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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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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内今夜所有店铺闭店。
百姓都在日落前早早回了家,紧锁房门。
月亮隐进云中,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城东某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呼喊声响成一片。
谢江枫被三个侍卫拦腰抱着,双目赤红,眼睁睁看着世安苑烧成灰烬。
永平四十六年的一个春夜,大理寺少卿范屹,曾经朗艳独绝的男子被害身亡。
次日夜,范屹养在府中的那个柳姑娘纵火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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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顾府门口,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
少年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身穿竹青色精致长袍,面如冠玉,微微眯起的眼睛嵌着琥珀色的瞳孔,挺直的鼻子下是似笑非笑的唇。
分明是青衫折扇,可却步履轻盈,体态婀娜就连女子都自愧不如,一头高束的墨发衬得他玉色的肌肤更加白皙剔透。
“哎哟,柳公子来了,快请进。”
顾首辅府上的管家老早就候在了门口,乍见柳府的马车行来,急忙迎上前接过少年手中提着的东西,将人往里迎。
少年对管家略一颔首,随在他身后,面露关切道:
“张叔,顾公子现下如何?义父他可还好?”
说到此,张管家那满脸褶子的老脸就禁不住更往一起凑,回头对柳濯安摇了摇头,叹道:
“已经一天一夜了,大夫请了一茬又一茬,少爷还是未醒来,就连宫里的御医都来瞧过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柳公子小心脚下。”
柳濯安提起袍角跨过门槛,低头的瞬间满是算计的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阴沉。
“在下略懂些岐黄之术,若不然,让我为义兄看看。”
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背着的药箱,开口时的语气已然满是关切。
府内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张管家正心神不宁,刚刚出去接柳濯安的时候也没注意他身后背着的药箱,这一看才知这人是有备而来。
他的眼睛猛地一亮,随即又面露难色:
“只是御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
“无妨。”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褚玉堂门口,面对面站定,柳濯安微微眯了眯眸子,目光不经意扫过正院方向,手指背在身后略微搓了搓,不容置疑道:
“义兄如今昏迷不醒,我既懂些医术就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成与不成我都自当尽力,也是我作为义子,该为义父分的忧。今日府上来人怕是不少,张叔还是快些去义父身边招呼吧!还烦请转告义父一声,我给义兄看完诊再去拜会他老人家。”
张管家素来知道老爷赏识他这个义子,且眼前的柳公子自打一年前今科及第后,一路青云直上,如今在内阁,跟着自家老爷,年纪轻轻便成了京城说一不二的人物。
当即也不好再反驳他,只拱着手道:
“是是,那柳公子就自己进去吧,恕老奴招待不周,老奴就先回正院了。”
柳濯安略一颔首,“有劳。”
时序深秋,万物凋敝。
寒风呼啸而过,褚玉堂院中的秋海棠打着旋儿簌簌而落。
柳濯安站在廊下目送张管家离开。
冷色日光照在身上没有丝毫温度,发丝随风摇曳,衣袍下摆也被风卷得猎猎作响,柳濯安微微低垂的眸看不出情绪。
轻语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个青色的单薄落寞的身影。
他挠了挠头,上前叫他,“小公子,外面风大,怎的不进去?”
柳濯安闻言回头。
轻语见他脸上神色如常,在心中暗道怕不是最近自家公子遭难,自己也跟着伤春悲秋了,才看谁都觉得一股子伤感劲儿?
虽说自家公子平日里是混不吝了点儿,但看他如今死气沉沉的躺在床上的样子,倒叫人忍不住心里涩涩的,他还是希望公子能早些醒来,哪怕像以前一样踹自己两脚也好。
见柳公子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托盘上,轻语脸色一垮,恹恹道:
“一碗药喂了半个时辰,还是只能喂进去少半碗,如今凉了药性都不好了,我得再去给公子重煎一副。”
柳濯安颔首,侧过身让开路,指了指自己的药箱,“你且去,我进去看看你家公子。”
轻语“诶”了一声,行了礼急急朝着厨房行去。
柳濯安抿了抿唇,转身掀帘进去。
甫一进屋,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儿,且因着顾昀病着,屋中早早就燃了碳。
虽说轻语他们日日打扫,但因长时间不通风,到底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屋中静悄悄的,能听到窗外的风声。
她缓缓走到床边,目光定焦在床上之人苍白的脸上,一贯无波无澜的眸底忽然如潮汐般涌起无数种情绪。
柳濯安眉眼低垂,手指轻轻落在在顾昀脖颈处,来回比划。
这便是害死子钰哥哥的仇人之子,只要她稍稍用力,便可以让顾忠贤承受老年丧子之痛!
那老匹夫痛了,她便痛快了!
三年前,子钰哥哥面如金纸、嘴唇紫黑的模样她一刻也忘不掉!恨意被她死死压在心底,在这一刻寻得报仇机会的时候再也压制不住!
