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振同人/田三/三光鳥的長眠》睡仔

8、第 8 章

　　二丁目的今日依舊市聲鼎沸，相較下，圓鮜浴屋就顯得太過寂靜。
　　弟弟的背影已經淹沒在人群裡，然而她視線仍然停留在消失的最後一眼。

　　「悠一郎的腳，怎麼了？」女人的笑容，滑落般，從臉上消失。

　　三橋趕緊跪下來，將額頭緊緊靠在地面上，昨夜他想得很清楚，一定要真正的面對這一切才行，他明知道田島姊姊對自己有疑慮，先前卻始終選擇逃避，今天一定要好好請罪。

　　「為什麼要跪在我面前？」女人沒有看向三橋，她可以說是很疲憊地回應，先前的溫柔也不復存在，整個人看起來反而有些冷漠。

　　「你有做錯什麼事嗎？」

　　「是…我…讓悠一郎…到處找我。」

　　「這樣啊…」

　　女人彎下腰，請三橋起身，禮貌地邀請入房再談。
　　對方才剛剛就座，她就開口了。

　　「你知道這不是第一次嗎？」

　　三橋抬頭，不能理解這句突然冒出來的斷句。
　　女人從櫃子裡拿出一些招待的甜點，放置在三橋面前，但心裡很清楚這些甜點會分毫不動，直到少年離去為止。

　　「三年前，你離開春鶴屋的時候，悠一郎的腳傷比這還嚴重。」

　　震撼恍若一道濺射光芒的銳影，穿過了三橋的胸口。

　　「原因你明白，而結局當然也是無功而返，後來，他發了兩天的高燒，醫師說，是因為疲憊加上受寒才重了病情。」

　　坐到對方面前，女人清晰回想起當時情景，夜裡趕緊跑到醫館，她目睹到向來充滿活力的弟弟病重在床上，怎麼也喚不醒，還以為男孩會就這麼一睡不醒。

　　她觀看眼前叫做三橋廉的少年，瘦弱、單薄，跟弟弟身形差不多，常露出靦腆的笑臉，心裡很清楚知道，他只是個心地善良，而有些膽怯的少年。

　　──沒有任何理由，要讓自己如此冷漠的應對。

　　這段日子裡，她都是這樣提醒自己，直到今天看見弟弟的模樣，覺得胸口壓抑著，一直以來的防線終於碎裂了。

　　「我也知道，悠一郎臉上的傷疤是從何而來。」

　　雖然悠一郎從來沒告訴她原因，但人總有嘴巴會說。

　　女人又敘述了最後一件事情，圓鮜浴屋最近生意冷淡的緣由，是來自於前陣子一位客人提起見過一位混血兒在這裡，問問能不能過夜，老鴇春樁便基於貪財，向弟弟提起接客的事情，後來悠一郎不由分說，就揍了那嫖客一頓，鬧到整個浴屋都有了不好的傳聞。

　　弟弟因此受到組織的責罵，老鴇也不准弟弟再踏進浴屋一步，然而這些事情的開端，只是因為三橋那天走出房間卻忘了帶頭巾。

　　「對不起…對、對不起。」

　　三橋跪在女人面前，不停道歉，並忍著即將落出眼眶的淚滴，心裡充滿強烈的罪惡感，握緊手，任指甲陷入皮膚裡，用疼痛提醒這些都是自己應該承受的事情。

　　女人把手放在少年的拳頭上，感覺到對方的瑟縮，冷靜地請他趕緊起身。

　　「三橋，為什麼要道歉？」

　　「因…因為…都是我…」三橋很慌張地擦掉淚水，不敢看田島的姐姐。

　　女人搖頭。

　　「這不是你的錯，從來不是。」這句話裡面，帶著哀傷與遺憾，還有說不盡的細節。

　　她太明白弟弟的個性，悠一郎打從出生起，渾身泡著血，那股與生俱來的強大意志力與狂奔氣焰就註定伴隨他一生，除非弟弟心甘情願，否則絕對沒有人可以壓著他點頭。

　　所以這一切，沒有誰具有過錯，只是悠一郎把自己陷得太深。

　　女人看三橋乖順地聽從她的勸告，沒有再傷害自己，臉色卻顯得蒼白無力，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裡。
　　她當然知道這些話跟少年說，只是徒增痛苦給另外一個人，但是無論跟悠一郎說多少遍，勸告多少次，都不會有用，她沒有別的選擇。

