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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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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田良郎趁著凌晨的時間,拐過幾個彎道,用鐵絲解開簡單的鎖銬,闖入曾經屬於三橋廉的房間。
少年的房間,從掀落的床單,跟閱讀到一半的法文書籍中可以看出,仍然保持在離開前的原貌,延伸自布里諾先生的一貫品味,到處都裝飾著繁複漂亮的裝飾品,除了少部分的外文書籍,其他都如同客房裝潢。
濱田確定自己沒有找錯房間,但這個空間內,卻找不出任何屬於三橋廉這樣的少年,該有的玩具或者私人物品。
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卻沒有留下存在的痕跡在自己的家中。
濱田印驗了自己的猜疑,卻仍舊找不到確切的證據。
直到他掀開床單,想翻找床墊下有無少年藏匿隱密物件的跡象,卻只看見上面累積了許多乾硬血跡的殘留。
他顫抖地退開,趕緊離開房間,試圖告訴自己也許還有其他解釋的理由。
七月的梅雨季,通常都會令人陰鬱。
沿途馬車內無人交談,持續規律地紗紗落雨聲,反而讓人昏昏欲睡。
秋丸半瞇著雙眼,睏意慢慢爬上來,仍很努力保持清醒,不敢當著少爺的面閉上眼。
元希側著頭,視線停留在反覆被強雨拍打的車窗,深思心底事,等他的視線再度回到坐在對面的恭平身上時,對方已經打起盹來。
「不曉得是誰,要上馬車前,還一副很緊張的模樣。」
刻意操著響亮的嗓子,聲音劃破漫長的寂靜。
秋丸驚了一下,睜開眼,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不小心睡著了。
「今天早上不是還嘮叨著,要是有什麼閃失,會挨著老爺罵?」
榛名抬高下巴,從上而下地看著秋丸,露出壞笑。「現在反而挺安心的嘛。」
恭平尷尬地雙頰漲紅,現在可是完全清醒了。
「說起來,你最近倒是挺會睡的。」高大的男人半諷刺,半譏笑地說道。
秋丸攏著臉,不吭聲,他還沒有向少爺提過,弄得他晚上睡不好,白天沒精神的原因,是因為老爺近日信裡的內容,語氣越來越重,父子都一個模式,失去耐心時,下達的句句要求,根本只是為難這些下人。
少爺最近情緒陰晴不定,恭平認為此時提出老爺的質問,不會讓問題變得更簡單,只會往複雜延伸,不如等待對的時機再來提及會更好。
過沒多久,榛名的焦點又回到窗外。
秋丸看在眼裡,表現出和平常一樣沒注意的模樣。
心裡其實很清楚,元希最近的沉思,是跟前些日子裡,阿部隆也主動來找少爺約地點談話有關係。
〝排除竊案,我有些事情要問你。〞
聽見這句話,元希沒有意外的神情,只是低聲指定附近的茶館。
秋丸熟悉少爺的每種動作,這是他對很重要的私事才會做的處理。
當時自己被少爺支開了,但等待的時間並沒有很長,便聽見阿部在紙門內吼了關於政府然後什麼貴族之類的話,便大力開門,繃著臉,氣憤地離去。
先是被這警察的氣勢驚愕,而站在原地一會兒,等秋丸走進房間內的時候,看見元希是站著,皺著眉頭,視線撇向一邊,顯得厭煩而毫不在意。
這是平常氣焰高昂的少爺,第二次在故友阿部隆也面前顯得弱勢的模樣了。
他也只能裝做沒看見,更必須忽視少爺刻意顯得強硬的背影。
感覺到馬車已經逐漸緩慢下來,榛名將視線轉到秋丸身上,看對方還是那副呆呆鈍鈍的德性,皺起眉頭。
「需要我教導你怎麼討好布里諾嗎?」
這聲音將秋丸拉回元希身上,他眨著眼睛,很顯然剛剛沒仔細聽清楚。
「現在,連要見面的對象都忘了?」元希譏諷地說道。
秋丸趕緊道歉,賠著笑臉。「少爺,真是對不起,請您再重覆一次吧?」
元希側過頭,重複一遍。「…不過你只要別在他面前打瞌睡,對你來說大概就是及格了。」說完,又勾起了嘴角。
秋丸往車窗外探頭,已經可以看見英國領事官邸。「您就別挖苦我了,少爺。」急著要對方趕緊說出來。
榛名面無表情,只是上下打量秋丸。「他平常喜歡古董,以這點來說,你跟他是完全聊不上邊,乾脆負責聽就可以了,但你對文學的見解大概能跟他相謀合。」
秋丸點點頭,拿起手邊包裹仔細的精細木雕,來自東京大師的新藝術作品,男孩提著鳥籠的調皮姿態。「那您覺得今日贈與的禮物,挑選的如何?」
元希露出嗤笑,恭平很明確地感受到,這不是針對自己。「他對活生生的,會感興趣些。」
