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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6]不言 ...

  •   月亮已上了中天。树梢头,远远传来两声鸟叫。切原从梦中醒来,汗涔涔的T恤黏在背上,小腿猛然抽筋一阵,随着转为侧卧,麻痹感退却,终于恢复正常。
      “醒了?”刷刷声停住,是柳在旁边写作业,“感觉好点了吗?”

      他点点头,顿觉喉咙酸胀。运动员的身体素质摆在那里,时空穿越或玩水受风,充其量是低烧,睡一觉就好,有点不舒服,也算不上什么。柳问,要坐起来吗?切原点点头,又摇摇头,未等他上前,便支撑着起身,四下摸索,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手机。尴尬间,只好指着书桌角落的茶具,哑着嗓子道:“有热水吗?”
      柳抿着嘴,笑了:“那是茶道。”

      不管茶道咖啡蛋白粉,都是热水配粉末,一冲完事。他心里这样想,面上却很听话,乖乖等着柳的安排。前辈到底只有十五岁,尚存装模做样之心,迎着他的目光,先拿热水温了碗,再将抹茶粉加入其中,拿竹扫快速搅打出泡沫,双手捧着,端到他面前。
      “这也不是茶道。”他偏要挑眼,“茶道得是现烧的水。”
      “条件有限,入乡随俗,”这次换成了前辈着恼,“喝不喝?”

      他一口气灌下两碗,如赛间狂喝运动饮料,糟蹋了前辈辛苦泡茶的好意。热水撩过口腔溃疡,在恶作剧得逞的欣悦中,听见柳说,去洗澡吧。分明是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他红了脸,也不知红什么。低头一看,见自己海草似的乱发,早将干净的枕巾洇湿,这才,红着脸说,不好意思。

      前辈看他的眼神写满莫名其妙:你生病,当然是休息要紧。至于枕巾,可以换。
      想了想,又递来一套新睡衣:一会儿洗完了,穿这个。厨房热了菜,记得来吃。

      等他磨磨蹭蹭走出浴室,已是半小时后。热好的菜又放凉,柳靠着餐桌打盹,听见脚步才惊醒,说再去加工一下。不用,切原摇摇头,我一碗茶泡饭就行。
      柳说:“职业运动员,这点营养摄入,不够吧?”
      他熟门熟路,从橱柜里摸出料包:“现在也没比赛给我打嘛。”

      “所以你穿越之前在做什么?”柳指了指阳台上悠悠飘荡好似旌旗的运动服,“打球?”
      “候场。”他按下电水壶开关,“还差十五分钟开场,到时候找不到人,估计观月得疯。”

      柳挑眉:“观月?”
      “我经纪人。”他挠挠头发,“号称能写剧本,特长是反向上分。赛前还说我这回能打进八强,结果呢,上场都困难。”

      三分钟水开。他利利落落泡了半碗,加上两粒梅子,扯了三片海苔,动作太熟,熟得柳起了疑心。“你怎么知道我东西放哪?”前辈撑着下巴,难得露出懒洋洋的神态,“记性这么好,还是日后经常来?”
      他被茶汤烫到,只好磨着舌尖吸气。半晌,才冒出一句:“猜的。”不服输,又补充道:“前辈很好猜。”

      柳长到十五岁,大概只对别人说过这话,从未听别人以这话回敬。头一遭碰见,也觉得新鲜。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怎么还没吹头呢,说着就要起身,我来帮你?
      危险临近,然而已来不及。切原欲躲不能,被按住肩膀,长长的电线绕了几圈,轻轻接入插座。开关拨到底,一阵狂轰滥炸。片刻,换了温和档,暖风徐徐,切原埋头数饭粒,觉得自己变成了宠物店里动也不敢动的卷毛狗。

      “好热。”他嘟囔。
      “你说什么?”柳关了吹风机,凑到他旁边。

      更热了。切原心想,却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话。
      即使再怎么数饭粒,一碗茶泡饭,也很快见了底。他把梅干放到嘴里,嚼出了恋恋不舍的味道,又拿木勺扒拉碗底的海苔碎,舀起浅浅的茶汤,小口小口喝了干净。

