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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永平四十六年春。

      近日春雨连绵,午后才歇下的雨在入了夜之后又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细雨如织,护城河畔湿漉漉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倒是酒楼里灯火通明,华灯溢彩,喧闹声此起彼伏。

      悠远的车铃声从缥缈的雨幕深处传来,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由远及近,缓缓停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天香楼”对面的河岸边。

      靛蓝色的车帘一角被掀开,帘后印出一张小姑娘精致可爱的圆脸来。

      那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小脸莹白如玉,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虽然神色有些怯懦,却怎么也压不住眉眼间的灵气。
      她头上梳着垂挂髻,身穿一身与年龄不符的月牙白璎珞纹缎袄,唯独腰间的杏黄色腰带能显出几分娇俏。

      小姑娘似乎在找寻着什么,透过微微掀开的车帘不住往天香楼上看。
      待对上二楼那道视线的时候,她的眼睛蓦地一亮,小嘴不由自主张了张,随后似想起自己正在气头上,她又急忙将唇抿起。

      范屹一直倚在二楼窗边看河中景致。

      自家马车从远处甫一出现的时候便落入了他的视线中。

      男人唇角微微勾起,周身惯常凝聚的冷意倏然间便散了个干净。

      “表哥,你家那小哑巴果然又来接你了!”
      范屹对面坐着的少年一袭玄衣,英挺的眉目间尽是不虞之色,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郁闷,“那个豆芽菜,下着雨不安安静静在家待着,乱跑什么?!”

      他就不该跟表哥打这个赌,从前哪次表哥出来的时候,那个小哑巴不来接他的?
      偏他今日二两酒下肚,被他表哥一激,就又着了他的道!

      范屹从马车上收回目光,扫了谢江枫一眼,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眼中泛着精光,笑道:

      “明日记得将你那揽月弓包好了送过来,小丫头可喜欢着呢。”

      说罢,朝着楼下自家马车扬了扬下巴,滑动轮椅向酒楼西南角的升降梯行去。

      谢江枫从窗口扫了眼楼下的马车,撇撇嘴,抓起酒壶猛灌一口,起身匆匆去推范屹的轮椅,“表哥,等等我!”

      -

      谢江枫推着范屹走出酒楼的时候,小姑娘已经打着伞规规矩矩等在酒楼门口的檐下,怀中还抱着一个深蓝色缎面小毯。

      见到范屹出来,柳容舒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整个人犹如一朵瞬间盛开的小雏菊,散发出鲜活动人的光。

      她上前一步,想了想,又故意抿起唇,把伞递到范屹手里,接着蹲下身子,将小毯盖在男人的腿上。

      身后酒楼中喧嚣声依旧,身前的姑娘却安静的如同这春日里的细雨。

      范屹静静看着姑娘的动作,半晌,他的视线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眼睫上,带着几分无奈轻笑道:
      “已经开了春了,我的腿无碍的,你不用每次都来接我,修锦也能送我回去。”

      柳容舒听他提起修锦,这才像是刚刚注意到范屹身后还有个人一般,走到他身旁,身子一拱将人挤走,自己推着范屹向马车旁行去。

      谢江枫:“……”

      扶着范屹上了马车,柳容舒收了伞正抬起一只脚踩上车墩,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攥住。

      她吓了一跳,回头就看到谢江枫那张放大的脸:

      “小哑巴,怎的见了小爷也不知道行礼?你家范公子就是这般教你礼仪的不成?”

      柳容舒最听不得别人说范屹,当即脸色就虎了下来,偏偏她又实在不会跟除了范屹之外的人争辩,当下气得小脸通红。

      看出姑娘脸上的窘迫,谢江枫更加得意,手上力道不由自主加重,挑眉道:

      “不行礼也行,要不……你给小爷我唱个歌?就你们肃州那什么……”

      “谢修锦!”

      谢江枫的话还未说完,马车内忽然传来范屹带着薄怒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不大,但透过车帘传出,仍然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松开她!笙笙,你上来。”

      “不!她不唱今天别想走!”

