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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尸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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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东市,长柳驿店。
萤之一早就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在后院马厩选了三匹大宛良马。到了午时三刻,白涧冰果然应邀来驿店汇合。他已换了身雪缎襕衫,也未戴幞头,黑漆也似的长发挽作解散髻,用一根玉簪斜插着,颇有股风流隽逸之气。
崔杨二人一看见他,心里就有些怯怯的。崔灵符自恃年轻貌美,特意穿了件淡鹅黄的圆领袍,整个人就如同柳枝上新发的苞芽,焕然清新。杨六郎倒是无意跟人攀比,换了身黑色劲装,墨发束起,显得风姿飒爽,英气逼人。
萤之看着这三人的打扮,各有千秋,一时不分伯仲。倒是自己穿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风尘仆仆,毫无姿态可言,顿生自惭形秽之感。
“郡主笑什么?”杨六郎看她抿着唇角,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萤之身姿矫健地跨上马,一手控着缰绳,兜转了马头回过身:“我笑你们一个个打扮的这么漂亮,路上碰见土匪,别让人家劫了去。”
崔灵符听她夸自己,干净的脸皮热了热,颇有些得意之色。“真碰上劫匪,也有郡主这样的高手护着,我才不怕。”
白涧冰在旁边听见,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两手抄在雪袖中,笑而不语。
“白公子,你可有什么主意?”萤之驱着马走过来。
白涧冰坐在马上,踌躇了片刻,沉声道:“郡主既是越狱出来,要不了多久,大理寺就会全城拘捕你们。长安城呆不得了,越快离开越好。”
萤之点头:“我正有此意,只是人海茫茫,该去哪处找上清珠?”
杨六郎道:“郡主不是要回玉泉院吗?先去东都洛阳如何?”
“不行。”萤之断然道,“大理寺必会派人去玉泉院缉捕我,此刻回去,就是给师门惹麻烦。”
崔灵符一听就急了,扁着嘴道:“那怎么办?长安留不得,洛阳去不得,本公子要露宿街头吗?”
萤之横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崔公子不愿意跟着,尽可以走,没人会拦你。”
崔灵符立刻闭上嘴,涎着脸皮笑了笑。正尴尬间,白涧冰忽然开口:“郡主会岐黄之术,何不用‘失物召回秘法’,先占一卦,看看东西在哪个方位。”
杨六郎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道门寻找失物,有一个周易古歌诀,相传原是秦汉时的方士所创,十分灵验。萤之心想:也没别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掐指算了算,口中念念有词:“甲震乙离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门,庚日失物兑上找,壬癸可在艮上寻……丢失那天是丁火日,失物在乾位,东西在西北方。”
白涧冰神色稍霁,挑眉道:“我若猜的不错,是子夜寅时丢的,已落入他人之手,距此地千里之遥。”
崔灵符听得一脸懵懂,茫然问:“西北方?长安往西,那不就是……西域?”
萤之的脸色微微发白,迟疑了一瞬:“不错,上清珠本就是罽宾国的宝物,没准是他们又反悔了,派西域高手所盗。”
杨六郎骇然道:“我听说,西域有人练一种邪功,能穿铜墙铁壁,上刀山如履平地,还能缩骨如弹簧。”
崔灵符不暇思索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这就循着线索去找,路上总能打探到蛛丝马迹。”
众人一合计,当即规划出路线。从长安取道陇西,经岐州、凉州、肃州,再到敦煌玉门关。出了阳关,沿着焉耆、碎叶城,一路往安西四镇去。
从含光门出去,往西北一口气跑了三百里,终于赶到落日前,到了岐山。这里虽然出了长安,仍属京畿凤翔府的地界。
岐山又称箭括岭,山形似凤凰头,峰峦耸翠,绿草如茵。眼下虽然到了暮春,可天色一黑,凉风吹着还有些寒意。
野鸦呱呱地叫着,风扫枝叶,听起来有些瘆人。崔灵符缩了缩脖子,觉得颈后根有些发凉,寒毛直竖。他夹紧马腹,快奔了几步,赶上前头的萤之:“郡主,咱们要不找家驿馆,先歇歇脚吧?”
萤之蹙起秀眉,环顾了一下四周,群山环抱,苍峦叠翠,不由道:“这里荒无人烟,连个歇脚的野店都没有,去哪里找驿馆?”
