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番外二:彼时年少青丝缠 ...
-
说年少,是荀彧四岁的时候。
荀家的孩子都太早熟,再大点就成了小大人,所以四岁是刚好的年纪,可以当团子捏来捏去。
于是就见团子荀彧穿着一件绛色的小袍子,披散着细亮的黑发,从院子一端一溜烟跑来,边跑边叫着:“公达!早!”
身后则气喘吁吁地跑着个服侍丫头:“小公子,小祖宗!你还没洗面梳头呢!被老爷看见又要罚站了!”
荀团子不理她,跑到荀攸卧室外面推了推门,打不开,便转到窗口,踮起脚尖,试图从镂空的窗子向里看,脆生生地童音叫:“公达!起床啦!”
无奈窗子太高,他怎样扒也看不到里面,情急之下双脚离了地,一手扣着墙缝一手试探着向上抓,却失了平衡,仰面向下摔去。
结果当然是没摔着,就听一阵“稀里哗啦”,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接住了荀团子,向后一退,正踩到自己刚刚丢掉的竹简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荀团子在那怀抱里,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还没抬头就笑了:“公达!”
十一岁的小少年荀攸,摔痛得脸都皱成一团,却还是从胸口拉起荀团子:“摔着了没有?”
“没有啦,公达,原来你早就起了?”团子忽然定定盯着荀攸的头顶,欢快的声音瞬间低落了,“头发也梳好了,我还以为今天起得早,可以帮你梳头呢。”
荀攸拉着他起来,一边不着痕迹地揉着压痛的手臂,一边笑道:“但是,我不能梳你的双抓髻了。”
“我知道啊,上次梳错了,这次我学了新的。”团子仰头,可怜兮兮地闪着眼睛:“公达,把头发拆掉,让我重新梳一个,好不好?”
荀攸想到上次的经历,其实还是有点苦恼的,但看了看团子期待的眼神,实在不忍心拂他的意,点了点头。
荀团子欢呼雀跃,扯着荀攸往屋里跑,嘴里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我很快的,一定不耽误你进学!”
“这个呢……还是这个呢……”身后咕咕哝哝的声音响起,簪子盒被翻得哗啦哗啦响,荀攸睁了一下眼睛,从铜镜里看见荀团子似乎还有得忙,闭眼决定再背一遍《中庸》。
头发被东扯一绺,西扯一绺,一会儿盘起,一会儿又放下。荀攸升起了小小的怪奇,不过是盘个普通的发髻而已,又不是姑娘家梳妆打扮,用得着梳这么久吗?
想到这里又有些担心,《中庸》便背不下去,睁开眼的同时,正听见荀团子拍手笑道:“好了!”
荀攸向铜镜里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又看了期待他的荀团子一眼:“小叔……”
“怎样,梳得好么?”
“……发型很好,只是,没必要插这么多簪子。”头顶居然并排插了四支,怎么看都像是两双筷子。而且,好像还有一支不是自己的吧?
“因为我觉得都很好看嘛。”镜里荀团子笑得眯起眼。
我倒觉得你是想把这支簪鱼目混珠……
“这支是?”镜中看来,是支深红色的木簪,颜色嘛倒很鲜亮,但打磨的式样实在很糟糕,两头一边粗,而且居然是个奇怪的方形——这么看来更像筷子了。
“我做的,很像公达呢。”被发现了小心思,荀团子便大方承认。“公达不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
他学着荀攸的模样板起脸,一手指着自己腮边。
……意思是说他像木头吗?童言伤人哟。荀攸下意识地伸手到头顶想要拆,荀团子的嘴角瞬间垮下来:“不好看吗?你不喜欢?”
大眼睛忽闪忽闪,整张脸都因紧张而发皱。如果得到不称心的回答,则会一下子变成发霉团子也说不定。
所有团子都拥有卖萌这件大杀器,所以荀攸的手指顿了一会儿,转而捏上团子的脸: “挺好的。”
“哼,公达就喜欢捏我的脸。”荀团子脸上嘟起来,却掩饰不住的笑,便从凳子跳下。忽然大叫一声:“哎哟!”
