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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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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次日蕴芝到三太太那里打牌,迎春也随了去。屋里茶水有人侍候,迎春没什么事,就坐在门口,看晓莺、彩屏她们踢毽子。彩屏是大少奶奶秀贞的丫头,跟着秀贞来的,还有一位舅太太是何昂夫的表嫂,也常来这里打牌。最近因为五太太有孕,三缺一,蕴芝便被拉来充数。
晓莺踢得最好,不论鸡毛毽子转到哪个方向,她都能够到。两脚倒换着踢,毽子跳到后面,身子灵活地跟着转子一圈,又稳稳当当地踢起来,彩屏在一旁干着急,忽听早燕喊道:“四少爷回来了。”
迎春随声望去,见一个少年跑跳着过来,大约十三四岁,穿着日式的学生装,一条窄而低的狭领,扣子很多,帽子是软檐的,垂下来遮住眉毛。他一跑到近前,就把书包甩到早燕怀里。嚷道:“快给我一杯水,渴死人了。”走到迎春跟前,觉得面生,立住脚步,侧头问:“你叫什么?”
迎春低声说了名字。思澜嘴一撇,“真老土!”蹬蹬蹬跑到屋里,喝了半壶茶,又要出去。三太太喊道:“别一跑就没影,今天早点回来,等会儿你老子还要查你的功课呢。”
思澜随口应道:“知道了。”甩下书包,又跑了出来。晓莺彩屏她们一见他过来,就先把辫梢抄在手里,迎春反应不及,只觉得头发一疼,辫子已被思澜扯了一把。迎春一声惊叫,晓莺彩屏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提醒也罢了,还看笑话,迎春又生气又委屈,眼泪汪汪地在眼眶里晃了两晃,险些掉下来。晓莺含笑道:“都怪我,忘了告诉你,四少爷最爱扯女孩的辫子。”转头向思澜,“你看你,都把人家欺负哭了。”思澜看了看迎春,搔搔头,上前一把拉住她手,笑道:“走,我带你听老秦说书去。”
迎春被他拉到后面的菜园子,那里早围了四五个人,有厨房里打杂的小王,门房大李,赶车的老胡,还有管家的小儿子何三贵,都聚精会神地在听老秦讲些什么。几人看见思澜,笑着招呼,闪开地方,让他们两个小孩子站在前面。
老秦正讲《说唐》,“话说唐公李渊,得旨限三个月,要造一所晋阳宫,如何来得及?心中无计,便和四个儿子相商。这李渊有四子,四子李元霸年方十二,生得骨瘦如柴,面如病鬼。却偏偏力大无穷,使一对八百斤重的铜锤,坐一骑万里云,天下无敌,在大隋称第一条好汉。”
思澜插口道:“你说,李元霸和关公哪一个更厉害?”老秦愣一下,笑道:“他们又没比过,我哪知道啊。”旁边众人都哄笑起,“四少爷想让关公和李元霸打一场不成?”思澜笑道:“我知道,是李元霸厉害。他那一对铜锤有八百斤重,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只有八十斤,自然打不过李元霸。”老秦笑着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众人笑了一阵,老秦续道:“当下唐公说道:这旨意,一定是宇文化及的奸计。造不成只说违旨要杀,造成又说私造皇宫,也要杀。左右总是一个死,唉!李元霸道:‘爹爹不要心焦,那个狗皇帝若来,待我一锤打死他,爹爹你做了皇帝就是了!”
迎春开始见满眼陌生人,还有些害怕,但慢慢就被故事吸引住了。老秦讲到李元霸和宇文成都大战,手舞足蹈,口沫飞溅,正到精彩处,忽听有人喊道:“四少爷,太太喊你回去呢,老爷要回来了。”回头一看,正是晓莺。
思澜皱眉,摸出怀表看了看道,“老爷六点才回来,现在才几点?”晓莺道:“总要准备一下功课吧,否则又要糟糕了。”思澜道:“再等一会儿,我听完这段,还不知道李元霸和宇文成都谁输谁赢呢?”老秦不敢罗嗦,“我的好少爷,当然是李元霸赢了。先回去,咱等明儿好不好?明天他们怎么磨我都不讲,就等你一个。”思澜这才满意了,回来后不情不愿地进了书屋,三太太喊道:“上回你爹不是让你临什么贴吗?你临好了没有?”
