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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太平天国,少年,后山的小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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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肆掠曰打先锋。掳幼童为已子,曰公子。掳壮丁恐逸去,面刺‘太平天国’四字。
――储枝芙《皖樵纪实》
俘虏被重新带上来的时候,全身就像一个血葫芦。周达武以内行人的眼光扫了他一眼,知道这人受的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
“小人不是反贼,咳咳,不是反贼!”血葫芦使劲磕头,砸得地上是一个个的血印子。
周达武咳嗽了一声,他是直肠直肚的武将,拐弯抹角的盘问却是不会。不过,这次问讯是必须得讲究点技巧的。良久,他才憋出了一句话:“现在翼贼的手下的老贼们还有谁呀?”
“老贼?”血葫芦想了想,“还有,还有宰辅赖剥皮、曾仕和,军师曹伟人,”他忍着痛,一个个的梳理着,“虔天燕曾任合、承天侯任甫州、报天侯黄相发……”
“行了,行了!”周达武不耐烦的一挥手,“我问你,”他踌躇了一下,故作不经意的问道:“以前,有个姓朱的,叫什么什么来着,”周达武假装想不起来,“拉人马从翼贼军队里跑了,现在可曾再与翼贼勾结?”问完,他的眼睛看向一边,心却“嘭嘭”地跳。
“姓朱的?”血葫芦的脑袋显然一时没转过弯来,“现在翼王驾前没有姓朱的!”
“蠢货!”周达武气得跳了起来,“老子问的是朱衣点,伪官职精忠大柱国。呸,什么鸟官名!”他用力吐了口吐沫。
“朱大人啊!”血葫芦恍然大悟,“他扯人马说是要回江南,与翼王再没联系过!”
“唔,”周达武心中无由地升起了一丝失落,“哼,真回江南了,有曾铁桶(曾国藩之弟曾国荃,以围城见长)在,以为江南就那么好呆吗?”他心情复杂的打量着血葫芦,打不定主意是否再让他回去领凌迟之刑。
血葫芦惶恐地察觉出周达武的犹豫,终于大声地哭喊道:“大人饶命,小人知道一条后山的小路,能通到长毛的大营的!长毛里面,可都不知道这条小路!”
周达武狐疑地望了望他,开始有点怀疑他是石达开派来的奸细了。
“长毛都不知道,那你怎么知道?”
“小人,原是本地人哪!”
几个时辰前,天还大亮着。
凭着记忆,他来到了后山。溪水潺潺,恍似从前。他茫然四顾,良久,他接了一把水,捧到唇边喝了一口。
“就在这儿,不远了!”他喜形于色。
扒开眼前厚厚的草丛,他笑了。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儿时放羊常走的后山小路还以这种隐秘的方式存在着。“世道这么乱,谁还敢放羊啊?”他暗暗地想。
“再见了!”他回过头,不是因为留恋,而是为了最后一次确认下逃离的归途是否安全。
一个少年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额头一根巴掌宽的布条醒目地红着。像耐心守候了许久的猎人,少年的手中托着一杆火枪。那黑洞洞的枪口,便直指着他的心脏。觉察到他回头,少年枪口向下移动,对准他的胯间。像是被这个举动逗笑了,少年弯起了眉眼,然后,少年又把枪口向上,重新瞄准了他的心脏。
他惊呆了,他认得那根红布条。少年应该是翼王贴身护卫――官职仆射,被军中戏称为小把戏的孩子之一,而且,少年是仆射的头子。他经常能看到那少年带领着其他骄横的少年,簇拥在翼王左右。那都是他这样的小兵够不着的一帮人。“小把戏”又是全军中对翼王最忠心,对清妖和逃兵手段最狠的一群人。他曾经多次在死去的清妖身上见识过那少年的枪法,不愧是军中数一数二的一个。落到少年的手中,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对面的少年,是说什么也不可能放过自己的。
怎么办,象好汉一样,冲过去吗?他的手心捏出了汗。
“扑通”一声,他跪下了。
“大人饶命!”
枪口的目标变成了眉心,看到他的脸,少年怔了怔,原本紧扣着扳机的手指松开了。
汗水如毛毛虫一般,在他脸上爬,跪在那儿,似乎过了许久。
“喂,你那脸上都写的是什么?”对面的少年发问了。
“这,”他摸了摸脸,苦笑了一下,然后“砰砰”地叩头:“小卑职不敢了,再不敢了。小卑职这就随大人回去。要不?”他的手颤抖地在脸上摸索着:“这儿,”他指着眼眶下方,“这儿还有点地方,不行回去,大人让人刻上‘永不再逃’!”
“你要逃走,清妖会放过你吗?”