荀攸也觉得头皮一阵疼痛,忙用手一摸,却摸到了不属于自己的顺滑触感。仔细看,原来是荀团子披散的头发缠进他的发丝,不知怎的就把两人的头发梳到了一起。
“哎……”看见荀团子捂住头皮泪眼汪汪,荀攸深深叹了一口气,觉得,他的小叔还真是个小笨蛋啊。
这下好不容易梳成的筷子头,不想拆也要拆掉了。发觉再磨蹭就要迟到,荀攸快手摸到四支簪子一股脑拔掉,将两人头发分开,再把自己的头发随便挽成个顶髻,一边还抽空摸了摸荀团子的头:“我走了,快去洗脸梳头,今天一天也要乖乖的哦。”
荀团子本就在眼圈里打着转的泪珠,在看见荀攸利落的动作以后更是要满溢出来,耷拉下脑袋说了声:“公达再见。”
说完便蔫蔫地盯着自己脚尖。全没发觉荀攸小心地把那支赤木簪子握在了手里。
荀攸看他快要把自己缩成个真正的团子,软软糯糯招人欺负,不由得笑道:“小叔。”
“恩~~?”拖着闹别扭的鼻音。
“要甜糕还是蜜饯?”
“……是公达你自己想吃吧,我才不吃那种幼稚的东西呢!”自尊受到挑衅的荀团子愤怒转身,在荀攸忍不住呵呵笑出声,为了不迟到而跑向外面的时候,背对着他喊出一句:“……麻糖好了,可以掰成两块!”
中午下了学,荀攸拿着麻糖回家。往日学堂都会上课到天黑,但今天族中长辈说有事情,让他们早点回来,专门为荀家子弟开设的私学也就提前下学了。
刚进院,就被荀团子扑个正着:“公达回来了!”
“小叔,今天有没有乖?”荀攸最温柔的表情大概都给了荀团子,两手一合,熟练地抱起软绵绵的小身子。
“我一直很乖!”荀团子应声。
“哦?公达回来了,那我呢?”一同回来的荀衍笑道。
“兄长好!”荀团子脸虽转向荀衍这边,身子还扭股糖似的粘在荀攸怀里,愈发得寸进尺地把头在衣服上蹭来蹭去。
荀衍笑着对荀攸道:“小弟这样粘你,真不知道谁才是哥哥。……好了,放开公达,父亲叫我们过去呢。”
荀团子已经将麻糖掰开,一块硬塞到荀攸手里,一块自己叼着,咯嘣咯嘣地道:“什么事,我也要去。”
“你不懂,别闹。”
“不要。”荀团子双手抱着荀攸的脖子,不肯松手。
“三哥!快进来吧!”族中几个兄弟从院子一边探着头,“叔伯们马上要来了。”
“听见没?小弟,放开公达,父亲带我们去藏书阁,是正经事。”
“哼。”
荀攸蹲下来,把荀团子放在地上,见团子还是死死揪着他衣领,便笑吟吟地伸手,在团子腮边一拧。
此举果然见效,荀团子立刻松手,眼睛瞪得溜圆:“公达,不许捏我的脸!”
“是了,小叔吩咐,在下从命。”荀攸故意把已经捏了的两根手指头摇摇,见荀团子气得脸鼓起来,方才哈哈一笑,满意地与荀衍飘走了,留下荀团子恨恨叼着麻糖,咯嘣一声,当做某人的肩膀咬。
远远还飘来荀攸的叮嘱:“不要吃太多糖,当心牙疼。”
“还不是你买的糖……”荀团子对某个言行不一的人表示鄙视,却还是巴巴看他们转过了院墙。那里有座极高大的建筑,青砖灰墙,直插上天空。兄长和公达就是去那里……有什么了不起,他也要去!
