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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5]不问 ...

  •   “嗯?”见他没有反应,柳走上前来,摇摇手中笔记,“真的变成石头了?”
      分明已在脑中想象过数次,当真见到,却只剩下无言的注视。切原愣在原地,声带缓缓拉紧,不敢呵气,生怕那是幻影。翻动的书页载满训练菜单,其中一页属于自己,工整的小楷,记录着他的各项身体数据。“我没记错吧,”柳一顿,拿手去比他的个头,“怎么突然长高这么多?”

      他猛然后退,撞着陈列柜,震倒一排奖杯。又因地刚拖过,脚底打滑,遂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长椅踹到了房间另一头。真田进门,看到的便是这乱七八糟的景象,正欲开口,又被切原抢了话头。
      “真田副部长!”他痛得龇牙咧嘴,慌不择言,“好久不见,您音容宛在……”

      这句话将对方的脸染作铁青,却也成功将他从尴尬中解救。二十八岁的切原自然不会害怕十五岁的真田,更何况随年龄渐长,惹怒后者已成助兴节目,通常由他和仁王丸井协力完成,有惊无险,聊以自娱。正琢磨着该如何脱身,眼下究竟是何种状况,又听一阵笑语,从门缝外潜入。“赤也国文学得不错,是不是,真田副部长?”
      “应该说长大后的赤也依然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国文能力。”沉默半晌后,矗立在旁的柳清了清嗓子,“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今年,二十八岁?”

      “骗人的吧,参谋怎么知道他二十八?”
      “长高了是不假,让学长检查检查,是不是偷偷穿了增高鞋?”

      “仁王你少来,以为别人看不出吗?赤也长高了你不服气呗!”
      “你先把你那口香糖吐出来,再吃,再吃赤也的BMI都要比你低了!”

      “我本来就比丸井前辈低,”他不服气,“营养师说要控制饮食。”
      “再说一遍?”前辈环过他的脖子,弯弯的眼睛里有着明晃晃的威胁,“再说一遍?”

      网球部活动室内乱作一团,都来围观前所未见的时空穿越。幸村说,正选会议也没见你们到得这么齐,下次若有迟到,先和我打一场。不是吧,他忍不住举手,要是每个人都迟到,部长岂不是要打六场?吃得消吗?
      六道目光钉在他身上。几秒过后,最末一道缓缓降落,是幸村。赤也会体谅人了,他微微抿起嘴,还是应该叫您,赤也前辈?

      “也不是不可以……”他迟疑着,目光缓缓移过幸村的脸,“……还是算了吧。”

      于是众人聊天气的聊天气,聊晚餐的聊晚餐,聊作业的聊作业,以下克上的风波悄然结束,仿佛从未发生。二十八岁,真田已不足惧,幸村却还是恐怖的。毕竟这是早他几年踏入职业的前辈,尽管拿过大师赛冠亚军,也被媒体吹捧为亚洲新星,他却从未在幸村手里赢下一场。隔网相见,分明是一球一球扎实的回击,却在回击间陷落,深渊无底。

      “赤也是和部长打完练习赛之后变成这样的,”仁王又来拱火,“部长是不是该负起责任来?”
      “照理说真田也该负起责任,”幸村眼风一扫,“毕竟你中午还因为赤也英语考砸制裁过他。”

      “仁王君说笑了,”柳生扶扶眼镜,“扮成英语老师告诉赤也考试范围只到三单元的人不是你吗?”
      “看见了不阻止,”丸井吹破一个泡泡,“这也算绅士的美德吗?”

      “丸井君不也偷偷拿这件事情打赌吗,赤也考上七十分就请我们吃饭什么的。”
      “不是我请,是杰克,是杰克付钱啦!”

      “早就想说了,”杰克叹气,“如果没上七十分大家就要请你三天午饭,强买强卖,不管怎样你都不吃亏吧?”