      谢江枫酒意上头,犯了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抓着小姑娘不撒手,非想要听她开口。

      谁知那姑娘突然瞟向他身后,眼神惊异,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十分奇怪的东西。

      谢江枫眨了眨眼,也不由自主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

      “……”

      身后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谢江枫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手上猛地一疼,紧接着脚上被人狠狠踩了一下。

      “呀!”

      趁着他吃痛松手,那小姑娘一溜烟儿便钻进了马车里。
      还不忘掀开帘子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

      谢江枫摸着手上渗血的牙印,站在原地狠狠磨牙,对着已经走远的马车咬牙切齿威胁:

      “小哑巴!你给我……啊!表哥!!”

      话还没说完,从车里射出一块儿碎银子,直直打在他的脸上。

      谢江枫左手捂着脸,右手捂着左手的牙印,气得简直原地爆炸!

      偏那已经走远的马车里还传出他表哥慢条斯理的声音,“酒钱,不谢。”

      -

      马车内。

      晃动的烛光让范屹有些苍白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不少。

      男人搁在深蓝色小毯上的手如羊脂白玉雕琢而成,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他转了转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小姑娘。

      自打上车起,那小姑娘就鼓着两个腮帮子一直看着车外,明明气鼓鼓的像个小包子,却还是静静的一声不吭,自己生闷气。

      “笙笙,过来。”

      范屹的声音带着温柔的蛊惑。

      他去年秋天从马上跌下摔断了腿。
      虽身有残疾,却还能让皇帝破格任命为大理寺少卿,他本也不是什么善类。

      但偏偏面对这个小姑娘的时候,他仿佛将毕生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她。

      柳容舒今日气得不轻,本来做好了打算定不理范屹,然而他才刚一开口,她反复在心里垒筑的高墙便轰然坍塌。

      小姑娘努了努嘴,低着头不情不愿地蹭到男人身旁,见他腿上的毯子掀开了一角,终是没忍住帮他把毯子又掖了掖。

      范屹忍着笑在姑娘头上拍了拍,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递到柳容舒面前,也不知道她在气什么,却先开了口哄她:

      “吃吧,本打算回府再给你的,但瞧着你似乎……生气了,就当给你赔不是了。”

      那些造型美观的糕点,边边角角因为被范屹揣在怀中而有些塌陷掉渣。

      柳容舒盯着糕点,明明嘴角忍不住上扬,却还是装作置气的模样,等着他哄。

      范屹在五年前从死人坑里将她救回来,带在身旁后,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似乎是养了一只小猫。

      那姑娘明明对什么都好奇的很,却偏偏在你伸出手去试探的时候,又一瞬间躲得远远的。
      小爪子看着锋利无比,偏偏那爪子上的小肉垫又软嘟嘟的。

      范屹捻了一块儿白玉糕,挑眉,引诱道:“尝尝?”

      柳容舒到底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瞧着送到嘴边的糕点,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不住一口吃进嘴里,脸颊塞了个鼓鼓囊囊,更像个小包子了。

      “可是在气恼刚刚修锦说的那些话?”

      肃州是她父兄的埋骨乡,她也险些死在那里,肃州对她来说就是一片不能提起的禁地。

      柳容舒摇了摇头,匆匆将口中糕点咽下,抬头看向范屹,微微前倾了身子,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娇声恼道:

      “你今日没喝药,也没带毯子,我来接你你还说不需要!”

      范屹一愣,原是这些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惹她生气了?

      想到前几日自己半夜回府,意外撞到她躲在房里,一边翻医书,一边在身上试针的样子。

      那时候她许是没扎对地方,疼得龇牙咧嘴不说,原本藕白色的小腿上也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范屹自己养大的姑娘为了自己一身伤,他心疼的不得了,但他又知道小姑娘在他的事情上历来执着,那日便没有惊动她。

      想了想,他试探着开口,“我的腿好不了的,笙笙不要再白费力气了。如今我生活的很好,还能护你周全,你……”

      “好什么?!”

