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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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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隨著雨勢越來越大,行經在大道上的路人們開始往來倉促。直到像洪流一樣壯觀地雨陣襲來,僅存的人群才採取用逃離的速度,淨空二丁目大道。
雨滴很大,打得皮膚發麻。
不知時間溜去多少,三橋還是獨自站在橋上,看著河水奔騰急流,褐色的瞳孔失神地半開著,暴漲的水勢,甚至浸到拱橋兩側。
摘下濕透的布巾,慢慢睜開眼,然後又閉上。
到底是哪裡做錯了?
他想仔細地檢討,每每凝聚意識,卻又會落入五里雲霧裡,茫然不知思維去向。
泉說過,飄浪到二丁目來,不是命運不好,是時代的關係,但又為什麼水谷說這是人人口裡的好時代?
他想吸氣,讓壓抑的喉嚨不再哽咽,卻只是被水嗆得雙眼迷濛。
下意識握緊手中濕淋淋的書,抹掉流出嘴角的唾液,三橋只是清楚地意識到一件殘酷的事情。
其實失去母鳥保護的雛鳥啊,在哪個時代都不會好過。
答案冷冰冰地沁透胸口,三橋深深體悟到以前的自己有多常哭泣。
因為,現在這種時候,他反而再也落不出淚水,只覺得很疲憊,好像晃動一下,就會倒下來。
也許…倒下來是好的。
清醒只是代表著,去正視悠一郎的離去,還有自己的無能。
現實忽然變得迷惘,疼痛轉成麻木,三橋仔細回想過去,那些日子到底是堅信著什麼?又為什麼要死撐在那種連人都算不上的生活裡?
該走的人…仍然是一個都留不住,時光啊…,只會隨著季節而埋葬。
恍惚間,三橋傾身靠近橋緣,有種想末頂於川流之中,逝離所有感觸的慾念。
平日,河堤邊只看得見黑色的鏡面,要細看才知道其流動,現在,三橋看了許久,卻只見到自己的倒影被激盪的水化成一片片,不復存在。
這瞬間,一隻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將三橋往後拉入一把傘下,當雨不再拍打在身上後,他才逐漸分離出身上各部位的疼痛、冰冷、壓抑、麻痺。
最重要還是壓抑到幾乎窒息的心。
雨勢刷刷作響,衝擊他褫魄的腦袋,肩膀上的手施加了力道,就像提醒他生命仍未化做灰燼,隨風飄散。
當現實感再度回來,三橋側過半闔的雙眼,撫摸自己的額頭,感覺不到溫度,卻體悟到自己的愚蠢。
我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這時候就這樣落入橋下,那…到底我將悠一郎看做什麼,想用生命保護悠一郎的諾言,到底又算是什麼?
身後的男人嘆了口氣,伸出一只袖口,擦乾三橋面無血色的臉龐,並擰乾布巾,以微濕的狀態貼附於對方擦傷的手臂上。
「跟我回去吧。」男人說。
三橋搖頭,傘距的高度,不是田島撐得來,而放在肩膀上的這隻手臂,指關節又顯得太成熟,他知道會去哪裡,那裡不是他該回去的地方,沒有真正在等待他的人,也沒有他所等待的人們。
從碰觸中,變得緊繃的肩膀裡,男人解讀出了三橋的情緒。
「至少…你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他改口說。
少年低頭看,少了鞋子的雙腳,已經泡進水裡,橋身拱起的地方,原來也已經吃上水線了。
他確實覺得很累,卻不想闔上眼。
雨聲淅瀝,萬物寧靜,三橋抬頭,真真正正地吸進一口氣。
──〝有一種鳥,牠的叫聲聽起來像日‧月‧光,繁殖的季節到了,就會來到日本,帶來渲染夜空的嗓音。〞
父親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交疊重錯。