      切原听得一脑门官司,深感网球部风波险恶,较之世界网坛更难立足。幸村说,看来大家都有很多事情对不起赤也呢。轻描淡写,将那场据说颇为惨烈的校内练习赛轻轻揭过。不用说,切原心想,和日后红土硬地场上的失败一模一样。
      “和部长没关系,”他注视着自己的掌心,摊开,合拢,又摊开,“是我实力不足。”

      “长大了到底不一样啊!”仁王感叹,“什么时候这么谦虚了?”
      “赤也一直很谦虚吧,”柳生淡淡道,“不像某些人,连身高都要计较。”

      “与其说谦虚不如说狂妄吧。明明有三座大山压着还成天嚷嚷要做NO.1,”丸井耸耸肩,“喂,你小子,后来打败他们了吗?”
      “还没问呢,”幸村心细如发,“赤也现在在打网球吧?”

      他正想说你怎么知道,目光从掌心挪开,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赞助商提供的运动服。是走大众路线的网球品牌,乍一看,如同俱乐部中给孩子上课的年轻教练。点点头,又听幸村问,打得怎么样?
      “还可以,”他惜字如金,“不如部长您。”

      仁王说:“高情商。”
      丸井说:“既表扬了自己,又拍了部长马屁。”

      两位社畜预备役嬉皮笑脸,唯独未来的警视厅新锐露出严正面孔:“太松懈了。”碰到幸村的目光,又补充:“世界网坛人才济济,赤也不该只以你为参照。”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纠正,“部长是我们这一代里最早打出成绩的球员,经历传奇,很多人都以他为参照,非常了不起。”

      这番话说得平实,却有金石落地之声。大家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可借机窥见未来,纷纷抓着他打探。幸村却不见得多高兴。传奇,他说,传奇并不意味着顺利,对吧?切原一愣,刚想回答,他只竖起手指放在唇边,不用告诉我,青白的日光灯照耀着渊潭般的眼睛,一闪,又暗了下去。

      切原如坠潭中,为这十五岁的成熟心惊,半晌,才意识到他毕竟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未来想象中,“顺利”尚有一席之地。然而坎坎坷坷、一落千丈,抑或稳定的低落,才是职业的本来面目。
      打得怎么样?一句话,还可以。倘若深究,又有无数细节。掰开揉碎,要添太多脚注,他嘴笨,说不清,便不说了。转而聊起丸井的蛋糕品牌、柳生的出版工作、杰克的街舞学校——仁王也从起初的佯装清高,捂着耳朵不听不听,转而旁敲侧击问起自己的职业选择。

      “仁王前辈变成了地铁站里最常见的上班族。因为工作太忙,成天加班,回家后只会靠在沙发上刷手机,所以被女朋友甩了。”
      “人在做,天在看,”柳生说,“这就是日行一善的结果。”

      “喜欢上有夫之妇的家伙没资格说我。你再这样以后失恋了不要约我出来喝酒。”
      “没问题,只要你能忍住不给我打电话。”

      “你们俩都消停消停吧,看看副部长,他以后可是要政治联姻的哦,没想到吧,离大河剧最近的居然是副部长——”丸井绘声绘色,“欢迎收看NHK当季热播,《江~公主们的战国》,生于乱世的三姐妹的斗争,女人们的战国传奇~”
      “太过得意忘形的话,在抵达未来之前,可能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哦。”幸村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慢悠悠放在切原面前,顺便挡住了真田投向丸井的视线,“怎么光顾着记,莲二不好奇吗?”

      不愧是掌控全局的人,懂得如何引导关注。大家这才意识到柳全程一言未发,视线汇聚,切原仰头痛饮,如抓救命稻草,塑料水瓶哗啦啦陷下去一小块。“知道得太多,不好。”余光里,柳轻轻合上笔记,“未来可能会因此改变。”

      怎么还搞封建迷信?那数据呢,大家问,参谋不是喜欢预判行动吗?
      “数据只是辅助,预判也只是参考。最大的变量是人本身。”柳叹了口气,隔着矿泉水瓶厚厚的塑料底,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躲闪到半空的眼睛,“我现在算出的未来,和你真实的经历,一定有很多不同吧?”