      小姑娘急了,红着眼眶头一次打断他的话:

      “摔断腿第二日,陈家就派人来退了亲!后来看你被陛下破格委任为大理寺少卿,又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向你示好!可后来你伤了腿于子嗣有碍的消息传遍京城,那些人又都不见了踪影!每每出门,大家明着不说什么,可看你的眼神……怎么能好?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

      柳容舒越说越气,没说几句倒将自己给气哭了,抹着眼泪抽抽搭搭,肩膀一耸一耸的,还不忘瞪着眼睛凶他:

      “我……我都没放弃,你倒是……自己、自己不争气!”

      小姑娘突如其来的脾气让范屹微怔。
      第一次被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小女娃娃凶,还是自己一手养大的,那感觉说不出的奇特。

      有些想笑,又有些怅然。

      从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包子口中说出这番话,范屹忍不住去想,她到底知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抿着唇压了压笑意,递了杯茶让她顺气,问她:“小丫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于子嗣有碍?”

      正在抽抽搭搭的小姑娘动作一顿,忽然看着他愣住了。

      半晌,那姑娘面上忽然像着了火一样红得滴血,直愣愣看着他,飞快眨了眨眼,而后打了个哭嗝儿,结结巴巴道:

      “我……嗝~我怎么不知……不知道!医书上……嗝~说过!”

      柳容舒被他盯得坐立难安,心中又痒又涨。

      她虽然从小失了怙恃,但医书和话本子上有些东西她却是知道的,且她如今还有一年多就要及笄,很多事情已经隐约有了些概念。

      柳容舒眼睛在三足鎏金瑞兽香炉上停了片刻,猛地吸了口气,眼一闭,面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飞快道:

      “若子钰哥哥没人要,大不了……大不了以后我嫁你!反正你的腿也是因为我摔断的,我就要对你负责!”

      “……”

      范屹端起茶杯的手一抖,茶水险些洒在袖口上,僵着唇角神色怪异地打量小姑娘。

      自从今日白家三房庶女以死相逼,不愿嫁他之事传进小姑娘耳中,她今日的话就有点儿多啊……

      不过今日之事倒是提醒了他,笙笙再过两月也就十四岁了,马上到了可以议亲的年龄。
      之前一直碍于她的身份,他将此事一拖再拖,如今她竟起了这心思,怕是拖不得了……

      “笙笙,你有没有想过……”
      话未说完,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车铃声渐缓,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范大人可在?”
      马车外是一个略微尖细的男声,柳容舒认出这是之前来过府上的锦衣卫王大人。

      小姑娘睁开眼看向范屹,一张小包子脸忽然严肃起来。

      真可爱呐。
      范屹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再度开口声音已冷若冰霜,“王大人何事?”

      “今夜城南出了大案,陛下命大理寺和锦衣卫合力办案,此刻急召您进宫呢~”

      范屹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看了眼身旁的姑娘,略微扬声道:

      “大人且稍等。”

      虽然心知范屹身处之位必定是免不了这般,可柳容舒心中多少有些不悦,虽说开了春,但初春的雨夜到底还是寒凉,可子钰哥哥的腿又最是见不得冷……

      心中不悦,小姑娘也不懂遮掩,满脸苦大仇深的模样倒叫范屹心中一暖。

      “乖,你先回去,我坐宫中的马车,这辆马车留给你,我的暗卫会护送你。”

      柳容舒听说他要将暗卫也留给她,忍不住抗议:
      “不要!你腿不方便,我自己……”

      “听话!”

      范屹打断她的话,不由分说地命人将他抬到另一辆马车上,又吩咐车夫护送她回去。
      皇宫内院带不得暗卫,且近日皇帝暗中命他调查十七年前先太子秽乱后宫一案,将暗卫留给她,他才放心。

      柳容舒经历五年前之事后性子本就沉闷,只偶尔在范屹面前闹闹孩子气性。
      然而在范屹的同僚面前,她还是不敢太过放肆,怕驳了他的面子,虽然心底一万个不愿,也只能一脸幽怨地乖乖由着他安排。