迎春铺纸,晓莺磨墨,思澜把一本字贴摊开,临了几行便停手,向二人笑道:“纸牌放哪了,咱们玩两把,把门关紧了,别让她们听见。”晓莺瞪眼道:“谁陪你玩,你又不写,我告诉太太去。”思澜把笔一摔,“你看看你磨的什么墨,涩死了。”晓莺冷笑道:“你自己不用功,还怨别人。不用拉倒,我手还累得怪酸呢。迎春,你会不会磨墨?你来吧。”说着甩手就走。
思澜气得直发怔,有心出去告她一状,实在自己又没什么理。迎春倒没过见有丫头敢这么跟少爷说话的,不由得暗暗称奇。思澜恶狠狠地说:“叫你磨墨,没听见啊!”迎春连忙动手,思澜不得不承认,迎春墨磨得比晓莺好多了,字写出来不漫不滞,凝住心神,不到一个小时也就写完了。抬头见迎春正专注地瞧着壁上挂的一幅画。
画上数竿劲竹,直指云霄,枝干墨淡而有力,竹叶依风倾斜,竹旁顽石阔笔涂写,与竹一体浑然,是李方膺的《潇湘风竹图》。何昂夫颇好收藏,以明清两代字画居多,这幅算是佳作。在思澜看来,也不过几笔破竹,不晓得有什么好看,因见迎春嘴里念念有词。不由好奇地问:“你在念什么?”
迎春是在念左下侧的题诗,但有的字认不出,“画史什么来不画风,我于什么什么夺天工;请看尺幅潇湘竹,满耳丁东什么玉空。”迎春在蕴芝那里养成有问题就问的习惯,便问:“四少爷,你认识么?”思澜临的都是正楷,像这种龙飞凤舞的字认来也困难,可他嘴上哪肯承认,只道:“容易得很,让我看看。” 来回看了两遍,笑道:“笨蛋,是画史从来不画风,我于难处夺天工。”
迎春道:“那还有一个字呢?”思澜看了半晌也不认出来,心里不服气,搬过一把椅子,踏上去,想把画轴拿下来细看,迎春上前拦他,“算了,不用拿。”思澜想躲迎春,脚下一偏,便跌了下来,手往墻上一撑,人站稳了,画轴却扯坏了摔在地上。
思澜顿足道:“都怪你,拉我干么?”迎春低声道:“我就是怕你扯坏,才拉你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思澜想了想,跑到书柜下面东翻西找,从十几轴画里挑出一幅郑板桥的兰竹,长短宽窄和这幅相近,踏上椅子,把这幅挂了上去,“歪没歪?”迎春道:“往左,再右一点,好,这样就行了。”
思澜跳下来,举头端详,心想这样鱼目混珠,也不知混不混得过去。父亲倒未必注意,只怕旁人多嘴。蕴蘅第一个就是危险人物。迎春一指烂画,“这个怎么办?是丢掉还是重裱?”思澜把画轴卷好,笑道,“这时拿出去丢掉,还不被人发现。等晚上没人了,我再拿出去找人试一试,看能不能补好。”眼睛四下睃巡,想找个既方便拿又不易发现的地方暂时藏起来。
迎春也到处搜寻,忽然眼睛一亮:“这里。”思澜走过去,看八宝格离墙壁有一段空隙,把画轴放进去,旁边深紫色窗幔垂下,刚好可以遮挡住。把一切收拾整齐后,两人对视一笑。
又过片刻,外面麻将桌也散了,秀贞和另一位舅太太先走。三太太和蕴芝推门进来,思澜笑问:“今天输多少?”三太太啐道:“呸呸,臭嘴,你娘什么时候输过?”思澜笑道:“今天不输,准是因为有大姐垫底。”三太太笑道:“瞧这孩子说话,好像我找你大姐打牌,是专为赢她钱似的。”蕴芝笑道:“打牌主要是看手气,我虽然打得不好,却不见得一定是输家。”
自鸣钟打了六下,这边饭菜摆好,何昂夫也回来了,三太太让人预备的几样菜都是何昂夫爱吃的,蕴芝也留下一起吃饭。迎春则是跟晓莺早燕她们一桌。
饭后,三太太和蕴芝饮茶聊天,何昂夫在书房检查思澜临的帖,思澜今天的字写得光大圆亮,干净整齐,何昂夫颇为满意,“学书法还是专攻一家的好,别像你二哥似的,先是柳成悬,后是黄山谷,现在又开始学李北海了。哪一种也没见他写好。任性浮躁,成不了大事。”思澜心里不以为然,嘴中却唯唯称是。
何昂夫拿着本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挑出两篇让思澜默写。自己坐在书房门口,一边抽水烟,一边跟三太太说话。三太太讲起家长里短,絮絮不绝。
这两篇古文,思澜刚背过不久,不过最近没看,有的段落便忘记了,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不得要领。记得从前二哥分别诸体,抄过好些文章,蕴蘅爱他字漂亮,收了起来就放在这个书架中间那格。虽说父亲背坐着,但他自己起身找,未免太过惹眼,正巧迎春送茶过来,压低声音道:“第二格左数,靠着第四本书那叠纸,你把《师说》和《六国论》给我抽出来。”
