听说吗?”
赵鸢扬眉:“听说何事?”
“带人冲进祠堂的,是...是一位官宦之后。”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莫说官宦之后了,不知是哪位同僚的爱子如此大的排场,竟要你京兆府尹亲自出面说情?”
“是怀义。”
赵鸢两眼一黑,乌漆嘛黑的眼前飘过两个字:逆子。
“就按照我刚才说的办吧,该关关,该罚罚。”
几位老尚书调笑:“是啊,反正怀义也不是第一次进京兆府了,就当故地重游了。”
赵鸢脸面煞黑,嘱咐徐微:“给我狠狠管教他!”
怀义被关在京兆府这段日子,赵鸢成了朝廷里的笑柄。
赵鸢倒是心宽,怀义小时候,她就看出了这不是块读书的料,因此从不逼他读书,怀义喜欢舞刀弄棒,赵十三带着皇帝亲卫手把手教他,赵鸢对他唯一的要求,是不许他恃强凌弱。
怀义倒是从小行侠仗义,可是吧,这孩子真是个二愣子,别人一吹耳旁风他拎着棍子就上了。
她和李凭云二人加起来,一共进过四次牢狱,怀义不过十四岁,进牢房的次数已经快超过了他的父母。
这孩子目前看来,不算精明,一身蛮劲儿若是不加以束缚,早晚惹出大事,现在但必须为他的前程着想了。
若走仕途,他明年就能参加武举了,可是真要把怀义送去朝廷么?
怀义虽没继承她和李凭云的优点,但缺点一样不落,通通继承了。
她的固执,李凭云的狂妄,还有两人骨子里的不服管束。
怀义出狱那天,赵鸢亲自去接他。
“最近过得如何?”
怀义愤愤不平:“你还是我娘吗?十三姨探监都比你勤快!”
“再矫情就别回家了。”
“不回就不回!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亲人!我要离家出走!”
赵鸢一声不吭,回到府里,立马叫人帮怀义收拾行李。怀义正是臭美的年纪,光是衣服佩饰就打包了两个背囊,赵鸢坐在亭中,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他像商贩进货似的扛着两个背囊出门。
见不但母亲不出门挽留,就连十三姨、林芫姐姐都不挽留他,怀义站在大门口,梗长脖子:“我出了赵府,就改姓做李怀义,你们可别拦着我!”
众人各忙各的,没空搭理他。
赵鸢微微一笑:“李怀义,慢走不送。”
怀义怀着满腔愤恨出门,上对天下对地,中间对着老百姓,发下毒誓:“等我找到我爹,就跟我爹云游四海去,你求我我都不跟你姓!”
林芫向赵鸢禀报完宫廷里的公务,不禁担忧:“天都黑了,怀义还没回来,要不要派人去接他回家?万一真出了城,遇到土匪了怎么是好?”
赵鸢道:“他没有出城的牒文,最多去朋友家住两天。”
赵十三道:“不怕他改名换姓,就怕他出门惹是生非。”
赵鸢道:“这次咱们说好了,不论他惹出多大的事,都一人做事一人当,谁也不许帮忙。”
...
怀义的寻父计划,夭折在了出城这一步。
他哪里知道出城竟还要牒文?这可真是造了孽了!怀义平素借着他爹的名义,在长安能得不少方便,于是他试着和守关的士兵沟通:“我爹是李凭云,他生我的时候还没出家,你们不信,我给你们看我爹的画像,我和我爹长得一模一样!”
恰好监门将军巡逻至此,瞧见自报家门的怀义,替他作证:“怀义的确是李公之子。”
“你认识我爹?”
监门将军道:“你爹是我恩人,我当然认得他。”
“那你可知我爹现在身在何处?”
十四年前李凭云离开长安,世人只闻李公恩德,却不见其踪迹。监门将军摇摇头:“我若知道他在何处就好了。”
他是被李凭云提拔入军队的庶民,未来得及报恩,李凭云就离开了长安,这些年他和其它受过李凭云恩惠之人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但天涯茫茫,每次都与他的消息失之交臂。
“话说回来,怀义,你为何在这里?”