她周身的血液几乎沸腾起来,翻滚着直冲脑门,让她几乎失了理智!
她的子钰哥哥,临死前受了多少苦,她只恨不能替他受了!
她眼尾泛红,手在顾昀脖颈上渐渐收紧,此刻她只想不顾一切杀了仇人的儿子!哪怕赔上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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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忽然,梦中飘来一阵熟悉的沉水香,紧接着,脖子上一凉,似乎有一只手掐了上来。
他动了动如同石头一般沉重的手指,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抬手抓住那人的手腕,一翻身,便将人死死压在了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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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容舒没想到,刚刚还死气沉沉的顾昀,在她对他动手的时候忽然醒了过来。
喉咙反被那人掐住,柳容舒在那人的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杀意!
她故作夸张地舒了一口气,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惊喜,“兄长!你醒来了!”
接着又微微蹙眉,含着三分疑惑道:
“兄长可是梦魇了,将我当做了旁人?你先放开我,当心你的伤口!我去让轻语请义父过来!”
范屹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脑中有些许不属于他的记忆飞快闪过。
三年前他确确实实是死了,如今却又活了过来,脑中还有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这怕不是——借尸还魂?
他敛了一身戾气,放开那叫柳濯安的少年,重新躺回床上,揉了揉额角,哑着声音道:
“序景来了?刚刚为兄确实是梦魇了,抱歉。”
“序景”是他如今这个身体的爹——也就是当朝首辅顾忠贤,给柳濯安亲自取的表字。
而顾昀的表字则是“序临”,足以见得顾忠贤对这个少年的倚重。
范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立在床边的少年。
那少年人不过十七岁上下,肌肤白皙嫩滑,眼如水杏,睫毛纤长浓密,嘴唇饱满红润,一眼瞧去,有一种模糊了性别的昳丽。
若是假以时日,再长开些,定是能勾魂夺魄的主。
三年前他与顾忠贤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从未听说过他养着这样一个人。
这人到底是何来头尚且不明,叫他不得不提防。
柳容舒在顾昀稀松平常吐出那句“抱歉”的时候,也是一愣。
这二世祖平日里仗着他爹的权势,在京城中几乎是横着走,嚣张跋扈要反了天,还从未听他给谁道过歉,怎的一醒来忽然转了性?怕不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柳容舒暗暗掩下情绪,背过身倒了杯水,“兄长先润润嗓子,轻语去给你煎药了,一会儿就回,容我再替兄长号个脉。”
范屹眼神飞快掠过那握着茶杯的手——白皙圆润的指腹上能看到一层薄薄的茧子,尤其是中指与食指之间,茧子尤为明显。
是个会舞刀弄枪的。
他默默接过茶杯抿了抿,把自己的胳膊伸了过去,没说话。
刚刚他说出“抱歉”时,柳濯安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与此刻身份不符。
只是他从前便不是纨绔那一挂的,如今身份乍然转变,还有些做不来,便只能借着病弱沉默下来。
正号着脉,轻语端着新煎的药进来,走到床边对上自家公子大张的眼,他脸上的愁苦一瞬间便变成了惊喜,激动地都有些语无伦次:
“呀!醒了……公子醒了!我、哎呀,不对!老爷!公子我去请老爷过来!!”
说着,他把托盘往旁边桌子上一放,想了想,按捺住性子对着柳容舒恭敬一礼,道,“小的去请老爷过来,烦请小公子待会儿号完脉看着主子将药喝下。”
柳容舒对这小子倒是不讨厌,淡淡点头。
轻语见她应下,又勾长脖子看了他主子一眼,欢欢喜喜跑去给顾忠贤报喜去了。
“兄长如今感觉如何?可有感觉胸闷、心悸,四肢酥麻?”
柳容舒收回手,去翻自己的药箱,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她虽竭尽所能保持着仪态,然而另一只隐在袖中的手指腹都被掐的泛白了,仍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顾昀这次受伤所中之毒,与当年子钰哥哥中的毒一模一样!
当年她得知范屹身死,心灰意冷之下一把火自焚,可后来她却被一个戴面具的神秘人救醒,她的脸被烧毁,嗓子也被烟熏坏了,那人请人替她换了脸,又治了嗓子。
她问他所要为何,那人没说话,后来她再追问,那人便留下给她安排的新身份籍契,从此消失了。
虽说那面具人救了她,但这三年,那人也始终是她的心腹大患,是悬在她颈侧的一把刀。
而当年她养好身体之后,便没日没夜研究范屹所中之毒,终于用了半年时间研制出了解药。
那半年太混乱了。
那段时间她除了在研习医术时头脑清明,其他时候几乎都是浑浑噩噩的,她不论白天晚上,经常看到范屹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还能与他对话。
就好像两人还一直在范府生活一样。
她记得解药研制出来后她捧着解药兴致冲冲跑到隔壁房间去,想要第一时间告诉他“子钰哥哥你的毒能解了!”