(对于荀团子的身高来说三四层的藏书阁就是雄伟建筑了OTZ)
于是晚饭过后,一个小小的身影溜进了藏书阁。
楼里放的都是书,不能吃不怕丢,荀家长辈也没派人来看守。所以荀团子得以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费力推开了比他高出一倍的大门,钻进了阁楼里。
借着窗外透进的清亮月光,荀团子张大了嘴,看着一排一排架子上堆着满满的竹简。一整间大屋全被书卷占满了,他就被这些书围在当中,一卷一卷无声的书简像是发出了巨大压迫力,向他昭示着自己的尊严。
“这就是……好厉害……”发出喃喃的赞叹,小小的荀团子首次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战栗,一种可以说是崇敬的心绪。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他缓缓伸出小手摸向了一卷竹简,用力地抽出来,双手捧着展开。
然后……看不懂。
……唔,看不懂是正常的。毕竟荀团子再年少聪明,也只停留在百家姓千字文的水平,这些经史典籍对他还太超前了。
一行十个字里有十个不认识,荀团子挫败地将书简丢在地上,哗啦一声响。咬着嘴唇想了想,他又蹲下把竹简捡起来,塞了回去。
“总不可能这么大的楼只有书吧……”一边咕哝着,荀团子决心再发掘一下,藏书阁是否还有其他的秘密呢?是否还有书以外好玩的东西呢?
爱玩和好奇是团子的天性,于是荀团子就在天性驱动下,一股脑地向藏书阁的顶层爬去。
半个时辰以后……
“真的只有书啊……”趴在藏书阁最顶楼最高书架最上面一层的荀团子,无聊地把腿在书架旁边晃来晃去,书架发出抗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却全没觉得危险。
“哦不,还有画……”随手将身边的一卷书拿来,与竹简不同,这是一卷帛书,帛面都发黄了,看来有了年头。本是看着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一个小匣子里,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打开后是本画册,荀团子觉得很无聊。
取过画册来随便翻着,看上面画的既不像人,也不像动物,曲曲弯弯,正不知画的什么。
荀团子打了个哈欠,将脚往书架上缩起,仰躺着看这卷画册。
再后来……便睡着了。
于是当被丫鬟报告说丢了荀团子,吓得只披了一件衣服就跑出来找团子的荀攸,在院子里翻了个遍,才想到藏书阁这个地方,端着油灯从底楼搜索到顶楼,用灯火在四壁照了好久,终于在书卷的阴影之间发现荀团子的时候……那孩子正将自己缩成一团,枕着一个匣子,睡得正香。
清凉的夜风从窗外飘进来,满屋油墨和陈旧竹简的味道混在一起,灰尘仆仆地飞。然而荀攸看见了那只小团子,安静地睡在书卷中间。圆鼓鼓的小脸也沾了很多灰,白团子成了芝麻团。
荀攸将油灯吹灭放在一旁,搬了个梯子靠在书架边,然后爬了上去。
书架很高……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不用梯子爬上来的?没摔到真是万幸。
爬到顶上,荀攸把披着的衣服解下来,兜头包住团子,见他手里还捏着卷帛书,便一起包了,裹得严实,背到身后。
确认了一下衣服在腰背上系得结实,荀攸两手攀着梯子向下爬。
便听到后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荀团子嘀咕道:“公达?”
“恩。”荀攸专心爬梯子,应了他一声,半晌,又补充道,“睡吧。”
“公达……”荀团子把脑袋从左肩挪到右肩,满意地蹭了蹭,再度陷入了梦乡。
熄灭了灯火的房间落满明月清辉,书架间灰尘飘飞,呛得鼻子一缩一缩。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梯子,荀攸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身后的团子。接着,他扬起脸来,还未开始面瘫修行之路的年轻脸孔,渐渐爬上一缕笑意。
与许多年后长大成人的荀彧极为相似的,笑影温柔。
……
后来呢?
后来荀攸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再往前走就是皇宫了,今日早朝,人来得特别多。似乎有人发觉今天要发生什么事,大臣们聚集在朝门外,小声议论着。
荀攸就想,刚才,为何就想起了前世儿时的事情呢。历经两世的记忆,久远到不像是自己经历过的。可是竟然还很清晰,像是封存在角落里的小匣子偶然打开,看见的东西,比原以为的更加珍贵。
他整顿衣冠,下车。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用力在青砖上跺了跺脚。似乎感到某只团子在身后一蹭一蹭的暖意,随即知道是错觉。
荀攸这样想着,嘴角微微动了动。不知是笑意还是别的什么表情,在那一瞬爬上了他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