      前辈当然不好猜,只是习惯了,便不用猜。那时他们刚交往,年轻的本科生,年轻的网球运动员,最大的担忧是没有钱。跟着国青队从多伦多飞上海,中间过东京,有半天转机。他乘便宜的空港大巴到东京站,在哄骗游客的八重洲一番街,找一家简单的饭团店。若是碰上冬天,热腾腾的雾气散开,手脚便暖起来,终于暖了,能去拉前辈的手,这样手拉着手,吃一碗最便宜的茶泡饭。
      后来两人宽裕一些,却还是缺少时间。夜里九点,他一身长途飞机的味道,拖着行李敲开前辈的公寓门。合租室友已经睡了,不方便开火,前辈淘米烧水,拿着商店买的调料包,给他做了一碗茶泡饭。人味儿、皮革味儿、咖啡味儿、飞机餐打翻在夹克上留下的酱汁味儿,都融进那氤氲的热气。前辈问,明天几点的车?他说六点半,SkyAccess直达成田机场。前辈说,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

      他从小口味重,喜欢咖喱,喜欢炸鸡,口袋里只有两千円,也要闯进Gasuto,点一份南蛮炸鸡,配双份米饭加萝卜泥,二十多种饮料无限畅饮。只是因为柳喜欢,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吃那寡淡无味的茶泡饭。其实也不能算寡淡,商店买的调料包,别无特色,就爱放盐。第一次自己动手,他没把握好分量,整整一包调料倒进去,咸得一张脸皱在一起。然后泪水,就从皱纹中淌过,滴在汤里。
      那些日子还没有来。柳的手指从他发缝间穿过,将两缕纠缠的头发分开。那双手清白无辜,动作也光明磊落,前辈照料后辈,到此为止。可我已经什么都懂了。切原想。就像难得的工作日,陪柳去国立博物馆看茶道展览,将煎茶点茶之类的介绍文字读遍,对着玻璃柜中矮墩墩的黑瓷茶具俯下身,嘟囔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这还不如麦当劳可口可乐纪念杯呢。却听柳高深莫测地摇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反问。
      茶道在心不在术。柳轻声说。
      那时他颇恶俗地回头,说茶道里有前辈的心,前辈的心里有我吗?气氛全被破坏,静悄悄的展厅里,柳无奈道,怎么没有呢?

      到后来,这样的话,就算他敢问,柳也不敢答了。更何况他压根儿就没再问过。心里有没有他,其实不需要确认。即使确认,也不能够怎样。与之并列的还有太多:赛程、代言、媒体、伤病;升学、发表、会议、求职……往后稍稍,再往后稍稍,被挤到边缘,便看不见了。
      柳拿来一把梳子,拢过他的头发,梳齿穿行,慢条斯理,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还不懂事的夏天,和前辈挤一张桌子读书,前辈看右边,他看左边,不知何年何月的一首五言汉诗,始欲识君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前辈问,看得懂吗?他若有所悟,若有所失,窗外是一声响过一声的蝉鸣。

      记忆中的前辈和现在一样年轻。十五六岁,连坏心眼都是磊落的。帮他吹头是想看他脸红,测量身高是想让他发窘,抓住他躲闪到半空的眼睛,也不过是问你为什么避着我。数据固然是参考,但也给了他底气。仿佛人世是一首诗,但见谜面,便知谜底。
      十五岁的柳莲二不知道,自己其实受了数据的骄纵。百分之七八十的概率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不知危险正从地表浮出。切原曾被这样的骄傲吸引,此刻,那不可重来的骄傲,却让他生出了一些妒意。

      “你有话对我说的几率是……”身后的人顿了顿,声音带着笑,悠悠地往上飘,“百分之百。”

      *

      他警觉:“没有。”
      柳捏着他的肩膀:“有。”

      他咬紧牙关:“没有!”
      柳手下加了力道:“真没有?”

      “前辈这么笃定,”他反客为主,“你觉得我想对你说什么?”
      “你觉得我的预判是什么?”柳不为所动,“你不是说我很好猜吗?”