他彷彿像回到那場夢裡,站在一望無際的原野裡,抬頭看,鳥兒們一字排開,全飛向了高空遠方,從七彩不停轉換的昏黃中,消失同歸散無蹤的雲霧。
〝所以,你要乖乖等下去…〞
漸行漸遠的聲音帶著極具溫柔的豐富色彩。
然而到現在,他終究嘗到獨自一人的黑白灰。
三橋搖搖頭,終於體悟等待這種行為,從來不會有好結果。
選擇了等待,抬頭只有黑暗,而最後一眼可見的,便是對方的背影。
那是最痛苦的生存方式。
我發誓…,這次要追上去…,發誓…願意用盡生命…
三橋挪動沉重的膝蓋…
警備隊長花井梓,撐著傘,站在岸邊靜靜地注視橋上兩人,曾有一段時間是靜止不動的。
混血兒提起腳步,卻是一陣身形搖晃,身後的男人立刻伸出手,在少年倒下的瞬間,穩穩地接住。
花井看著阿部急忙抱起三橋,在急迫的關懷行為裡,清楚看見了更多於眼神的感情。
他覺得很難得,同時也認為可以理解。
阿部需要一個逃離過去的理由,而適當的將過去與現在重疊在同年紀的少年身上,也許會讓他有機會振作。
當然,也可能舊事重演,讓他再度陷落。
花井無奈地垂下肩膀,總覺得今年雨季特別長。
他看向橋的另一端,用複雜的神情凝視二丁目大道。
豪雨後,綿綿細雨更是持續了幾個鐘頭,室內昏暗無光,潮溼冰冷。
將粉末放入瓷碗中,搖動茶筅,沙沙作響,然後倒入三分之二的熱水,千代躬身,等元希伸出右手。
男人捏著空了的茶杯許久,隨意地左右手轉移把玩著,偶爾會看著雨景,微微皺眉。
最後他哼了一聲,,再度躺回千代的膝蓋上,讓溫柔的手指耙梳過頭髮,閉上眼,希望可以留住短暫的安心。
然而千代似乎沒有讓他逃避的意味。
「布里諾先生,是一名怎麼樣的紳士?」她很清楚男人是從英國領事館回來後,才開始鬱鬱寡歡的。
「樂意於糟蹋他人生活的紳士。」他用同樣對於別人的半開玩笑口吻說道。
千代停下動作。「你理解什麼會是對的。」緩慢,但真誠地說著後面的部份。「不見得要受他影響。」
榛名細細地思考這句話,微微翹起唇,然後突然想起秋丸那句〝少爺在千代面前,往往顯得孩子氣。〞而立刻換了張表情,爬起身,躬起一隻腿,好讓手肘靠在膝蓋上,撐著自己那張陰鬱不耐煩的臉。
「這世上沒有對錯。」不由自主字字加重語氣。
千代微笑,她確實很年輕,還有太多無法理解的事情,但她在百枝姊的訓練下,所知道的事情,並不僅止於成為一名富有涵養的花魁。「有,這世上有。」
榛名轉看樓台外,心裡有些不愉快。
平常都會同意自己看法的千代,偏偏在這種最不想談論的議題上,跟自己產生分歧。「我看不見那些東西。」他冷冷說道。
她低頭,不知道該不該說接下來這些話。
「我記得…你以前常說新時代會改變很多陋習。」她還是說了。
即使男人的改變是有目共睹的,甚至曾經引起議論紛紛,再度與元希相聚,甚至成為自己客人,千代仍然從未在他面前提及過這些對他的看法,因為千代知道,元希之所以成為自己的客人,就是想要逃避過去的自己,遺忘現在的屈從。
如預料中一樣,元希握起拳頭,暴躁地吼道。「都過去了!」
感覺到千代的瑟縮,他愧咎地看向一旁,然後乾脆別過頭。「新時代所重視的…仍然跟過去一樣。」壓抑起焦躁地口吻,很煩悶地說道。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
「來玩猜答吧…。」忽然間,她用輕鬆的口吻說道。
榛名反覆觀察著女孩,她看起來似乎正專注於自己的思維。「什麼猜答?」有些防備地問道。
「晉升花魁前,百枝姐曾考過我一題。」千代說話的語氣,如同忘記剛剛的衝突,一副因為這件事情很懊惱的模樣。「我當時想了很久,還是答不出來,直到她把答案告訴我,我才恍然大悟。」
看著眼前跟童年有些像似的千代,元希反而覺得陌生。
在京都的這段日子裡,女人向來都保持著藝妓受訓後應有姿態,但他也不反對這樣的改變,反而卸下原先的反感情緒,起了好奇心,開口問百枝花魁給了什麼困難問題。
