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少君是狐妖》简一墨

12、墓冢

　　正想着，喜娘搀着一位面遮障扇的女子下来，那女子发上簪着金翠花钗，身穿宽大的青质连裳，层层堆叠，步态窈窕。

　　在众鬼的笑闹声中，新郎官和新娘子对面跪坐，一个脸色蜡黄的瘦老头站出来，看样子是“傧相”。

　　傧相扯着尖利的嗓子，高唱道：“今夜良辰，耿氏少平和孙氏阿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四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王。从兹咒怨以后，夫妻冥寿延长！”

　　女方的家眷迎上来，抓起一些果子、金钱、花钿之类的东西，就往他们身上四处抛撒，边撒边笑。

　　原来男鬼叫“耿少平”，女鬼叫“孙阿玿”。

　　耿少平吟了一首却扇诗，对面的孙阿玿才娇羞地把障扇移开，众人定睛看去，那“新娘”哪是什么花容月貌的美娇娘，分明是具白骨森森的骷髅头。

　　墓道里孤灯茕茕，黯黄的光影浮动摇曳，骷髅咧开嘴，呲牙笑了一下，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先是“同牢礼”，傧相高声道：“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

　　接着，一个丫鬟捧上盛着肉饭的“同牢盘”，喂新郎和新娘各吃三口。那盘里的饭没有一点热气，肉也分明是生肉，骷髅新娘张开白森森的牙齿，咀嚼了两下，就“咕噜”咽了下去。

　　“饮合卺酒！”

　　两童子走上前来，将手中的金酒盏，献给二位新人。萤之端详着那两个童男童女，脸蛋上涂着腮红，动作僵硬，似乎是出殡时扎的纸人。

　　喝完交杯酒，童子用五色丝绵将新人的脚趾绑到一起，又说了几句吉利话，这婚礼就算成了。

　　只见耿少平拉着孙阿玿的手，往墓道深处走去，众人连忙跟上去。沿着斜坡墓道往进走，是狭长的甬道，只能容两三个人侧身通过，甬道两旁是小耳室，里面放着些随葬品，似乎是庖厨和仓房。

　　墓中昏暗，一盏荧荧幽灯悬在半空中，灯光忽然从黯黄变成惨绿，气氛更是诡秘。

　　萤之感到身后一紧，回过头去见崔灵符抓着她的衣角，瑟瑟发抖。她暗中握住崔灵符的手，给他渡了些真气，崔灵符才惧意渐消，没那么害怕了。

　　薛玉釉跟在后面，也是一脸惨白，好在她偎在杨六郎怀里，两人紧紧拥着，互相有个照应。

　　白涧冰走在最后，虽然是一人独行，倒像是闲庭漫步，看不出丝毫的紧张和惧意。萤之暗暗佩服，心想这人果然厉害，幽幽绿光衬得他雪白面皮上，积了一层薄如春冰的严霜。

　　萤之转回头，继续跟着“鬼新人”走。穿过三道天井，甬道豁然开朗，最后面是一间长方形的墓室。

　　墓室正中央，是一座巨大的棺床，在棺床四周设着斗帐。隔着灰青色的帐纱，能看见里面影影绰绰，是具漆红棺椁，棺身足有丈余长。

　　萤之往地下一看，棺床边设着一张几案，上面堆满了各种随葬品，有餐具、耳杯、博山炉，还放着几盘菜。这些东西都是明器，却按着活人生前的习惯摆着，如同一场盛宴才刚刚开始。

　　棺盖微微晃动起来，听见“咔嚓”一声，棺盖掀开了，从里面坐起来两个中年夫妇。男的褒衣博带，头戴漆纱笼冠，相貌高古。女的雍容华贵，头发以花缯束起，梳成很奇怪的样式。

　　萤之凝神看了半天，猜不出这两人的服饰是什么朝代。这时候，白涧冰看出来她的疑惑，以腹语给她隔空传音：“这妇人梳的发式叫‘撷子髻’，由此断定，她至少是魏晋时的人，死了几百年了。”

　　萤之不由一凛，浑身寒毛直竖，再回头看去，那些迎亲的男男女女突然都凭空消失了，偌大的墓室里，只剩下这四个鬼。

　　更诡异的是，墓主夫妇邀请那一对“鬼新人”在几案前坐下，四鬼共赴盛宴。

　　墓主人唤了一声：“红幺、绿幺，倒酒！”

　　棺床边的两个侍女俑忽然动起来，摇身一变，从两寸长的小人偶，变得和活人一般高。只见她们嫣然而笑，执起漆壶就给“客人”倒酒。

　　耿少平和孙阿玿将耳杯接过来，连忙道谢。

　　墓主妇人笑道：“咱们阴间的婚配和阳间是一样的，我在这墓中住了四百多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们夫妇常来这坐坐，也好打发寂寞。”

　　孙阿玿问道：“鬼也怕寂寞吗？”

　　墓主人啜了一口酒：“怎么不会啊？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骨头都殴发霉了。”

　　耿少平看他喝酒时，端耳杯的手有点抖，不禁问道：“武昭王，你这只手……？”

　　墓主人叹了口气，解释道：“前两日来了一伙儿盗贼，为了抢夺我右手中的玉握，将我的小拇指掰断了。”