      他一口气悬在半空,吞不下去吐不出来。些许挫败袭来,起身宣告要去看看头发吹得怎样,又被柳拦住。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和他一般高,塞来吹风机,说这个拿到柜子里放好,上数下第三格,赤也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又说,我不聪明,数据不够,我猜不出你,但是觉得,你肯定想听我叫一声……
      “あかや せんぱい(赤也前辈)。”

      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中,切原呼吸骤停,从头到脚红成了一只超级蒸虾。几乎是三步并两步走进卫生间,砰一声关上门,用力捶在柜子上,空气兀自澎湃,好久才体会到痛。亏他忍得这么辛苦!把吹风机扔进去,想了想,又低下头来洗了把脸,太过分了!什么意思啊!

      再出门时柳已跟没事人一样。好像他只是帮后辈吹了个头,把后辈从可怜兮兮的海带,吹成了乱蓬蓬的卷毛狗。切原往沙发上一坐,听见他叫,赤也。赤也什么赤也!他横眉冷对,不是要叫我前辈吗?

      “好吧,赤也前辈,”柳从善如流,“晚上还想做什么?”
      他打量着面前过分整洁的沙发。游戏卡带,想必是没有的,就算有,也是十四年前的款式;那些漫画的结局他都已看过,印象里最火的电视剧是《龙樱》,新垣结衣还演着小太妹,山下智久也十分年轻,把他姐姐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冰箱上贴便签纸,用红色马克笔写着:笨蛋和丑女都上东大吧!切原不明所以,问,我是笨蛋,你是丑女?然后挨了两枚爆栗。

      “没什么想做的。”他坦言,“这边的我有什么作业吗?”
      “万一明天就换回去了呢?”迎着柳不无震惊的目光,他振振有词,“要对每个时空的自己负责。”

      于是他真的从皱巴巴的书包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作业本。也不知道十四岁的我有没有这种责任意识。翻了一会儿,看着那些难掩愤怒的红笔批注,他心想,大概率是没有的。
      脱离学校多年,数理化已全还给老师,国文勉强能诌几句,最拿手的居然是英语。出门在外打职业,别的可以不会,语言关总是得过。也曾因此耽误比赛,因此受人白眼,关关难过关关过,便也这么过了。电话里前辈问起,只说没有什么,这点小事,能难倒我吗?

      那又是什么样的小事最终难倒了他?最终,难倒了他们?墨水笔停在完形填空结尾处,前进不能。柳以为做完了,好奇心起,拿到眼前,一翻答案,竟都对得上。“下次劝劝弦一郎,要用打职业激励你学英文。”他若有所思,“该跟他讲讲是怎么学的,万一明天就换回去了,他应该会有点遗憾吧。”

      你会遗憾吗?切原差点问出口。然后答案早已写好:不会。这样年轻的前辈,年轻到可以不叫“前辈”,年轻到未来还很遥远,他们还要做许多年的队友、校友和好朋友。对他来说是意外,而对切原来说,这短暂的插曲已是全部,错过了,便不会有。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他余光打量着柳被笔杆磨出茧子的手,知道那层厚厚的茧将逐渐消退,变成腱鞘炎、颈椎病和累月久坐导致的腰疾,眼前逐渐模糊一片,像是离开东京时,霓虹灯照耀下淋了雨的车窗。柳公寓楼的阳台外还晾着他的塞尔达联名限量外套,渐行渐远渐无书。

      耳边是柳善意的调侃,都二十八岁的人了,怎么还在写作业的时候哭?这不是全对吗?切原拼命摇头。柳不知道,说这样的话会遭报应。日后读古籍废眼睛,又逢导师扔来校对,在电脑前枯坐三天,两个屏幕同开,干眼症终于发展为结膜炎。从药店配了左氧氟沙星,切原非要帮忙,捏着软瓶,半天不敢使劲,终于对准时,大颗泪珠上涌,将药水冲出眼眶。
      那样的一滴泪,带着刺鼻的抗生素味,摇摇欲坠。柳以为他怕回不去,想要出言安慰,胳膊已经抬起,意识到不妥,便没有环住,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没事的,”柳说,“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是会有的,可惜他不明白。切原心想,就像国三时前辈们毕业,自己站在树荫下,哭得比前辈们还要夸张。路人皆侧目,以为他们关系好,以为他幼稚,以为他挑不起网球部的担子,他平静下来也羞愧,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哭湿了衣襟。那时说不清的感情,今天终于领会。原来很简单的,就是伤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06]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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