　　「但我知道…為什麼，自己沒辦法很認真的對你好。」
　　女人顫抖著，俯跪在少年面前，她才是應該這麼做的人，因為是她有求於三橋。

　　「我的弟弟，總是會因為你而受傷。」

　　接下來的話，很重，也很傷人。
　　但她非說不可，因為這是她的隱憂、恐懼，更是夜裏容易驚醒的夢。

　　「總有一天，他也可能會因為你而死。」

　　而那句從不曾出口的，請你離開悠一郎，晃若間，三橋已經聽見了。

　　這天，悠一郎回到浴屋時，姐姐還是如往常一樣在門口與他們道別，廉看來神情有些僵硬，但還是微笑地面對自己，只是那雙手，冰冷得讓田島無法忽視。

　　那隻手越握越冷，田島只感覺到哪裡不對，但沒有任何跡象可以明白，就更無法平息心裡莫名的翻騰難受。

　　有一種鳥，牠的叫聲聽起來像日‧月‧光，繁殖的季節到了，就會來到日本，帶來渲染夜空的嗓音。

　　父親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交疊重錯。

　　三橋廉站在一望無際的原野裡，他抬頭看，鳥兒們一字排開，全飛向了高空遠方，從七彩不停轉換的昏黃中，消失同歸散無蹤的雲霧。

　　所以，你要乖乖等下去…
　　漸行漸遠的聲音帶著極具溫柔的豐富色彩，他聽來，卻有獨自一人的黑白灰。

　　疲憊了好幾天，總算睡一次長覺，少年醒來時，感受到陽光的明亮。
　　起先還朦朦朧朧，直到溫熱的吐息噴發在臉頰上，才意識到悠一郎就俯在身上，用非常接近的距離看著自己，被湖泊色的雙眼緊緊盯住，出於奇怪的心悸，三橋趕緊支起手，往退後。

　　「醒來啦？」田島強勢地捉住廉，阻止他退後的動作，鉅細靡遺地觀察褐色雙眼。「那我們該走了。」

　　剛起床腦袋還使不起來，三橋就任由著對方拖下床，然後才在出門前趕緊阻止。「去…哪裡？」

　　田島想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麼說，所以跟我走。」直接強拉著三橋離開房屋。

　　水谷靠在門沿邊，看著遠處在井口梳洗的三橋，跟旁邊一直堅持捉著三橋一隻手的田島，發出了讚嘆的語氣。

　　「看起來，談愛情還是很讓人羨慕啊，這真是新時代的特色，自‧由‧戀‧愛。」

　　「聽你說話真讓人不舒服。」評價的同時，泉從水谷背後冒出來，著實嚇了文貴一跳。
　　水谷意識到自己的話被聽得一清二楚，尷尬地臉色漸紅。

　　無視身邊人的反應，泉在原地觀看很久，直到倆人走遠，才將手放在身後，洩出一口氣，覺得心中的負擔淨空了。「我可不想再當一次和事佬了。」

　　「什麼和事佬？」文貴問道，然後睜大眼睛。「難道他們有吵架？」

　　泉撇了文貴一眼，哼哼聲，掉頭走回廚房。
　　傾刻，廚房內傳出他的回應。「你不能在敏感或遲鈍裡找一個平衡點嗎？」

　　文貴摸著後腦杓，故做難過地神情。「這話真過份啊，孝介。」

　　從廚房出來時，泉端出熱騰騰的粥，舀勺入桌上的兩個空碗。
　　水谷是今天早上才回來的，餓肚子的驅使讓他很急著就座。

　　第一碗是狼吞虎嚥，而到了第二碗，文貴便一直用手撐著頭，看向戶外，嘴角微彎，泉也順著視線朝外，場景依舊，毫無值得注意的地方。

　　「怎麼了？」

　　水谷半瞇著眼，懶洋洋的。「我是想…昨夜下過雨，今早氣候還挺涼爽的，手邊又沒有別的事情…」

　　他不由得打了個哈欠。「真希望日子能繼續維持。」當然能吃得豐盛點更好，可惜這一屋子都沒有女人啊，他心裡嘀咕。

　　泉停下筷子，面色深沈。

　　「難得你沒有批評我的論調…」文貴轉回頭，看見孝介的表情，微笑也從臉上消失。

　　「怎麼了？」

　　泉搖頭，不確定這件事情需要談論，更何況對象還是總是沒半點主意的水谷。
　　不過文貴接連又問了幾次，都非常堅持要聽聽看面露隱憂的緣故，他想了想，也許多一個人，事情會有不同的看法與判斷，也就說出最近心裡的疙瘩。