何昂夫回头,“快点写,说什么呢?”思澜笑道:“茶太烫了,我让她帮我吹吹。”当着何昂夫在场,迎春哪里敢帮思澜作弊,涨红脸,不停地摇头。把茶放下,飞快地跑出去,也不跟思澜的眼神相对,小声跟蕴芝说:“天不早了,咱们也回去吧。”思澜又气又急,心里大骂迎春没义气。
两篇文章默得支离破碎,一场训斥在所难免。更不妙的是,何昂夫一大早起来就发现那幅李方膺的《潇湘风竹图》被人换了,两罪并发,狠狠骂了思澜一顿,若不是三太太拼命拦着,只怕就要挨打。何昂夫怒不可遏:“犯了错,从来不会大大方方的承认,只知道投机取巧,千方百计的遮瞒掩盖,一个男孩子这么没担当,长大了可怎么得了。何家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子弟。”
思澜被骂得狗血喷头,连续几天心情郁郁,而跟蕴芝来打牌的人也换了翡翠,思澜想找迎春的麻烦,一时间竟没有机会。
这天放学早,园子里梅花新绽,远远瞧见一个小小的人正踩在石头上,踮着脚折梅花。不是迎春是谁。思澜一见,恶意陡生,蹑手蹑脚走过去,猛地一拉迎春的辫子。迎春啊地一声,人就摔倒了。
思澜拍手大笑,“这回知道厉害了。”笑容慢慢凝住,只见迎春跌倒处,额角正磕到一块石头,鲜血不停地往外冒。思澜整个人都吓傻了。扶起迎春,掏出手绢想按住她额上的伤口,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只手抖啊抖个不停,手绢按偏了,一只手摊开,满是鲜血。
迎春见思澜脸色惨白,恐怕自己没晕,他先要晕倒了。虚弱地安慰:“别害怕,我别事。喊人,喊人来。”思澜如梦初醒,嘶声喊道:“来人,来人啊。”第一个闻声赶来的是老胡,接着管事沈妈和何大贵也来了。老胡把迎春抱起来,看了看,“只怕要缝针,我带她去医院。”
思澜忙道:“我也去。”沈妈一把拉住他“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迎春只觉头昏昏的,眼皮发沉,意识仿佛有些浑沌,弄不清楚他们都在说什么。思澜不能跟着去,心里十分焦燥。耳边听见晓莺早燕她们议论纷纷。
晓莺道:“流了那么多的血,只怕会留疤。”早燕道:“头发能挡住,看不出来的。”晓莺驳道“你知道什么?有时鬓角摔秃了,就长不出头发了。”彩屏哎呀一声:“女孩子额头上秃一块,多难看啊。要是嫁不出去怎么办?”众人都扑哧一乐,只有思澜铁青了一张脸,喝道:“你们少胡说八道。”
迎春到医院缝好了伤口,就被送回蕴芝那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见蕴芝和翡翠都在。蕴芝柔声问道:“怎么样,还疼么?”迎春道:“也不怎么疼。”蕴芝道:“思澜也太不像话,我已经狠狠说他了。一会儿把他叫过来,给你骂两句。”迎春涨红脸,腆然道:“大小姐,我真的没事,我也没怪四少爷。”不是不想怪,只是见他吓成那样,大小姐又这么说,叫她怎么怪得起来。
蕴芝笑道:“你出来听听,人家女孩子多宽宏大量。”只见门后边露出一张忸怩的脸孔来,正是思澜。他慢慢走到迎春床边,垂着头啜嚅道:“对不起!”迎春怔了怔道:“没……,没关系。”翡翠端了两碗虾仁面过来,“都饿了吧。四少爷,你也在这儿吃吧。”思澜点点头,自己接过一碗,另一碗放在迎春床头桌前,将筷子递给她。
蕴芝今天去上屋母亲那里吃饭,叮嘱几句,带着翡翠走了。思澜低头吃面,吃了两口,又不放心地问:“你真的不疼了吗?”迎春想想道:“其实有点疼。”思澜吓一跳,“啊?”迎春笑道,“已经好多了。”思澜咬着嘴唇,不自在地说:“我刚才听她们说,可能,可能……”迎春见他吞吞吐吐,奇道:“可能什么?”思澜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没,没什么。你快吃吧,一会儿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