      朱雀街西侧酒楼茶肆仍然沸反盈天,东侧的护城河面被灯火映照的波光粼粼,细雨斜织而下,在河面上泛起细细密密的涟漪。

      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空阒的长街上,两辆马车缓缓背道而驰。

      柳容舒盯着放在桌上的糕点看了一眼,忍不住又掀开车帘朝后看去。

      街道尽头的雨幕深处如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那摇摇晃晃的马车一点点吞了进去。

      没来由地,柳容舒心底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心慌。

      -

      昨夜的雨在后半夜忽然变大,狂风肆虐,暴雨如注。

      晨起的时候,却又放了晴。
      瑰丽的朝阳冉冉升起,彩霞像缕缕金丝浮游天边,鸟叫声此起彼伏,院内迎春花落了一地,躺在湿漉漉的水洼中。

      范府大门洞开,谢江枫站在门外,能看到下人正热火朝天地在院中清理昨夜被暴雨摧折的树枝。

      他掂了掂手中的揽月弓,对管家略一颔首,便径直朝着范屹的院子走去。

      “王爷!”

      谢江枫转身,不解地看着王管家。

      王管家是从小跟在范屹身边的老人,也是这府上除了范屹外最有威望之人,无论对待府中任何事物都张弛有度,办事极为妥帖。

      此刻那衣着朴素、沉稳内敛的老管家却有些慌张地疾步走到谢江枫面前,看了看四周,低语道:
      “范大人昨夜一夜未归,也未给府内传信,老奴已经安排暗卫去打探,只是——柳小姐那边,还请王爷看顾一二。”

      谢江枫闻言不禁蹙眉,手中下意识将揽月弓握紧。

      不过他并未多言,只对老管家道了声“知道了”,不动声色地转了步子去了世安苑。

      世安苑位于主院南边,是一个两进的小院落,院外粉墙环护,一间垂花门楼,三面抄手游廊,院中栽着不少雏菊,只是如今还未到开放的时候。

      谢江枫绕过照壁,进了垂花门,便见正房房门紧闭,丫鬟棉夏侍立在门外,不住地跺脚搓手,面色焦急。

      “你家小姐呢?”

      棉夏正不知所措,忽然被个男子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待看清来人,她陡然松了口气,急忙跑出去行礼道:

      “王爷,小姐本来今日计划早起去城外寒山寺上香,可如今到这个点儿了还在房中未出来。”

      “早起洗漱过了?”

      “已经洗漱了。”

      谢江枫点点头,绕过棉夏径直走到房门口,正要抬手叩门,大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拉开。

      柳容舒还穿着昨晚谢江枫看到的那身月白色缎袄,衣服皱皱巴巴没了型,她那头原本可爱的垂挂髻如今也乱蓬蓬的窝在头上,之前发髻上唯一那朵淡粉色珠花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谢江枫盯着柳容舒眼底的乌青,本想着报昨夜之仇的冲动也一瞬间偃旗息鼓了。

      他轻“啧”一声,蹙眉,“一夜没睡?”

      “子钰哥哥夜不归宿从来都会让人来知会一声。”

      柳容舒的目光有些呆滞,盯着眼前倒映着朝霞的小水洼,眨了眨眼,一晚上没合的眼一酸,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五年前她从死人堆里被救上来后就极度缺乏安全感,这五年间所有的安全感都是范屹给的,她觉得她能活下去,全是因为有范屹在身边。

      平日范屹虽然也有过出去办案夜不归宿的时候,但他都会让人回府知会一声。
      虽然说她知道以后,一晚上也会极度不安,噩梦频频,但还不至于夜不能寐。

      可昨夜是第一次,他没有回府,也没有消息。

      谢江枫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但面对这小丫头的时候,他又不敢表现出来。

      他故作嫌弃地撇了撇嘴,睨着柳容舒,语气轻松,揶揄道:

      “不是会说话么?成日里在我跟前跟个哑巴一样,喏,送你一把弓,你一直想要的那一把。”

      柳容舒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揽月弓,眸光闪了闪,还未来得及摇头拒绝,王管家仓皇失措地声音从门外传来:
      “王爷!王爷不好了!!宫中传来消息说主子……主子遇害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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