崔灵符脸色发白,觉得野鸦叫的越发凄厉。几百里路下来,他在马上颠簸的险些坐不住,央求道:“可……可是骑了一天马,身子骨颠得快散架了……”
白涧冰纵马跟上来,与他们并辔而行:“快到了,再坚持一下,翻过这道岭,有座龙王庙,我们去那里落脚。”
萤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白公子对这里的地形很清楚呀。”
白涧冰面上仍是淡淡的:“郡主不必怀疑,玉真公主经常到九成宫避暑,我随她来过几次,对岐山的地界并不陌生。”
萤之被他戳破心思,倒显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避开他的目光,往前行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翻过沟岭,果然在半山腰上看到一座破庙。众人翻身下马,把马匹拴在廊柱上,推开残破的庙门。
“嘎吱”一声轻响,迎面扑来许多蛛丝网,萤之伸手拂了拂,呛了一鼻子灰。只见这座破庙不大,有三两进,正殿倒是极宽敞。中央塑着几尊龙王像,彩漆已经剥落了,斑斑驳驳,露出里面的泥土。
借着清冽的月光,她观察着龙王的面相,赤目殷殷如电,苍青须发怒张着,脸色狰狞,让人无端觉得心惊胆颤。
衣角感到一紧,崔灵符已经贴了上来,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她背上。“郡主,我害怕……”
萤之笑了笑,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说着握住他的手,将些许内力通过掌心传给他。
不一会儿,杨六郎举着蜡烛进来,笑道:“幸亏我带了火折子,不然咱们今天都得摸黑。”
萤之寻了些干草,铺到地上,然后拢裙子坐下:“今晚就将就一下,明天出了岐山,咱们再找驿馆。”她从包袱里翻出几块糕点,分给众人。
白涧冰却不肯接,萤之以为他嫌难吃,也不勉强,只问道:“白公子,你睡在哪里?”
白涧冰淡淡道:“郡主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说罢,他手一扬,袖中抛出根细铁索,钉到对面的墙上。然后他纵身跃起,横卧在铁索上,竟然以其为床,闭目养神。
崔杨两人看的大为惊奇,在旁边啧啧赞道:“白郎,想不到你深藏不露,还有这绝妙功夫!”
白涧冰闭着眼,也不理他们,月光照在他秀美绝伦的侧脸上,更衬得丰隆挺鼻,眉宇间显出几分冰冷淡漠。
萤之倚着墙角,在暗处打量了他半晌,心中暗想:此人轻功如此了得,外华内敛,绝非是泛泛之辈,恐怕也是个不出世的高手吧。
困意渐渐袭上来,她合上眼皮,朦胧中昏睡过去。到了后半夜,忽然听见一声尖叫,萤之悚然睁开眼,她本身睡意就轻,被这叫声瞬间唤醒。
眼前一道白影闪过,白涧冰已经从铁索上翻身跃起,顺着叫声追过去。萤之紧跟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后院里。
月光湛然清亮,将院子照得分明。崔灵符哆哆嗦嗦地指着墙角,吓得连话都说不全了:“有……有鬼!”
萤之走上前去,仔细一瞧,也不由打了寒噤。只见墙角并排停着几具石棺材,棺盖紧紧合着,里面微有响动。
杨六郎闻声也奔了过来,手里还举着蜡烛:“灵符,怎么了?”
崔灵符立刻扑到他怀里,浑身抖如筛糠:“我睡到半夜想解手,就到后院来找茅房,谁知道发现这东西……”
“嘘!”白涧冰当即做个手势,止住他们,走到那具发声的石棺前,伸手推开棺盖。棺里躺着一具僵硬的女尸,面上盖着衾敛,穿着身红衣,袖中露出的双手已经发青了,指甲约有三四寸,涂着鲜红的丹蔻,根根尖削如戟。
崔灵符看到如此阴森情景,早吓得魂不附体,两条腿瘫软如泥,抖个不停。杨六郎捂住他的嘴,也是瑟瑟发抖,额上直冒冷汗。
那女尸忽然长吐了一口气,面上的衾敛飘然揭开,脸色僵黄如蜡,在月光下泛着淡淡金色。她忽然从棺材中坐起来,两臂伸直,如同是个提线傀儡。
只见她一跃而起,向着院中四人慢慢跳过来。女尸闭着眼,动作迟缓,蹦到白涧冰跟前,先凑到他脖子周围嗅了嗅,像狗一样扇动着鼻翼。
嗅了一会儿,大约没发现什么异样,就跳到萤之身前,在她周围又闻又嗅。萤之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冷汗澿澿而下。那女尸也没觉察出动静,又往崔灵符那蹦去。
崔灵符哆嗦着嘴唇,怕的要死,只想赶快躲过这一劫。女尸凑到他胸口,听见牙齿打磕的声音,嗅到了一丝活人气息。
她猛然睁开眼,尖削的指甲就往他脖子上掐,崔灵符大叫一声,抱头逃窜。女尸在后面紧追不舍,眼看着就要劲扑上去。
萤之点足一跃,几个提纵,拦住女尸去路。女尸咧开嘴角,露出森白獠牙,向着她猛然袭压过来。萤之一掌掴到她脸上,只觉那肌肤冰冷坚硬,像块铁石,浑然没有半点弹性。
女尸双手一伸,指甲暴长,扼住她咽喉,张嘴就要咬下来。忽然头上罩住一个铜盆,耳边铃声大作,女尸仿佛受不了聒噪,跌到地上翻来滚去。
萤之趁机躲开,向白涧冰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正在这时,杨六郎不知从哪端来一盆熏臭的浆液,朝着女尸兜头泼下去。黄液淋了她满身,女尸发出凄厉的尖叫,浑身开始吡哩吡哩地爆炸。不一会儿,就化作一滩脓血,消散不见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都觉着心有余悸。杨六郎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笑道:“没想到这粪水还真管用!”