「您是說買一隻真鳥?」
「不,當然是男孩。」回答得速度根本不經思考。
秋丸當這是標準的西方諷刺。「少爺,別鬧了,快幫我評論,如果沒給布里諾先生留下好印象,老爺下次的信,我連拆開的勇氣都要沒了。」
榛名聽到這些急迫又害怕的語氣,笑得肚子發痛,等他覺得能稍微停下笑意的時候,看見秋丸那副無奈的表情,又再度笑起來。
「老頭還真古怪,怎麼會突然要你跟布里諾見面。」元希一手捂著嘴,一手壓著腹部。
恭平聳聳肩膀,好像也不清楚的模樣,其實心裡對原因很明白。
信裡面已經清楚寫到,老爺一方面希望自己能接觸所有少爺在京都往來的對象,其次是,布里諾先生是榛名家族在京都的重要生意夥伴,需要特別前來關照。
打從很小的時候,秋丸就常常聽老爺提起京都的英國領事官希爾德‧布里諾的事情。只知道是與榛名家交情很深的洋人,而其中是什麼樣的商業往來,到現在還是不清楚。
同時間,馬車的震動停止了,一名穿著西式正裝的洋人侍者前來開門。
他們下車後,榛名恢復平常的模樣,甚至看起來正經許多,不由讓秋丸回憶起在東京的少爺,也是這種時時警惕的姿態。
走上樓梯,榛名才壓低聲音說了一句不正經的話。
「就算把你整個人交出去,那洋人大概也不會感興趣吧。」
拿著大包小包,還需要幫忙撐傘的秋丸,注意到少爺難得用真正輕蔑的神情,開了意味不明的玩笑。
短暫地自我反省後,確切否定少爺是譏諷自己的觀點。
那還有什麼原因要讓少爺露出這種表情?
秋丸百思不解,乾脆甩開這些念頭,想著:既然永遠也搞不懂少爺的心思。
出些糗,讓他難得開懷地笑也好。
而那位洋人侍者,也就是濱田良郎,已經清楚地聽見了榛名元希的玩笑話。
他假裝鎮定地帶路,被冰冷感擄獲了大部分思考能力,那種芒刺在背的違和感,正強烈地警告自己該找出真相的面貌。
雨勢強烈而密集,淨空了二丁目的大道,連喬屋也難得遇上了客人稀少的時候。
平常負責看門的保鏢,此時也跑進了喬屋側廳,一部分搭訕遊女,大部分玩賭花牌打發時間。
「三橋已經待在家裡好幾天了,你真的不打算讓他出來?」梅原對著身旁的田島說話,丟出花牌,伸手抽取下一張,懊惱地發現湊光的機會沒了,皺起眉頭,鬱悶於選錯牌組。
田島點頭,沒出聲,專注於抽取牌,並且再下一回中,攤出手牌,拿到一副青短。
牌局結束後,將小贏幾文的賭本收回袋中,田島看向天色,仍未到離開的時間。
回想起最近的三橋,一改先前的順從,似乎很強烈的反彈被關在屋內,睡覺也刻意背對自己,悠一郎能感覺到觸碰廉的時候,對方皮膚的僵硬。
今天還是請水谷留在家中看三橋,反反覆覆幾次的請託,連閒著沒事幹的水谷都有了微辭。
他當然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此時,一名嬌小的女子也走出來看雨勢,田島轉頭看她,才注意到並非是一樓那些總拉攏著他的遊女,而是年輕的花魁筱岡千代。
筱岡露出甜美的微笑,點頭示意,她是百枝姊一手訓練出來,舉手投足都相當具有氣質。
「田島先生,好久不見了。」自從羽見社器重田島悠一郎後,那個過去在喬屋打雜,天真但個性強硬的小弟,也就從姊妹間的談論對象,變成喧騰在二丁目的新人。
「筱岡,有事嗎?」田島胸口微微緊繃,多少已經猜到原因。
千代拿出兩封信,一封有粗心拆開的痕跡,但密封得很仔細,書寫洋文,另一封則是以日文寫著悠一郎的名字,包裹很仔細。
「百枝姊要我轉交這兩封信交給您。」
說了聲謝謝,田島拿過兩封信。
兩人大概敘舊地聊了一些最近在二丁目的生活,等千代要離開的時候,田島忽然說了這麼一段。
「妳那位青梅竹馬,最近好像常來二丁目。」
千代停下腳步,轉看田島,表情有些驚訝,她不明白田島怎麼會突然提到阿部的事情,她頓了頓,表示對事情不清楚。
「聽說他是來找人的,還有特地跑到梅屋去。」言語簡單,卻已經暗示太多。
筱岡臉上的微笑沒有變化。她從來沒說過自己對阿部的念頭,更不曾提過那些企望。
雖然小時候,曾經洩漏給田島知道一些。
但從田島大大的眼睛裡,她覺得已經被透視了內心想法。
筱岡的離去顯得倉促,卻依舊繼續保持表面上的平靜,不由得讓田島再度回想起百枝姊說過的話:時間會改變很多事情。
就算他停在原地不做改變,周遭的人們還是會持續地走下去,保留越來越多的情感,釋出越來越多的顧慮。
三橋也一樣,用另一種方式,另一種步調慢慢前進。
田島很想知道,倆人的手能否向語言那般緊握著,還是反而漸往脫鬆,現實好像沒有答案。
回想起三年前,明確體會到三橋的離去,田島摸摸胸口,覺得受到無形力量的擠壓。
──為什麼人可以明明活在廣大的群體裡,卻依舊覺得孤單?
