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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五
      云南护国军起义,是十二月份间事,转过年来,不到几个月,各省纷纷宣布独立,冯国璋联络张勋、倪嗣冲召集南京会议,就在各地要员纷纷赶赴南京时,何家五太太生下一子,取名思沛。何昂夫晚年得子,欢喜得什么似的,却不见五太太恃宠而骄,仍是刚入门时那副温柔婉顺的样子。
      那阵子,府里人有事没事都要去瞧瞧这位小少爷,而迎春却手中针线不停,一心心在为大小姐准备嫁妆。蕴芝的婚期原是定在明天初,只是八月间黎元洪就任总统,重整各部院,亲家张老爷要入京就职,想早点完了亲事,好让儿子带上新媳妇一道移家入京。
      思澜进门时,迎春还在绣那套鸳鸯戏水的枕套,翡翠陪蕴芝看手饰去了,屋里很静,只听见绣花针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噗噗声,思澜喂了一声,“你这么白天晚上的绣,眼睛要累坏的,来,出去玩一会儿,外面的荷花开得可好了。”
      迎春头也不抬,“这个已经绣了好几天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完的。”思澜皱眉道:“这些东西外面的绸缎庄子里有的是,你又何苦这么费事。”迎春道:“外面的那种不讲究倒还罢了,用着也不舒服。”
      思澜拿起桌上的珐琅瓷壶,起身到自来水管接了一壶水,点了火炉子烧开水,沏了一壶香片,捧着茶坐在一旁看迎春一针针的绣。黑丝线的鸳鸯眼睛黑的发亮,真有一种活了的感觉,红嘴绿翅,鲜亮欲滴,视线旁移,那一双小小的纤细的手,熟练地引线抽针,思澜一时有些疑惑,一个人的手真的可以巧成这样。
      迎春自语道:“荷叶太多,用一样的绿色好像太呆板了。”思澜接口,“嫌呆板,那就多配几种。”迎春点头,翻开针线包,检了几色线,重新配起来。思澜放下茶杯,拿过一把扇子,“这么热的天,我给你扇扇吧。”说着就扇起来。
      迎春忙拦住,“四少爷,不用。”思澜放下扇子笑笑,坐了一会儿,掏出怀表来看时间,将打簧金表在她面前晃了晃,“迎春,你看这只表怎么样。”迎春瞥一眼,“没什么特别。”
      思澜解下来,揿机括打开盖子递过去,“你再仔细瞅瞅。”迎春接过来,见景泰蓝的底面,周围镶珠,二十四格刻着罗马字,外圈每两格刻着地支,款式也不怎样新奇,翻过来见背面用小篆刻着:一日思君十二时。所谓希罕之处,想是在此了。思澜笑问:“这行字你认不认识?”迎春知道思澜素来是愿意在口头上讨些便宜的,当然不肯说认识,只道:“写成这样,我哪认得?”
      思澜也不穷究,只问:“怎么样,你要喜欢就送你了。你别小看这只表,这可是大有来历的一件古董,原是江南织造曹家的,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家被抄以后,藉没入宫,到了道光年间,孝和太后用来赏人,到了贝子奕绘的手里,奕绘又送给她的侧福晋西林太清春,西林太清春你总听大姐讲过吧,清朝有名的才女,你说这块表珍贵不珍贵。”
      迎春听他讲得天花乱坠,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笑着摇头,“这么贵重,四少爷你还是自己用吧。”思澜还要再说,却听迎春惊呼一声,“坏了坏了,都是你闹我,配错线了。”思澜仔细看了看,“哪里错了,我怎么看不出来。”迎春急道:“你还说,这个地方应该是石绿的,我认错色,配成翠绿的了。”思澜惫赖地笑笑:“都差不多。”迎春皱眉道:“你知道什么,差多了,真是,还得拆了重来。”
      思澜笑吟吟地望着她,“看看你急成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出阁的是你呢?”迎春瞪了他一眼,转过身低头重新配线,不再理他。思澜站起来绕到她对面,俯身道:“喂,真生气了。跟你说句正经的。迎春听他语调不像玩笑,抬头看他一眼,笑道:“你也有正经的吗?”思澜缓缓问道:“迎春,大姐嫁人,你也会跟着一起过去吗?”