      *

      走出立海校门,长长的坡道,海风劲吹。一群十五岁的前辈,拉着他去沙滩,说要带他重返青春。切原不服,我二十八岁,大好年华,怎么就不青春了?话音未落,就被仁王丸井左右架起,扔到事先挖好的坑里。按住胳膊,按住腿,往里填沙子,埋严实了,开始往上堆沙堡。喂!切原挣扎未果,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浪从众人身后涌来,猛地拍到背上,拍散了初具规模的沙堡,拍了他满嘴泥巴。

      天灾。仁王注视着起伏不定的海面,摇摇头。不,柳生笑道,对于赤也来说这是人祸。

      他呸呸吐净沙子,又掬水漱了口。咸涩的海水刮过前日长出的溃疡,像是小刀子,留下钝钝的痛。这一回,他先发制人,抓着仁王和丸井的衣领就往浪里冲。海水裹着枯枝败叶卷至眼前,他扶着二人的肩膀,一跃,自己跳过了浪峰,却把他们牢牢压在水里。他哈哈大笑:前辈反应能力不行啊。仁王抹把脸,乐了:你说谁不行?
      切原以一当七,只能偷袭,先把人拉进水里,灌两口沙子再说。一番打闹,两败俱伤。幸村叫停时,他一头湿发顶在脑后,乱得像海草。仁王说,赤也打职业的,自然反应敏捷,这是欺负人。切原傻笑,揉揉后脑勺,趁其不备,弯腰抓起一把沙子就往他衣领里塞:有吗?

      等到再度鸣金收兵,他一条赞助商提供的运动服,已脏得辨不清颜色。小卖部里买了毛巾,立在超大电扇前呼呼吹至半干,换上干净的校服衬衫,叼着关东煮竹签,三串丸子下肚,众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症结。“所以,十四岁的赤也可能和你交换了时空,你回不去,他回不来。”杰克递来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问题是你这副模样……能回家吗?”

      怎么不能?他下意识要反驳,看见玻璃门倒影,又生生打住。蓄了多年的头发,在上次马德里大师赛后一刀剪了,他自己剪的,技术太差,丑得观月推门尖叫,连声道你这副样子第二天还拍什么广告。然而拔高的个头和愈渐棱角分明的脸庞却无法剪掉。他回到了十四岁,可他永远也回不到十四岁了。

      姐姐敏锐,一点微小变化都难逃法眼,轻率回家,定要鸡飞狗跳。无奈,只好求助于各位前辈。然而也不是谁家都方便,几个回合商量下来,还是柳替他解了围。“去我家吧,”柳从收银台边扯了张纸巾,“这两天家里没人,和父母那边,就说考试在即,需要突击补课。”

      那张纸巾递出来了,悠悠飘在半空,示意他擦去嘴角的酱汁。前辈的照顾总是无微不至。然而切原没有接。大部队在各个路口分散,到最后,只剩他们沿电车线往东。窄窄的行道,仅容一人通过,前辈频频回头,一会儿问,突然回来,有什么不适应。一会儿又问,浑身湿透冷不冷,要不要借他的外套挡挡风。
      没有,不冷,不用。切原摇头,又摇头,路灯下的影子变短又抻长,终于停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柳摇摇头,“和年龄没关系。”
      和年龄没关系,又和什么有关系?他突然感到一阵强大的挫败,像巨浪从遥远的海面袭来。于是屏息,凝神,双腿发力,跃过浪峰。稳住情绪,听见自己问:“前辈怎么知道我二十八岁?”

      “你的护腕上有生肖刺绣,东西很新,大概率是当年限定。”柳说,“不是二十八就是十六,或者四十。这很好猜。”
      一块巨石轰隆隆滚落。切原松口气,最坏的可能已经排除:二十九岁的柳没有和他一同穿越时空。心里不知庆幸还是遗憾,恍然间,那滚落的巨石,又砸中了他的脚背。“刚才为什么避着我?”柳转过身,“未来发生了什么吗?”

      那只带着体温的手,到底落在了他的额头。轻轻一碰,比出两人的距离。柳始终是比他高的,即使在他狂吃蛋白粉以弥补体格劣势的未来,也依然需要微微抬头,才能触碰柳的目光。无法弥补的身高差,仿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遂着年龄增长缩小,却毕竟无法弥合,又因海浪冲刷,陷得更深。
      这是第一次,切原能够面对面,淡然注视着他。“有什么好问的?”平视的姿态仿佛给了他一些底气,“前辈不是不好奇吗?”

      “是可以不问,”柳睁开眼睛,似乎也因这前所未有的角度而新奇,良久,才轻声道,“不过赤也,你的额头有点烫……可能是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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