　　众人大为惊奇，原来这座墓里进过盗墓贼，墓主人自始至终都知道，而他们夫妇已经化成一堆白骨，只能任盗墓贼敲碎骨头，抢夺随葬品。

　　耿少平又道：“听说天宝二年，当今天子追尊您为‘兴圣皇帝’，您生前富贵，死后还这样风光荣耀，真是让晚辈羡慕。”

　　墓主人笑着摆了摆手：“哪里，什么风光荣耀，都是徒有虚名。我陇西李氏虽显赫了几百年，也造下不少杀业，气数就快尽了。”

　　萤之闻言吃了一惊，从他们对话中推测，这墓主人应该是陇西李氏的始祖，西凉国国主李暠。认真算起来，萤之也该叫他一声祖爷爷。

　　耿少平有些惊讶，和孙阿玿对视了一眼，忙追问道：“武昭王何出此言？当今正值大唐盛世，天子明英，怎么会气数将尽？”

　　李暠淡淡一笑，执着耳杯叹道：“天道轮回，循环往复，这世上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灭的朝代，繁华只在须臾间。你别看长安眼下歌舞升平，转眼之间就要血流漂杵，哀鸿遍野了。”

　　听到这话，萤之心中更是惊恐，难道长安要起战火？

　　耿少平还想追问下去，旁边的孙阿玿不耐烦了，打断他：“哎呀，你就别问了，新婚之夜，说这些打打杀杀做什么。咱们借武昭王的墓室成亲，可不是来谈论这些的。”

　　李夫人也笑道：“是呀，都是泉下的幽魂了，还管什么阳间之事。老头子，你又泄露天机！”

　　李暠嗬嗬一笑，捋着三绺长须道：“说的是，喝酒喝酒。”

　　正在这时，崔灵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几鬼悚然大惊：“谁？”

　　萤之想捂崔灵符的嘴已经来不及了，这隐身术有时效，只要一人发出声音就会原形毕露。众人一看幻术败露，都是心惊胆颤，纷纷往墓门奔去。

　　墓穴中顿时阴风阵阵，黑暗中有荧光闪烁，众人慌不择路，只好跟着那漂浮的荧火，跑到第二道天井，石门轰然砸下，堵住去路。

　　几鬼飘然而至，此时都是幽光环绕，面目森森。薛玉釉吓得尖叫一声，便往杨六郎怀里钻。

　　孙阿玿猛然转过头来，伸出白骨利爪，一把掐住了杨六郎的脖子。猝不及防之下，白涧冰一掌袭来，孙阿玿吃痛，不由缩爪，只见白涧冰衣衫飘动，飒然如风，劲风激荡下猛然翻掌去击石门。

　　“哄”一声巨震，石门轰然裂开。萤之“唰”一下抽出长剑，趁机叫道：“快带他们走，我来掩护！”白涧冰也不废话，一手拎起吓瘫的崔灵符，一手拉住薛玉釉，纵身跃出石门，杨六郎极是麻利，紧跟着他就逃了出去。

　　萤之拦住众鬼去路，横在石门前。李暠露出凶相，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本王墓穴？”

　　萤之收剑入鞘，俯身跪下：“始祖恕罪，小辈不是有意冒犯。”

　　李暠眯起眼睛，凝神看了她片刻：“你叫本王什么？”

　　萤之低着头，口中恭敬道：“小辈是汝阳王李幹之女，当今天子侄孙，您是小女的祖宗。”

　　李暠这才霍然明白，脸上怒容顿消，却还是有些不高兴：“既是如此，你怎可带生人来搅扰祖宗陵寝？”

　　萤之不敢隐瞒，据实答道：“小辈和朋友夜宿在树下，忽然看见鬼……这位郎君娶亲，一时好奇，便略施幻术，想跟着来看热闹。”

　　李夫人笑道：“老头子，既然是一家人，教训两句就算了，看把孩子吓的。”

　　萤之心中升起暖意，冲着李夫人和孙阿玿、耿少平露出歉笑。李暠见状只好挥挥袖子，让她离去。萤之道了谢，刚想转身，忽又想起一事，犹豫着问道：“始祖，不知您为何说李氏气数已尽，难道大唐将有祸乱？”

　　李暠曼声道：“看在你是李氏子孙的份上，本王提醒一句，回去告诉李隆基，让他谨防胡人作乱，尤其是藩兵藩将。他若把我这个祖宗放在眼里，听了此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萤之琢磨着这句话，还想追问，李暠拂袖一挥，她就被狂勃的气流冲出墓穴外，石门轰然而落，一切又恢复如初。

　　外面天将破晓，月明星稀，依稀有啾啾的雀鸣。萤之在荒凉的坟冢前徘徊了几步，发现杂草丛生，荆棘遍地。有半块残碑，碑身塌了一段，字已经剥落了，透着常年雨蚀的痕迹。

　　草丛中散落着零碎的白骨，勉强能辨出，是些四肢残骸，在雾气氤氲中，越发显得阴森瘆人。

　　一阵风吹过，摧得四面的野草哗哗乱响。这地方阴气极重，萤之不敢再作停留，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