      这些日子里,迎春心无旁骛,替蕴芝方方面面地想,生怕有什么准备不到,却没有想过自己的去留,沉吟道:“我不知道,看太太,大小姐怎么说。”思澜问:“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你自己想不想跟过去?”迎春抬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你说呢,我应不应该跟过去?”思澜道,“那要看你自己。大姐是从不难为人的。”迎春低头道:“我想继续侍侯大小姐。”思澜道:“可是你家在这里,那边你又谁也不认识。”迎春道:“我也不想去啊,可大小姐在那边也不认识谁啊,我要再不陪着她,她可有多孤单。”
      思澜无法反驳,想到以后见不到大姐,见不到迎春,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到离愁的滋味,大哥二哥也常年不在家,但那时年纪还小,也不觉有什么,见了面欢欢喜喜,不见也不曾想念,只是这一刻,却有些怅然,二哥和大姐都在北京,今后倒是能常见面的,却把他丢在这里。又想,蕴蘅的失落只怕比他更大吧。
      思澜的一句话,让迎春陷入两难,如果跟了大小姐去,今后想回家就难了,如果留在这里,又舍不得蕴芝,正如思澜所说,这件事全在她自己,旁人是不能替她拿主意的,蕴芝就算再想让她陪伴,也决说不出让她离家的话。就在迎春犹豫不定时,家里传来消息,祖母生病了。
      迎春收拾收拾匆匆赶回家,见到榻上的祖母,不由得吓了一跳,也不过半年不见,整个人似脱了形,见了迎春,勉强睁眼,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回来干么?”迎春走到跟前,靠近说:“奶奶,你觉得怎么样?”葛老太咳了两声,粗声道:“还死不了。你,你别以为东家厚道,就这么随便,这又不年又不节的,回来做什么?”挥挥手,“快回去,我不要你看我。”
      迎春站起身,无奈地望着母亲。葛二嫂把迎春拉到屋外,低声道:“大夫给抓了两副药,吃了也不见好。说只怕熬不过去,就想让你回来见一面,现在比早晨好多了。要不你还先回去吧。”迎春摇头,“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还是送城里医院吧。”
      葛二嫂吃吃道:“那,那得要花多少钱?”迎春道:“我自己有点积蓄,要是不够,再求大小姐帮帮忙,你先叫爹去套车,别耽误了。”葛二嫂一时没了主意,虽然她觉得乡下人生病,都是找村西的王大夫来瞧的,哪里要上什么医院这么麻烦,但迎春这样讲,她也不好说为了怕花钱就不送婆婆治病。
      坚持不肯的是葛老太,她说什么也不肯让人拿那些针啊管啊地来扎她,迎春说几句,便恼起来,呼呼地喘气大骂,骂迎春不孝,连带着儿子媳妇,说他们巴不得她早死。葛二嫂对迎春说:“你瞧她骂人这么来劲儿,看来也没什么事了。”
      迎春心里憋气,便又回了何家。半个月后,母亲来找她,告诉她祖母已经去世。迎春心里说不出的后悔,当初就是硬拉也该把她拉到医院去的,她是病中的人,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一般见识呢。
      迎春随着母亲回家帮忙,几天下来昏头涨脑,人已累极,晚上躺在床上偏又睡不着,窗外细细碎碎的月光,洒在床铺上,想很多,很多也没想,心中荒荒凉凉。葛二嫂叹口气:“你奶奶最后还说,怕是看不到迎春出阁了。”迎春的心像被人捣了一拳,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迎春身上有孝,这一来自然不能陪蕴芝嫁过去了。于是何太太做主,将蕴蘅房里的玲珑和迎春对换,让她和翡翠陪着大小姐蕴芝去北京。玲珑的父母都不在了,却有一个表姨在京,另外玲珑年纪大两岁,遇事也比迎春有主张,正是合适的人选。
      迎春才经死别,又临生离,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人家办喜事,脸上却不敢带出半分不高兴,蕴芝却不忘安慰她:“傻孩子,我会常回家的,那时候咱们不就能见面了吗。再说,你也可以去看我啊,我带你去长城,颐和园玩儿好不好?”迎春道:“我真的能去吗?”蕴芝许诺,“当然能,蕴蘅来的时候,我叫她一定带上你。”
      为那个日子不知准备了多久,那锦衾绣褥不知花费了多少个夜晚,可是那一天转眼间就过去了,每个人都在笑,大小姐却在哭,抱着何太太放声地哭,母女俩相拥对泣,迎春也陪着哭,哭得昏天黑地,吹吹打打锣鼓声里,那个陌生的男子接走了她的大小姐,那顶大红的轿子摇摇晃晃地抬出了她的视线,直到再也瞧不见。
      迎春还在抽噎,却见一条手帕递过来,思澜闷声道:“快擦擦,哭得好难看。”迎春接过试泪,抬头却见他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蕴芝出嫁后,迎春顺理成章地就服侍了蕴蘅,之前蕴蘅还是和何太太一起住的,时常要听线母亲教训,早就打算搬出来,这时正好移住蕴芝这里,倒成全了迎春不用换地方。蕴蘅待下人虽说不刻薄,却不如蕴芝那般通达宽厚,迎春是有些怕这位小姐的,有时候听她笑嘻嘻地说一句话,都不知道她夸你还是在贬你。
      思澜和蕴蘅年纪相近,最喜欢和他这位三姐争辩,有事没事愿意往这边跑,三太太骂他胳膊肘往拐,自己的亲弟妹不晓得亲近,却愿意听人家噘他损他。只有一次思澜真的恼了,那是因为蕴蘅笑他,“你看看你,个子还没有我和迎春高。”蕴蘅是随口说笑,她一向是这样说笑惯了的,却见思澜涨红了脸孔,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跑。那次他们姐弟足有一个星期没说话。十四岁的思澜的确没有同龄的女孩子高,两年以后,他已高出她们半个头。
      这两年里,蕴芝回来过几次,张家姑爷看起来是性情温良的人,两人甚是相得,公婆也都这和善。迎春常常会想,结婚前从未见过面,是好是坏全凭运气,万一大小姐被欺负怎么办?那人若是轻浮浪子,或庸碌俗夫,岂不辱没了她神仙一般的大小姐。
      蕴芝私下对迎春说,“其实当初我也很担心,不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很好。”她低声说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迎春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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