千代咳了一下,故意模仿起百枝麻里亞的動作跟語氣。「自千宗旦興盛茶道起,直至分出三千家,表千家之所以盛行度終不如裡千家,原因何解?」
元希也模仿起正經八百的語氣,露出輕視的眼神。
「這有何困難之處?」
女人擺出很訝異的表情,用很誇大的方式回覆。「喔?不彷說說?」
元希咳了一下,就像剛剛千代所做的相同。「表千家侍奉貴族,裡千家實行平民,表千家如斷川成湖,裡千家則如百川入海,無邊無際…」先是彎著嘴角敘述,直到自己說到後續,意識到千代的意圖,而慢慢失去表情。
「怎麼不說下去了?」千代側著頭,微笑。「你不是知道答案嗎?」
「重視民心者,才能壯大啊…。」元希嗤笑。
到頭來,女人還是拐彎子提起新時代的話題,但他不得不佩服眼前的花魁很懂得顧全自己的自尊心,曾經,某個男人也很擅長點醒自己的缺失,卻就是沒辦法做到這點。
所以他們才會走到形同陌路。
「真是說來好聽的答案。」他覺得自己又陷入了鬱悶之中。
「你不喜歡這個答案?」
不是不喜歡,而是太遠離現實。他只是在心裡想,沒有說出來。
「天皇太高了,就算是他,也只能用有限的視野,看平民的世界。」元希冷靜地敘述著。「光是在天皇所在的東京裡,就有太多他所看不見的角落。」
「但時代變遷,需要時間啊。」
「時間…」又是一聲嗤笑。「有太多事情,既成現實,時間也改變不了。」
「例如?」
「例如…」榛名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正面提起這件事情。「我還是把妳從隆也身邊搶過來了。」男人刻意不去思考後面的對話會造成什麼後果。
「我知道,妳從小就喜歡阿部隆也。」他想,自己一定露出惡意的笑容了吧,但他不在乎。
這幾年來,有這麼多煩心的事情,卻從未被允許表露出來,現在只是說些不著邊的小插曲,又有什麼關係。「妳喜歡,卻不能選擇。」明明是指著千代,他卻被一種莫名的銳利觸傷了胸口。
「因為錢財、因為地位,還有許多周遭期待的目光,讓妳從來沒辦法選擇。」元希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脫軌,但這些情緒就好像傾巢而出,無法控制。
女人睜大眼睛,好像很訝異這個話題被提起,然後慢慢低下頭,垂下眼簾,心裡明白,這個話題其實不是在談自己,而是在談元希的心結。
「很多事情…」她因為猶豫而末尾無聲。
看著千代的神情,元希再度感到對方的陌生,女人從來沒有跟自己辯論這麼久過,更從來沒談過去的事情,今天好像一切都很反常。
「不是無從選擇,而是你往往選擇逃避。」
「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在談妳吧?」
千代從元希的聲音裡聽見了壓抑的怒意。
「不是,是在談你自己。」她捏緊衣袖。「阿部從來沒喜歡過我,你知道,你只是希望用所有的行為,觸怒他來正視你。」說得很快。
她無法想像自己會有對著他開口這句話的一天。「你…只是覺得在這裡,就可以選擇逃避生活。」
元希睜大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很意外地沒有憤怒,只是別過頭,不再說話。
在一陣難以忍受的沉默後,男人起身,有些噁心的感覺上了咽喉。
「我想走了。」
千代躬身。
紙門闔起後,獨自坐在屋內,裝飾繁複,面容姣好的花魁,下意識伸手摸向腹部,淺藍色的日光照映在她的側臉上,讀不出真正的情緒。
她細細回憶起第一次會面,元希在大廳,指名找她的模樣,好像不認得她,又往往帶著意味不明的笑。飯桌結束後,百枝姊像往常一樣教導自己如何解析客人。
〝榛名子爵家獨子‧榛名元希,似乎帶著一種隱藏的矛盾性格。〞
〝這種人往往壓抑情感,所以,只要順著他的意,讓他感受情感的歸依,便會想要穩定這段關係。〞