“我跟我娘吵架了,我要离家出走去找我爹,和我爹一起云游四海,积德行善。”
监门将军皱眉道:“最近陇南遭遇蝗灾,长安收容了不少陇南灾民,城中并不太平,你还是不要到处乱跑,快回家去吧。”
“我不回去!我要像我爹一样行侠仗义,我要帮助灾民!”
赵怀义为行侠仗义推倒人家祠堂一事人尽皆知,官差当中流传这一句话,不怕贼匪,就怕暴民。
监门将军可真怕他惹是生非,扭头吩咐士兵去赵府告状。
就在监门将军大小差的时候,一个端着破碗的乞丐挪到了怀义身边:“李公是你爹?”
“正是,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怀义是也。”
“四年前李公在我家乡修建永渠,牺牲于洪灾之中,没想到今日我竟有幸见到李公之后,不知小郎君可否在我饭碗上题字? ”
怀义如遭雷击:“我爹死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监门将军听闻此时,忙轰赶乞丐:“造谣是要坐牢的!再让我听到你散布谣言,定按律处置!”
乞丐抱着碗:“那李公子何时为我题字...”
话音没落,只见这位李公子扛着两个大包,身姿矫健朝城中跑去。
“娘!开门!开给我开门!我是怀义!”
赵鸢等人刚睡下,就听到大门被人砸响。
见没人给自己开门,怀义默默走到墙外,后撤几步,手里先拎起一个包裹,胳膊一甩,将包裹扔进府里,另一个包裹也如法炮制地被扔进府里。
他右脚向前一蹬,扎了一个扎实的马步,浑身蓄力,向前奔去,奔到离墙面两步之遥的地方,蹬地起跳,一脚落在墙面上,另一手向上一攀,灵敏地跳进院里。
“哎呀!”
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将他抓捕。
“什么玩意儿!”
赵鸢和众人掌灯来到院里,打量着网兜里挣扎的少年。
赵十三挠挠腮:“怀义,这是给贼人准备的家伙,怎么你先用上了?”
“我敲门那么大声,你们没人给我开门!再说这是我家!我翻自家的墙也犯法了?”
赵鸢淡淡道:“倒是没有触犯律法,不过触犯了家规。”
“家规何时有这一条!”
“我刚定的。”
赵十三喊了两人解开网兜,怀义拍拍身上尘土,双眼发红走向赵鸢:“我有话要问你。”
赵鸢打了个哈欠:“问吧。”
“我爹是不是死了?”
李凭云于四年前主持修建永渠时牺牲,急报传入长安,她是除了皇帝以外,唯一知道此事的人。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李凭云可以死,但李凭云这个名字不能死。文士和庶民需要一盏将他们引向朝廷的灯,朝廷需要一个统一民心的神明,所以他没有死的权利。
赵鸢对怀义道:“你如何知道此事的?”
“一个乞丐告诉我的。”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不瞒你了,你爹确实已经死了四年。”
“...你...你为何要骗我?”
摊上这么个祖宗,赵鸢有时真巴不得自己也死了。
“你同你爹见过几面?相处过几日?可知道他的模样?你对我有怨,可以直接抒发,别借着你爹的名义对我旁敲侧击,你娘我不吃这一套。”
“你你你!你根本不是我亲娘!哪有亲娘不管儿子的?我被关进京兆府,你不闻不问,我亲娘是谁,你如实招来!”
赵鸢想了想,道:“我入狱时你可探望关心过我?”
“不...不曾。”
“那不就成了?你都没有关心我,为何要我关心你?”
“那时候我才几个月大,我怎么去关心你?”
“你田伯父入狱时,你景哥儿跟那时候的你差不多大,他爹蒙冤,他哭天喊地的,我入狱时,你半声都没哭,别以为只有你记仇,我也记着仇呢。”
“我真的没哭么?”
“不信你去问你乳母,她可以替我作证。”
“我不信!我这么多愁善感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哭!”