崔灵符一听立刻捏住鼻子,趴到旁边呕吐不止。萤之和白涧冰并肩站着,月光下但见两人脸色苍白,相对默然。
“这破庙看来是不能住了,我们快点走。”白涧冰道。
萤之想起后院还有几口棺材,如果不封住,只怕还会作怪。于是走过去,从袖中掏出几张黄纸,咬破手指,用血画了驱邪的符咒,给每具石棺上都贴了一张,又在四周撒了些雄黄粉。
她拍了拍手:“好了,咱们走吧。”
从龙王庙出来,天将破晓,远处泛起迷蒙的微光。众人翻身上马,凉风习习吹着,还有些春寒料峭。沿着山间小道跑了一程,天色渐亮,昭暾给山峦披上霞光,红日从东边升起。
崔灵符这时候才缓过来,凑到萤之身边问:“郡主,刚才那庙里……是诈尸了吗?”
萤之控着马缰,思索道:“应该是吧,看样子那女尸是难产而死,一口怨气不化,才成了僵尸。”
杨六郎觉得新奇:“哦,何以见得?”
萤之道:“凡是难产的亡妇,都要穿红衣入殓,那女尸小腹凸出,还有极重的腥气。夫家怕她不吉利,不肯葬入祖坟,才随意停在废弃的破庙里。”
崔灵符气得骂道:“呸!这夫家也太狼心狗肺了。”
白涧冰在旁笑道:“郡主猜的不错,那女尸确实是枉死的产妇。咱们还算走运,若是碰上她那没生下来的小鬼头,只怕更是难缠。”
萤之点了点头:“在我们道门里,有个共识,鬼母子是所有精怪鬼妖中最难对付的。因为小鬼没有见天日,鬼母爱子心切,故而怨气弥重。”
杨六郎叹了口气:“世间的一切爱恨痴缠,才是六道轮回的本源。”
崔灵符转了转眼珠,笑着问:“那郡主说说,这些精怪鬼妖中,都有什么特性?”
萤之道:“要论美貌,自然是花精狐妖最漂亮,蛇精阴险,狼精狡诈,虎豹凶悍。而人是万物灵长,最聪敏也最坏。那些精怪虽然恐怖,却不如人心可怕,就像那女尸,生前也是个可怜人,哪里有她夫家歹毒。”
白涧冰闻言一笑,淡然道:“郡主是个明白人。”
崔灵符忽然来了兴致:“那你有没有见过花精狐妖,他们和我相比,姿色在我之上吗?”
萤之不由翻了个白眼:“崔公子,你能不能有点男子气概?你如今不是男宠了,要那漂亮皮囊有何用?”
崔灵符被噎得没话说,嘿嘿笑了一下:“我虽不是男宠,可也要在郡主眼皮底下讨生活,倘若太丑了,岂不是有碍观瞻?”
萤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与其把心思花在脸上,不如多学点拳脚功夫。以后再碰上昨夜的事,看谁来救你?”
崔灵符涎着脸皮道:“有郡主啊,我崔灵符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今生今世是赖定你了。”
这话说的极暧昧,杨六郎咳了一下,故意清了清嗓子。白涧冰也低笑不语,只装作没听见。萤之懒得理他,一夹马腹率先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