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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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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玥华发现,整人,或者说,整四哥,成了绝大多数皇子们的新乐趣。
因为她时常看到他们把太傅心爱的笔折断,再放入四哥的书桌;或者把四哥写完的文章通通烧掉,害他被责罚;又或者凭空指责四哥,再互相串通着出来作证……
玥华心里很清楚,这一切都来自于隆的授意与纵容。
隆是太子,流着帝王的血液,生性傲骨,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向自己的权威挑战。而四哥与他的第一次冲突正好触及了他心里最敏感纤弱的部位——服从与反抗。
其实,打从促织这件事情之后,四哥便再也没有公然违抗过大哥。
玥华看得出,他想变得合群,中规中矩,决不人先,也不刻意人后。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隆还是一如既往的针对他,想方设法的要他好看。
那个时候玥华只有五岁,就像所有被保护得太好的孩子一样,有着泛滥的正义感和过剩的同情心,所以,尽管她是如此深信着隆,可有时候也禁不住怀疑,大哥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然而,在这种想要保护四哥的念头强烈到化为实际行动以前,隆的一句话使她的注意力从四哥身上分散开来。
那天,大哥告诉她,有宫人送了他一只兔子。
玥华听到这个消息顿时雀跃起来。
长得什么样?
小小的,白白的,毛茸茸,圆滚滚,活像个雪球。隆一边说一边笔画给她看,又道,只可惜是只笨兔子。前些天放出来溜达时恰好有宫女出去,它见有机可乘,下地一阵疾跑。没想到那宫女顺手把门带上了,这小东西一下刹不住脚,便硬生生的撞在上面,嘭的一声。
玥华跟着紧张起来,忙问小兔子要不要紧。
没事,就是脑门肿了,跟个老寿星似的。
玥华大笑,我要看我要看!
这个么……隆故意拖长尾音,想了又想,总算在她嘟起嘴巴之前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兄长的笑容。
第二日,玥华心心念念盼望着兔子的消息,然而,隆却空手而来。
兔子呢?玥华问。
大哥伸出一根指头,看,光荣负伤了。
小兔子咬的?
除了它还会有谁?原本想偷偷藏在袖子里带来,可这小家伙死活不干。
玥华担心的碰了碰隆的指头,疼不疼?
还好。
怎么连兔子都会咬人?大哥不是说它笨笨的吗?
那都是装的,其实这家伙可坏着呢,怎么都不肯服我。不过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到时候看他服是不服!
大哥说这话时,咬着牙挑着眉,不像对兔子,反而更像对人。
玥华闻言大声笑起来,没想到大哥竟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结果这天她是一路笑着回了凤梧宫。
母后见她这样乐不可支,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玥华扑到她的怀里,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还学了学大哥竖着负伤的指头教训小兔子的样子。
她本以为母后也会像自己那样开怀大笑,谁知,母后听完,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便觉有些扫兴,独自玩耍去了,玥华没有注意到的是,母后的表情虽然已经十分克制,但拳头却已然攥紧。
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考虑到大哥其余手指的安全,玥华决定暂时不再那么急切的要求他把兔子带来了。
她想她可以等,等到大哥和小兔子彻底混熟做了朋友为止。
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被及时传达。
因为第二天大哥没有来御书房读书,而是隔了一天才出现,并且,对前一天不来书房的原因只字未提。
对此,玥华倒是没有太过在意,身为太子的隆原本就有许多额外的功课和责任,只要不是病了就行。
她更为关注的倒是那只小兔子。
那天放课后,她又和大哥提起,隆听完,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慢慢扯出一个笑容。
要和小兔子混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为什么?
因为它特别怕生,总是低着脑袋,在你的手心里缩成一团。叫它吧,不理你。喂食吧,不看你。你只好用手指轻轻戳它的脑袋逗着玩,可它一下就火了,竖着耳朵眯着眼睛,做好了开战的架势。
玥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会咬你,原来是你老吓唬它。
也许吧。
隆轻笑了一下。
他明明是在笑,眼中却看不出丝毫暖意。
……大哥?
嗯?
你不开心吗?
隆愣了一下,笑意更深:怎么这么问?