赵鸢打着吨儿听他闹腾,有这么个活宝陪在身边,日子吵归吵,但也从不会寂寞。
等怀义闹腾完了,她才道:“过几日我带你去拜见你六子叔和小程叔,你爹的衣冠冢就在旁边,你可以跟他说说话,不过,你爹去世这事是朝廷机密,你若外传了,我脑袋不保,你可就成真正的孤儿了。”
为了娘的性命,怀义隐忍了丧父之痛。
去李凭云坟冢祭拜的路上,怀义心里敲着算盘,呆会儿到了父亲坟前,他一定会哭声震天,就让他冷血无情的母亲嫉妒去吧!
可是当他真正站在无字碑前时,心却异常平静。他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死后不但没有尸骨,就连碑文也没有。
“娘,我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鸢朝无字碑洒了一杯酒,随口道:“和我差不多。”
“因为他和你一样无情无义,所以才会抛弃我们,对么?”
“不对,你爹是我见过最有情有义之辈,他只是...”
赵鸢仰头,一碧万顷的苍穹之上,再无流云。
“他只是什么?你快说啊。”
赵鸢怅然若失道:“大义在先,诸事皆要让步。”
赵鸢跟怀义去祭拜李凭云的第二天,受召入宫。
皇帝已经亲政,私下面圣的时候并不多。
如碧许久没有见她,粘着她说了不少孕期的趣事,絮絮叨叨一直说到天黑。
“母亲病逝后,就只有姑母把我当孩子,没想到我这个孩子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想想真是可怕。”
赵鸢公务缠身,少有这样的闲暇让她回首过往,她仍清楚记得如碧出生时的情景,怎么才一晃眼,如碧都要做母亲了?
用完膳时,皇帝来了如碧宫中,私下里,帝后仍以晚辈之礼敬她。
吃罢饭,避开如碧,皇帝道:“朕听说您带怀义去祭拜亚父了。”
那不过是母子二人的私人行程,皇帝又如何得知?想来她的身后已全是眼线。
赵鸢道:“怀义已经长大了,该知道他父亲的事了。”
“是啊,一眨眼,朕做了父亲,怀义也成了少年郎。”
赵鸢道:“陛下今日召臣入宫,只为陪皇后说话?”
“武举在即,怀义是朕的亲卫教出来的徒弟,武艺不输任何人,朕想让怀义参加武举,考取功名,入宫统领禁卫,朕看见怀义,就如看见了亚父。”
赵鸢仿佛看见了十七那年的父亲,那年她被女皇钦点参加科举,父亲一夜未眠,仿佛怎么做都是错的。
“陛下,怀义性子贪玩,不是做官的料,我做母亲的,担心日后他得罪陛下,便先替他忤逆陛下之意了。”
“您可是认为朕要效仿陈后,挟怀义掣肘于您?”
刘昭是她亲自教出来的帝王,她岂能看不透他的伪装?猜忌是帝王天性,亦是臣子头上的铡刀,如今这铡刀终于要落在她的脖子上,身为朝臣,她当继续鞠躬尽瘁,可是身为母亲,不许自己孩子步入自己后尘。
李凭云说得没错,什么君啊臣啊,都是皇权制度下的棋子,所谓仕途,只是一枚棋子的轨迹,只有离开棋盘,才能真正破局。
赵鸢道:“昨日臣去祭拜李大人,回去路上心头千思万绪,功名非臣所求,请陛下准许臣去长安职务,去往边关做一名闲散县官。”
“赵太傅功德无双,朕若批准您辞官,恐蒙忘恩负义之名。”
赵鸢知道,这是帝王出给她的最后一道难题。
她回府后,彻夜写了一封千余字的《告长安书》。皇帝忌惮她在长安的声望,又恐贬她出长安背负骂名,要想让皇帝许她离开长安,她必须给出一个充足的理由。
这封《告长安书》字字珠玑,从她识文断字写起,写到她官至顾命大臣,身为太傅之女,求学入仕尚如此艰辛,遑论边关庶民。
愿以余生为边关开教化,弘扬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