然而到了隔壁,触目所及的是一个灵牌,和三柱未断的香火。
之后她便晕了过去。
滴米未进昏睡了七日,再次醒来便再也看不见范屹了,也是从那时起,她女扮男装,重拾范屹教她的知识,埋头苦读了一年半,之后一举中第,拜在顾忠贤门下。
据她所知,当年之事,顾忠贤脱不了干系。
可如今这解药,却要用在顾昀身上。
柳容舒一想到那人,便难掩痛苦。
她强自镇定的起身,绕到屏风那头,竭力稳着声线,“这内室长期不通风,空气污浊不利于兄长养病。兄长既醒了,我且将窗户打开些,给这屋内通通风。”
白玉般的手指抚上窗框,轻轻一推,冷风瞬间扑面而来。
柳容舒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凉意顺着鼻腔直入肺腑,胸腔内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才慢慢落了下来。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七七八八的脚步声,柳容舒搓了搓脸,换了副神色绕回屏风那边,正与从外间进来那些人打了个照面。
为首之人一身深灰色粗布长袍,蓄着一撮山羊胡,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眼眶微微凹陷,然而眼中却闪着灼灼亮光,尤其是看到顾昀之后,眼睛更是晶亮。
他一边将手中攥着的小叶紫檀手串缠回腕上,一边步履匆匆走向床边,扶住作势要起身行礼的顾昀,“且躺着!且躺着!”
顾昀是顾忠贤的老来子,顾忠贤这人虽然为人虚伪狡诈,然而却与夫人鹣鲽情深,是以当年顾夫人生下顾昀伤了身子之后,顾忠贤除了一女,便只有这一支独苗了。
柳容舒轻声上前两步,在顾忠贤斜后方对他行礼,“义父莫急,兄长已然醒来,待儿子为兄长开服药慢慢调理,兄长不日便可好起来了。”
顾忠贤闻言,回头诧异地看向她,一双眼中闪过几不可察的审视:
“昀儿所中之毒,可解?”
柳容舒敛眉,“是。”
“呀!我就说,序景哥哥什么做不到?”
顾忠贤还未来得及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小姑娘的声音,紧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便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晃便挤到了柳容舒身侧。
东阳公主谢婧瑶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柳容舒,眉眼间盈满崇拜爱慕之情,却又峨眉微蹙,一副我见犹怜地模样,娇滴滴道:
“序景哥哥,近日来我时常梦魇,待会儿、待会儿可否请你给婧瑶也号个脉。要不、要不我顺便去看看娇儿姐姐和吴伯母?”
小姑娘话还没说完,自己耳尖先红透了。
“……”
柳容舒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拉开与她的距离,声音无波无澜,说:
“公主抬爱,臣医术浅薄,自是没有太医院的御医们诊得好,公主若是玉体欠安,还请及时叫太医诊治,以免延误了病情。公主若是想见舍妹,臣叫她过来便是。”
那个假身份什么都好,就是带了个“妹妹”和“母亲”。
东阳公主还要说话,人群中又有一人开了口:
“婧瑶!休得任性!”
熟悉的声音传来,范屹身子一僵,微微抬了抬眼皮扫向人群中的谢江枫,也不知如今是哪一年,这小子竟变得比从前稳重多了。
柳容舒对着人群中的谢江枫略一颔首,那人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东阳公主被自家哥哥当着柳容舒的面训斥,忍不住悄悄吐了吐舌头,给顾忠贤赔不是,“顾伯伯你莫要恼婧瑶,婧瑶给你和序临哥哥赔不是。”
说着她又故作沉稳的对床上的范屹道:
“序临哥哥,本宫宫中收藏了一根千年老参,回头本宫命人给你送来,你补补身子。”
刚刚范屹的视线被顾忠贤挡着,东阳公主跟他说话时向前走了一步他才看清楚她。
之前总是喜欢跟在谢江枫和他身后的小丫头片子,如今也出落的落落大方了。
看她的样子,范屹估摸着如今大抵也过了有三四年时间。
他故作虚弱地点了点头,“谢过……”
“不可!”
范屹话还没说完,柳容舒匆忙出声打断。
见房中所有人都看向她,柳容舒对顾忠贤拱手,“义父,兄长此毒需清散,当以泻为主,在此时是万万不可大补的,那千年老参更是不行。”
顾忠贤转了转手串,点点头,鼻腔中淡“嗯”一声,看向谢婧瑶:
“既如此,老臣便多谢公主抬爱了,只是昀儿如今怕是无福承受公主福泽。”
柳容舒面上不显,胸腔中却如有一柄利刃,几乎要穿膛而出。
那千年老参是当年子钰哥哥外出时意外得到的,后来被东阳公主软磨硬泡给要去了,说是要当寿礼送给她父皇,谁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东阳公主那里。
其实顾昀的身子如今正是需要这些进补之物的时候,但她岂能让仇人之子玷污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