　　「前陣子，英國領事館那批贓貨已經全部脫手了。」

　　「是啊，真沒想到會這麼容易。」文貴嘖嘖讚嘆。「這一票賺得組織樂不可支…，耶…然後呢？」

　　「我也是覺得太容易了。」之後他解釋，通常贓物都是要等一兩年才能將部分流向市面，但這次兩個月內就完全脫手，實在是鮮少能遇上的事。

　　「搞不好是湊巧，你想太多了。」水谷說出自己的看法。

　　泉抿嘴，他當然也希望這一切都是自己多想，只是同樣是做過竊犯的人，過去的經驗都在提醒著，這次的案子裡，有太多古怪違和的地方。

　　「你不覺得事情平息的太快了嗎？」

　　「是嗎？」水谷沒什麼感覺，他本來就不是組織的一份子，只是跟大家都相熟。

　　想著，跟水谷談果然是錯誤的，同時也決定要從頭開始說起，泉放下碗，抬頭看著對方。「文貴，你做過賊嗎？」

　　「怎麼可能啊？」水谷擺擺手，這種事情對粗心的他來說，太冒險了。

　　「通常我們在竊屋時，都會有一個概念，那就是戶主的身分跟資產通常是等價，而且犯的案子越大，引來的警察就會越多。」

　　水谷點頭認同，前面關於等價的看法，如同他找客人也以對方的穿著估量其資產，而後面的部份，可以說是遊街少年的準則。

　　「但這次的竊案中，贓物的價錢早就遠遠超過了戶主該有的資產。」

　　區區一個英國的領事官，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珍藏的古董？
　　泉看過田島聽到贓物價碼時，也露出警惕的神情，但他們直到現在，都沒有真正討論過這件事情。

　　文貴認真思考了一下，也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是啊，難怪我當時聽見你們在談的時候，會有一種，啊？沒想到領事官會這麼有錢的看法。」只是他不會把事情想得這麼深入。

　　「而且通常，只要偷的不是金或錢，而是古董或保值實物，要脫手多半得等一兩年，才能找到適合的買家。」

　　這也是為什麼一般竊賊都選擇偷錢財而不是實物，因為脫手不易，買家難尋，但僅短短兩個月內，這次的贓物，便在陸續分批放出中，受到買家網羅，實在很離奇。

　　文貴點頭，但還是沒辦法理解其中的懸疑。「那你是怎麼看待背後的原因？」

　　「一個不同於表面上所見，意外有錢的戶主，加上黑市裡大量收購的作風，你有什麼看法？」把心理的疑惑都解釋給水谷聽，泉現在就等著聽另外一種看法。

　　水谷認真思考了一下，忽然腦袋靈光乍現。

　　「難道說…英國領事官其實薪水很高，而且田島挑古董的眼光很好？」

　　一陣靜默後。
　　泉面無表情，立刻起身，收好碗筷，走進廚房。

　　「喂、喂，話別說一半啊，孝介？」水谷喊道，卻得不到回應。

　　大概只有京都這樣的城市，才能在都內看見稻田。
　　農人將汗水從紋路分明的額間拭去，看見小徑上兩個少年手牽手跑著，其中一個少年不小心露出布巾下的頭髮，農人揉揉眼，總覺得陽光照在他頭髮上，特別淺亮。

　　三橋漲紅整張臉，用單手努力整理快落下的頭巾，心裡驚慌，試圖拉停興致勃勃的悠一郎。

　　田島轉頭，看著廉雙頰泛紅，微瞇著眼，立刻停下腳步。
　　「累了？」從陽光的淺影，注意到倆人已經走了近三個鐘頭。

　　三橋連忙搖頭，但已經喘得說起話來斷斷續續。

　　「腳‧這樣跑‧會痛？」田島組織起廉的語言，並且看見三橋搗蒜般點頭。

　　田島抬起腳，方便廉看清楚包紮過的腳底板。「已經不會痛了。」他平靜地說。

　　三橋看著悠一郎包紮完整的雙腳，心裡當然清楚傷口都已經結痂，因為那是自己每日親手更換的繃帶，然而忐忑不安的情緒卻是每日倍增，終於逐漸讓思緒陷入一種無名混亂。

　　田島感覺到掌心裡的手，有微微鬆脫的意圖，他面無表情，忽然用力緊握，讓三橋因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反應而驚訝地抬頭。