這是花魁必須學會的,從言談、打扮、行為舉止來捉摸客人心思,留住客人的一貫手法。
筱崗千代轉看樓台外,深深感到今年的雨季特別漫長。
如果,對方只是單純的客人,而不是總讓她必須面對貫穿自己人生兩種轉折的人,或許今天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水谷文貴,自被逮捕後,便一直被關在這灰暗刺鼻的牢獄裡,沒有任何其他人的消息,只能反覆擔憂地徘徊。
忽然間,他聽見長廊上傳來刺耳的開門聲,複數以上的腳步,最後他看見兩名警員將已經無法站立的泉,粗魯地拖行到這裡。
他震驚於泉滿身是傷,趕緊在警察打開門,推進泉的瞬間,接住他。
「怎麼會弄成這樣?」水谷抬頭怒視兩名警員。「你們到底憑什麼傷人?」
對方只是嘲弄了水谷在二丁目的身分,並要他閉上嘴。
水谷還想要說些什麼,卻感覺到泉拉了拉他的衣服,示意他安靜。
當少年們都低下頭,其中一位警察露出勝利的表情,又多說了幾句難以入耳的話。
確定他們離開後,泉吐掉嘴裡血腥味,推開文貴,緩緩靠著牆壁坐下。「因為梶山死了,我跟他們吵起來。」冷靜地說著。
文貴僵了一下,然後咬牙,流下淚水,沒有說話。
泉轉動著眼珠在空間裡。「梅原呢?」
「不知道,我被送到這裡前,…就跟他分開了。」文貴自己也坐到旁邊去,面對著牢籠。「但我可以確定他們查不到三橋。」
眼神沉著,泉的語言裡讀不出他的情緒。「那至少,我們這裡有一個人可以不用被殺頭。」
水谷立刻搖頭。「我們都不會被殺頭,如果這是新時代的話。」
「我們會。」說起來,就像在敘述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不,不會。」文貴放大了嗓音。「我們會被送審,面對新的司法體制。」
他們在新的司法體制前,還是殺了梶山。泉想著,沒有說出來。
他看向文貴,出於一種莫名的感覺,他希望對方繼續維持這樣的觀點。
也許至少有人保持樂觀,是不錯的。
「所以,我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文貴聽見長廊上忽然作響地規律腳步聲,警惕地閉唇。
當花井梓穿著警備隊長制服,筆挺地出現在牢獄前,水谷防備地退到泉身邊,而孝介在反覆觀察對方的神情後,於花井的點頭示意下,回應了。
「他是…?」發現對方好像跟孝介有一定的熟識,水谷趕緊問道。
「田島的熟識。」泉做最簡單地介紹,視線沒有離開花井。「看見你,是不是代表田島也被抓到了?」刻意放大聲音,讓有些距離的花井聽見。
花井搖頭,神情正經。
「那麼…你知道三橋的事情吧?」
點頭,他走向前,靠近欄杆,讓泉不需要再增大嗓音。
孝介從懷裡拿出皺了的信紙,文貴很快就伸手幫忙傳遞信封,靠近花井的時候,又劃出一些距離,只是伸長手,將信交給對方。
對方收起信,對水谷明顯的防備心只是看在眼裡,沒有多做評價。
「把這封信交給三橋廉,並請託他去這個地方,說是要找叫做濱田良郎的男人。」
水谷聽著泉的耳語,原先還想反對,但看著孝介的眼神,又只好乖乖聽話,走向前細聲傳出密醫的地址。
警備隊長好像很明白這個請託的重要性,鄭重地點頭。
將信收進懷裡,致意後,轉身離開,好像他來這裡的目的,確實就是這件事情。
看著高大的男人離開後,水谷爬到泉身邊,低聲問道。
「欸…對方是警察,不會有問題吧?」
「無關我們的看法。」泉側看對方離去,就算沒有壓低聲音,他的聲音也無法控制地越來越小。
「如果他是田島相信的人,我們就必須相信他。」
那麼,死前所應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泉閉上眼,休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