他至今仍無法理解其中原因。
只覺得這一切,真像宗教裡面的觀點。
悠一郎曾有一段時間,不喜歡篤信宗教的人們,因為他們幾乎都喜歡將生活中的挫折,賦予命運和必然的因果。
但只有百枝姊無論做什麼事情,總給他一種例外的感覺,就好像她每體悟了一句話,其中只有更想往好的地方發展,有著抵抗人生逆境的力量。
他還記得真正認識到百枝姊,是十二歲的事情,那時候三橋已經離開了一個禮拜。
女人扮裝典雅,正座在嶄新的床鋪邊,處之態然地等待客人前來。
十二歲的田島依照管事的吩咐,將地板擦得一塵不染,過程裡室內都是靜默的,等客人走進房內,他準備動身退離,就在此時,百枝姐用平靜的口吻說道。
「〝輪迴〞所代表的意涵,是〝再相見〞。」
他回過頭來,瞬時光芒消逝,最後一扇紙門閉合,什麼也看不見了。
後來這位客人就一直伴隨在百枝姊身邊,他就是志賀剛司先生。
這個夏天起,田島悠一郎也逐漸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繫維確實很微妙。
以前,他認為自己會認識到大部分二丁目的人們,是因為自己就生存在這裡,彼此關係自然有所相連。
但現在看來,不只是表面上這麼簡單了。
──阿部隆也。
打從三橋說出他的名字,田島就立刻回想起組織裡曾提過,以警方任務為由,破喬屋先例,硬是帶刀入內的警察,並且他與榛名元希在二丁目有幾次私下交談的傳聞,也是屢見不鮮。
──榛名元希。
那是他在偷竊英國領事館前,事先盤查過的人物之一。
因為洋人領事官特地邀請其人居住私宅,正代表著關係匪淺,讓田島印象深刻。
雖然中間隔了兩到三個人,三橋才會與英國領事官搭上聯繫,但從另一方面想,隔了兩到三個人,正是隱藏企圖的最好距離。
他有義務排除任何可能發生的危險。
不過,用這當禁止廉離開屋子的理由,田島卻始終沒有真實感,這也是為什麼他沒辦法對廉解釋的緣故。
因為,這到底是湊巧還是背後有著陰謀,他還看不出端倪。
但如果真的只是湊巧,他心裡反而更翻騰。
隱約聯繫著幾個無關緊要的人,同時又好像一步步伸手掌握三橋的動向。
好像就算現在倆人將手握得再緊,也總有一波波暗潮來暗示他們該適時鬆手。
──百枝姊所謂的輪迴,到底是什麼意思?
隨著雨勢漸小,水窪像打皺的鏡面,田島從中越來越能看清自己的面貌。
深夜裡,因為白天下過一場大雨,空氣總夾帶著刺膚寒意。
濱田良郎挖開一個洞。
強烈的腐肉味大量的撲散開來,引來果蠅環繞,他鬆開鐵鏟,因為軟腿而跪在月光下、白淒淒的屍骨前。
──不只一副,而是好幾具。
他看著這些已經具有青春期大小的骸骨,從骨盆間只有兩指的距離裡看出都是少年們的遺骸。
目前在日本,沒有人知曉濱田曾在英國醫學院讀過三年。
一陣騷動,讓他驚慌地往後看去,但遠方陷入黑暗的角落,只是一片空無。
他背部都是冷汗,臉色蒼白,反覆勸服自己安定下來,別被樹葉搖曳的聲響嚇壞了。
等他再度觀看眼前屍骨,腦袋混亂地盤算著該怎麼找理由逃離英國領事館時,一聲清楚的跨步,毫不隱藏地乍現。
良郎猛回頭,只看見領事官冷峻的雙眼,和低下頭,不敢相信已埋入胸口的刀刃。
金黃色的刀柄,濺上噴發的溫熱鮮紅,在月光中,散發出詭異的和諧光澤。
同時間,在無人的街道上,泉坐在駕駛馬車的位置,手裡拿著信,旁邊坐著等待聽取內容的田島。
當他開始唸出志賀剛司先生所翻譯洋文的第一段話,內容是這樣的。
命運齒輪悄悄轉動,通常聲音是靜默而緩慢。
時刻成熟,即體現可預見的開端,偶然延伸出無法猜測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