　　「我用走的。」

　　三橋反射地避開視線接觸，對於田島這麼專注的神情，明明很喜悅，卻有種非逃避不可的難受。

　　他的視線轉移到彼此緊握的手，垂下眼簾，回想到那夜回程，橋上都是田島走過的痕跡，便是對自己更加充滿厭惡感。

　　──如果悠一郎的姊姊，親眼見到當時的傷口，一定會更傷心吧？
　　三橋覺得自己只有一雙毫無能力的手，彷彿只能帶給悠一郎痛苦。

　　之後就如往常一般，對田島的每句意見點頭，任對方拖著走，想不明白，為什麼最近的悠一郎，有點不同以往，更正確說，好像正在不安著什麼事情，想藉由反覆溝通來安撫情緒。

　　但他無法去深思，心裡面那種強烈渴望一起，卻同時攪和著罪惡感、恐懼、自責，已經讓他沒辦法多想其他事情。

　　「這裡…是？」

　　田島展示在三橋面前的，是一片空地。
　　由於後方為林地，鳥聲不絕於耳，但聽來卻更靜默，彷彿與世隔絕。

　　天空正泛著藍綠色，讓三橋回想起夢中廣大而一望無際的平原。

　　「地有了，只缺一棟房子。」田島說，並且解釋姊姊們這個月末就可以贖回來了。
　　賣掉所有的贓物加上百枝姐贈與的傘，他總算可以做簡單的置產，而會選在這裡的理由很簡單，只是因為便宜，而且夠遠。

　　「這樣啊…。」

　　「以後你跟我住。」

　　「不、不行。」三橋聽到這句話，瑟縮地退開。

　　「你想要一個家。」田島強硬地捉著廉的頭，靠向自己的。「我來給你。」

　　感覺到淚水，田島出於直覺般替對方抹去。「你等我。」

　　三橋還是搖著頭，他當然渴望能這樣生活下去，這是寧願用所有的東西去換來的欲求，但越是希望，就越是不安，同樣是因為有了比死亡還害怕的擔憂。

　　「為什麼？」

　　「我…我想要工作，不想當你的負擔。」

　　田島愣了一會兒，神情變得嚴肅。「你要做什麼？」

　　「想…做…這個。」
　　三橋拿出最近反覆觀看，已經皺巴巴的紙張，上面有著阿部隆也的地址。
　　說出最近有個警察，希望自己當看看譯者的事情。

　　原以為悠一郎會同意，並且鼓勵自己，但接下來，只聽見迅速的否決聲。

　　「不可以。」田島抓住三橋的手。「也不准再去。」

　　「我…我要自己生活！」三橋反抗地想拉回手，但只是被扯得更過去，眼淚完全模糊了視線，聲音也充滿宣洩的抑鬱。

　　他們起了爭執，語言都只是片斷性的，但雙方卻能很清楚感覺到對方夾雜的情緒，反覆拉扯間，倒是有幾次推開了對方。

　　最後，田島乾脆將三橋壓在樹幹上，冷靜地開口。

　　「你要是再去，我會殺了他。」

　　語氣很平淡，三橋卻睜大了雙眼，感受到其中貼切的真實。

　　當水谷正在為下一步棋而感到困擾的同時，聽見門口傳來交錯的腳步聲，往外看，才注意到時間已經接近傍晚。

　　「他們回來了。」他對著棋盤上的對手，梅原說道。

　　泉才剛走出馬廄，看見兩人的臉色，嘖了一聲，乾脆又跑回馬廄。

　　水谷則是走到門口，才感覺到氣氛不太對。

　　三橋顯然是剛哭過，神情也很沮喪，田島態度倒是一如往常。
　　梅原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在這種凝聚古怪氣氛的情況下，告訴田島，組織已經結束冷凍，現在要田島繼續回去喬屋看門。

　　悠一郎點頭，沒做什麼評論，離開前，只留下一句話：三橋不准離開房子。

　　水谷看著走進來的孝介，指著窩在一角的三橋。
　　「這是…吵架嗎？」

　　泉真想摀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