他怎么也想不到少年会这么问,抬起头偷眼打量着对方,少年眼中湿漉漉的,似乎饱含着同情,看上去不像是假装的。
“嗯,”他踌躇了一会,决心豁出去了,“曾国藩曾妖头编的<解散歌>,好多兄弟私下都会唱。”他又偷偷瞅了瞅对方,见少年脸上并无愠色,而是带了几分好奇的纵容。于是,他便乍着胆子轻轻念了起来:
“莫打鼓来莫打锣,听我唱个解散歌;
如今贼多有缘故,大半都是掳进去;
掳了良民当长毛,个个心中都想逃;
官兵若杀胁从人,可怜冤枉无处伸。
良民一朝被贼掳,吃尽千辛并万苦;
初掳进去就挑担,板子打得皮肉烂;
又要煮饭又搬柴,上无衣服下无鞋;
看看头发一寸长,就要逼他上战场;
初上战场眼哭肿,又羞又憾又懵懂;
向前又怕官军斩,向后又怕长毛砍。
一年两载发更长,从此不敢回家乡;
一封家信无处寄,背地落泪想爷娘。
被掳太久家太贫,儿子饿死妻嫁人;
半夜偷逃想回家,层层贼卡有盘查;
又怕官军盘得紧,跪求饶命也不准;
又怕团勇来讹钱,抢去衣服并盘缠;
种种苦情说不完,说起阎王也心酸。
我今到处贴告示,凡是胁从皆免死;
第一不杀老和少,登时释放给护照;
第二不杀老长发,一尺二尺皆遣发;
第三不杀面刺字,劝他用药洗几次;
第四不杀打过仗,丢了军器便释放;
第五不杀做伪官,被胁受职也可宽。
第六不杀旧官兵,被贼围捉也原情。
第七不杀贼探子,也有愚民被驱使。
第八不杀捆送人,也防乡团捆难民。
人人不杀都胆壮,各各逃生寻去向。
贼要聚来我要做,贼要掳来我要放。
每人给张免死牌,保你千妥又万当。
往年在家犯过罪,从今再不算前账。
不许县官问陈案,不许仇人告旧状。
一家骨肉再团圆,九重皇恩真浩荡。
一言普告州和县,再告兵勇与团练。
若遇胁从难民归,莫抢银钱莫剥衣。”
听他唱完,少年沉默了一会。
“你要走也可以,不过得留下点东西!”
“我懂,我懂,”他连连叩头,接着把怀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摸了出来:一把竹篦子,一本薄薄的,名为《如意君传》的小说,一枚火石,一点烟草,还有一块小小的鸦片。最后,他的手伸到内衣深处,尽管不舍,还是摸出一个小口袋来。那口袋沉甸甸的,打开,光华耀眼,是他历年来跟着大队打先锋时藏下的珠钻宝石。
“谁要你这个?”少年脸一沉。
“咣当!”一把寒光闪闪的物事飞了过来,插在他面前的绿草上。
“剃刀?”他的眼睛一亮,没想到少年身上还会藏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了防止圣兵中有人剃发三更(开小差),在天朝,剃刀一直是违禁的物事。东王杨秀清活着的时候,谁被发现私下拥有一把剃刀轻者打板子,重者还会被点天灯。
“喂,我是说,剃了头再走!”少年说,脸上的笑容有几分温和。
他急忙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重新揣到怀里,然后打散了盘在头顶的大辫。
少年在距离他不远处抱枪跏趺而坐,当看到他浓密的头发披下来时,少年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
“哎,你的头发可不短啊?什么时候当上圣兵的?”
“启禀大人,是壬子二年冬天,离这不远的宁乡!”咸丰二年,告别老婆孩子到宁乡做小生意,让他整整后悔了八年。
“啊?那你比我还早嘞?一看你的头发就知道是老兄弟了!”少年有点惊奇,“怎么你现在还是小兵?”
“……”他摸了摸脸上的字,苦笑了一下。
“也是,”少年歪歪头,表情复杂地打量着他脸上的文字,“三更被抓了多少回呀?刻得象筛子一样!真难为你还活着,没有被点天灯。”
他陪着笑脸,伸开手掌,抓住剃刀的刀柄,开始摸索着剃前庭的头发。八年前都是找剃头师傅剃的,因此他的手法十分笨拙,不时还会割破自己的头皮。
“噌,噌……”剃刀在头皮上割动的声音在二人间单调地重复着。
他站起来,脑后原本浓密的头发变成了一根细细的辫子。在他脚下,夹杂着银丝的黑发东一蓬,西一蓬,扔得一地都是。回想这东征西讨的八年,真是前尘如梦。他又看了看不远处抱枪而坐的少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
少年站起来了,并向他微笑着走去。
“难道?”他惊恐地想,“他是要我剃了头再重新抓回去,让营里的人看笑话?是了,这么缺德的事,小把戏们肯定会干出来的!怎么办?冲上去,和他拼了吗?”
他退后一步,双膝一软,缓慢地跪倒在少年的面前。
少年一怔,随即皱了皱眉。“起来!”他不耐烦地用火枪冲他比了一下,讥讽着说道:“瞧你那德行!我可知道你怎么三更了这么多次还活着了?快走,快走!记得,脸上的字,回去后多用药洗洗!”说到后来,少年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
他爬起来,向少年又是感激,又是怀疑的笑了笑。
“大人,从这条小路翻过山,就是我家了!不知道堂客和伢子们……”他的声音兴奋地颤抖,“八年了,这脑门上的字还是西王八千岁在的时候让人刻上去的呢?回去也能跟乡亲们吹吹了!”他傻笑了一下,随即向少年拱了拱手,转身急匆匆地顺着那条看不出痕迹的小路向上走。
“等等!”
听到少年的叫喊,他猛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少年脸上诡谲的笑容令他发毛。
“喂,你的那本书呢?借给我看看!”
“送给你了!”
一本书向少年飞了过来,少年接住,拿在手中快速的翻看,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等少年再抬起头,逃兵已经踪迹全无,唯有一行被踩得东倒西歪的乱草能看出那人逃离的踪迹。
“一路顺风!”少年说道,半晌,他自言自语:“西王八千岁的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脑门上的字,还是东王九千岁活着的时候让人刻上去的呢!”
他解下额头上系着的红色布条,露出四个殷红如血的大字。正是“太平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