玥华看着眼前这个毫无破绽的笑容,本能的觉得隆心里藏着什么,却无从知晓。她只能垂下头,小声嘟囔道,……没什么。
这以后,大哥变得越来越忙。
由于母后从小的教导,他原本就是个对自己极为严格的人,然而,玥华总觉得那一段时间的他越发刻苦,几乎将自己逼迫到了一个无法承受的地步。
而她真正开始担心他,则是在察觉到他看待四哥的眼神之后。
以往大哥固然喜欢欺负四哥,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
——冰冷的,充满憎恨的,如同对待潮湿虫类般发自内心的厌恶的眼神。
叫人不寒而栗。
那段时间,唯一能够带给玥华慰藉的,只有在大哥偶尔跟她说起那只兔子的时候。说小兔子耳朵更长身体更圆了,说小兔子又冒冒失失地撞到宫柱了,说小兔子爱吃萝卜胜过青草……只有在这时,隆才会恢复成玥华所熟悉的那个大哥,用各种活灵活现的形容,把她逗得直乐。
因为这,她越发盼望着能见见这只雪白圆滚的笨拙小兔子,可奇怪的是,面对她的恳求,大哥每一次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推托。
一而再再而三的落空使得她对隆的不满攀升了最高点,直骂他自私小气。
恰逢此时,三哥找到了她。
三哥淳的母亲曾是当今皇后过去的贴身侍女,宣王在娶了宰相之女秦妃后就很少到皇后那里去了,后来秦妃怀了二皇子泓以后,皇后为了争宠而献上自己的侍女,不久之后便生下来淳。也许是因为母亲与皇后的这层关系,淳自小便跟在隆的身后,活像一个跟班。
他有着一张酷似母亲的容颜,皮肤白皙,五官有如女子般精致,但行事阴狠毒辣,尤其在对付四哥这件事上,他可谓绞尽脑汁,最善于将孩子简单的恶作剧润色升华,真正变成四哥的梦魇。
仅这一点,就叫玥华极不喜欢,两人平日也不怎么走动。
但他今日居然主动前来,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果然,这一次,他找到玥华的目的也很明确。
马上就要到隆的生辰了,他已准备了一出好戏叫大哥这个寿星高兴,现在所有皇子都已点头同意,就只差玥华一人了。
能为大哥祝寿,玥华本也想尽一份心意,但这事情由淳提出,却叫她心里有了层疙瘩。灵机一动,狡黠笑道,叫我答应可以,你把大哥养的那只兔子偷偷带出来给我瞧瞧便是了。
要把大哥那么宝贝的兔子带出来,绝不是件容易的事,玥华本也没有指望淳能一口答应,只想难他一难,然而,淳的表情却十分茫然。
兔子,什么兔子?
就是大哥养的那只啊,白白的,小小的……
玥华努力搜刮着记忆中的词汇来形容。
淳却嗤笑道,你说大哥养了一只兔子?这怎么可能?
玥华不语了,看这样子淳似乎的确不知,他是隆的心腹,除他以外,玥华也不知该去问谁了。
淳见她不说话,想了想,又道,不过说到兔子,好像倒真有件事,大概几个月前吧,东宫有个宫女被母后杖责,弄得半死,撵出宫去了。掖庭局那边说是这宫女干活不干净,但私底下却有传言说,是因为一只兔子。
玥华的心揪了起来。
淳继续道,我估摸着,那宫女其实秦妃那帮人派来的,存心弄些给新奇玩意儿给大哥,好消磨他的意志,但大哥又岂是一个会玩物丧志的庸人?一定早早禀明了母后,想法处置了这个奸细。
他这边说得滔滔不绝,玥华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那只小兔子一定早就不在了,所以大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托,可恨他竟然骗了自己这么久,若不是淳,只怕她还会一直蒙在鼓里。
玥华一阵心灰意懒,无力的转过身,刚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叫淳给截下了。
给大哥祝寿的事你还没答应我呢。
她有气无力的道,我答应便是,要做什么直说吧?
爽快!淳赞罢,附耳轻语。
玥华的脸色变了。
她攥紧手心,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竟让我给四哥下套?!
淳一脸不屑,你叫他四哥?何时与他这般亲近,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是大哥叫你这么做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玥华甩袖便走,我去找大哥问个明白!
她匆匆赶到东宫,找到隆的时候,他正伏在案前读着艰涩难懂的文章,神情略显疲惫,可见到她,却立刻展露出笑容。
你怎么来了?
大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隆的笑容凝结在了脸庞,怎么一来便说起这个?
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觊觎你得东西,哪怕零星半点,也绝无可能。可你已经贵为太子,却为何还要这般咄咄逼人?四哥不过顶撞了你一次,你却迟迟不肯善罢甘休,他毕竟是你的兄弟——
住口——!
隆突然发出一声咆哮,仿佛被压抑了太久的感情在突然间冲破临点而爆发,狂风骤雨般浓烈,书册哗啦啦被抚落一地,案头的磁瓶也噼噼啪啪的碎裂。
玥华惊呆了,在她的记忆中,从未见过这样暴怒的大哥。
她张开口,试图说些什么,然而不及发声,泪水已如断线珠子般滚落。
我便知道……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她抽抽嗒嗒道,你过去对我那么好,可如今呢,把我骗得头头转,却连半句道歉的话都没有,现在更好,你们把四哥欺负得这么惨,我不过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便这样发狠似的凶我,在你心里我早已什么都不算了,是么?
隆顿时没了脾气,沉着脸憋了一会儿,终于服软,跑过来手忙脚乱的想帮她擦眼泪。
……乖,别哭了,大哥错怪你了行不行?
玥华却还在气头上,一把挥开了他。
那你以后还欺不欺负四哥了?!
我……
够了!大哥!淳终于开口,我实在忍不下去了!玥华,大哥一直不让我告诉你,却没想到你竟会这样愚不可及!
淳!大哥喝了一声,却未能及时制止老三连篇的话语。
你只道那姬绍熙无辜可怜,只道是我们在欺负他,你可知大哥私底下因他吃了多少苦头,却还四哥四哥叫得亲热!告诉你,他根本不是你的四哥,他不过是个野种,是个贱货,是个娼妓的儿子!他的母亲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与人媾和生下这孽种,这才被打入冷宫!你却要为这种人辩护?!
玥华懵了,突如其来的真相叫她一时无法动弹,那个有着温柔笑容的四哥背后竟然藏着这般离奇诡异、惊世骇俗的身世,然而,有一点无法解释,大宣历史上虽然不乏□□宫闱的例子,但东窗事发后,没有一个人逃得天子过严酷的惩罚,这样的皇家丑闻既然能从淳口中知晓,必定流传甚广,更不用说父王那里了,既然如此,父王为何还会留下他的性命,甚至,还肯放他出冷宫?
淳冷笑,还不是那个相士的预言。
什么预言?
那相士说他命中注定会当上最末代的宣王,大宣的气数会断在他的手里。父王对此将信将疑,所以姑且留着他的性命,想看他能如何折腾。
玥华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知道淳说的没有错,她的父王是迄今为止最杰出的一代宣王,他拥有足够的睿智和力量,即便那相士说的都是真的,即便四哥是危险整个帝国存亡的巨大隐患,他的骄傲也绝不会允许自己顺从预言,轻而易举地杀了这样一个上天赐予的敌手。他一定会让好好活着,看他如何将大宣治理得繁荣昌盛,延续子孙万代!
玥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隆要这样苛刻的逼迫自己,只因为在这个关于大宣帝国命运的预言中,注定成为帝王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所以,一点点的错误便会招来母后异乎寻常的重责,所以,再优异的功课也换不来父王更多的关注,因为他们打从心底怀疑他能否成为大宣未来的帝王。
不是因为隆不够智慧,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只单单因为命运二字,过去所有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生存的全部意义就会被否定。
这样的命运,对于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太过残酷了。
玥华忍不住又一次落下泪来。
……对不起……
她想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这辩解是多么苍白无力,身在宫闱中,却不知宫闱事,本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过错。
大哥却忽然抱住了她,他的怀抱那样温暖那样包容,平静的外表下饱含着汹涌而深刻的情绪。
莫名的,玥华想起隆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夫火烈,人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人狎而玩之,则多死焉。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隆平日行事要这样高调而跋扈,时时刻刻强调他与众不同的太子身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树立坚固的权威,才能最大限度的避免其他皇子们为了争夺王权而铤而走险,只有这样,到嗣位争夺真正拉开序幕的时候,才能最大限度的避免手足相残的局面。
在隆看似冷酷而强大的躯壳下,其实层层包裹着一颗原本柔软的心,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帝国太子的身份更不允许他表达。
玥华想到这里,抬起婆娑的泪眼,低声道,大哥,其实……那只小兔子已经没有了,是么?
隆愣了愣神,好半天,才踟蹰着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一次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
玥华终于明白了,即使他不言语,她也能感觉到。
小兔子死了,大哥明明也伤心难过,却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强颜欢笑,哄她开心,他一直不肯说出真相,是怕自己知道了会自责会伤心吧。
毕竟,当日若不是她告诉了母后,母后又怎么会知道?
这一切,归根结底,全是她的错。
而她的这个哥哥啊,便是这样的傻,面对自己要保护的人,宁可被误解也决不申辩。
那一日,小小的玥华在隆怀里哭了个翻江倒海,仿佛是与过去的自己做了某种诀别,然后,暗暗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