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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第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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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六刚好是冬五九的第一天,虽说天气同昨日倒也没有什么分别,放眼天地间,入目的大多是挺拔却又枝条伸向各处的一排排白桦树,偶有深绿色的松柏和房檐下红色的灯笼冲淡这令人不禁噤声的素色世间,露出虚渺氤氲的圣洁下一如既往的萧瑟灰白景象。但人们却似乎因为这个名头的出现而平白觉得春意渐浓了些。
不过对左济宣和宁素商而言,冬五九的第一天也代表着调查的开始和代行府之行的约期。宁素商年初五晚同左济宣商议完事事务后回去连夜把想转交给母亲的信写就,并把向代行府送出的礼单初步审阅了一遍,所以睡得有些晚,导致年初六当天起早的时候非常痛苦。她努力说服自己脱离温暖的被褥快些起来与左济宣汇合,闭着有些不舒服的眼睛将冰冷的衣服鞋子咬牙一套,打着冷战用提前放到壁炉旁温的水擦了擦脸才清醒一些。
宁素商昨天同左济宣聊了些她遭遇截杀的始末,那些被强压下去无暇回想的记忆也随他俩的谈话而再度萦绕在她脑海中。她夜里写完信笺后有些因注意力全被调动地兴奋起来而难以入睡,许多经历的片段也趁此机会时不时主动跳出来被她回想反思。那些看不到头的绝望日子只有她窝在暖和的炕上抓紧被子时才能感觉到自己竟然真的从这些她哪怕是看见都会望而却步的苦难踉跄着踏出,它们是真真正正已经成为了自己的过去,而现在自己的处境比那时安全许多、也有底气许多。一想到这些,她不禁就放松了前些日子早已紧绷成习惯的神经。
所以现在宁素商正坐在左济宣的车上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暗骂自己怎么就因为骤然莫名放松下来而磨蹭到几欲要误了同左济宣约定的时间呢。她垂下头,用手挡住自己的脸打了个哈欠,顺势抹掉了眼角生理性的泪水。做完这一切后她瞄了一眼左济宣目前正在作何,发现对方也将手撑在头上闭目养神,偷懒会被发现的忐忑心情才消散而去,心下安定了些。
对方虽阖上了深蓝色的双眸,却因宁素商那处的响动而抬眼看了过去,正好瞧见她垂头有些困倦的模样。左济宣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又闭上,似是不想打搅她此刻偷闲,但宁素商此刻也宛若意识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打起精神看向对方。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接之下,左济宣只好将吞回去的话再说出口:“昨日商谈结束时本就很晚,想必你因彻夜忙着写信与审查礼单的事没有休息好,这倒是我考虑欠妥了。今日我们出发得很早,我同李夫人要交换和讨教的事情还很多,你可以现在车内歇息一会儿,待日光稍暖些后再出来活动。”
宁素商本想打个哈哈拒绝他又一次退让的好意,但是发沉的大脑和不断涌上的困意使她犹豫再三还是没狠下心将到手的休息时间忍痛让出:“多谢世子,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好待昨夜的积雪凝冰大都消散打扫干净后人们才愿意出门,我尽量不误了外侍聚集最多的时辰。”
左济宣点点头,这番话茬便算是揭过去了。待到代行府门口,她同卫川卸了礼后便自己呆在车上稍作休息。这一路上天气寒凉,让她昏昏沉沉的脑袋被冷意逼得清醒了些,真正能够休息之时她倒也没有刚出门时那般靠在马车壁上就几欲睡沉的那般困意了。不过就如她方才所说的,昨天斯尼尔克天气并不很好,路面也大多存了些积雪,清晨这般未清理过的化雪时刻使得哪怕是上京城这种繁华的城池道路上也并无多少人。
宁素商挑开车帘目送左济宣携着卫川叩门同代行府的外侍说明来意,趁着外侍还没从门后探出头来之时将自己再次塞回停在侧边的马车中。她裹紧了自己今日为出门保暖专门穿在身上的大氅,毛领扎得她的脖子有些许发痒,不过也还可以忍受忽略。她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稍微借着一丝暖意换得一时宁静的梦境。
宁素商自然是将左济宣的叮嘱和自己制订的下一步详细计划牢记于心,她并没怎么睡熟,不过闭目养神一会,留心听着马车外面的动静。
她也不知具体到什么时辰了,不过估计约莫在巳时中后代行府门前渐渐已不似辰时那般冷清。宁素商将帘子轻轻掀开一角向外窥视,看着同样在门外等待主人而百无聊赖的外侍们。
她观察着离自己比较近的马车都分别属于哪位贵族,从而先初步推定这些外侍可能的立场。与一般不能随意更换的近侍不同,斯尼尔克的外侍大多没什么绑死的规定,除去一些家生的侍从以外,人员流动性很强,今日侍此家明日侍别家也并不鲜见,所以这些侍从认可他们主人的观点与立场的可能性很大。
在左济宣马车周边的是拥王一派的贵族靖文侯和拥代行一派的贵族归和侯。宁素商对归和侯有不小的印象,自己先前登代行之位,归和侯或许是看她年龄尚轻性子柔弱,便明里暗里想要控制她传达他自己的想法。她自幼虽私下里活泼俏皮鬼点子多,却并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众人的注视,直到宁素月与宁如珉相继离去以后,她才将自己的面孔掩于代行华贵的面纱之下端起强势从容的架子来,不知不觉倒也这么久了。
归和侯是斯尼尔克建国初期从日格拉带着众多资源迁回到本土的大地主,在带动不少逃往日格拉的本土居民回归之余也斥巨资为斯尼尔克的建立提供物质条件,因此才被封为归和侯,取回祖地建设以彰显宁和之相的意思。现任归和侯虽是土生土长的斯尼尔克人,但相较其他贵族还是偏于保守,想必他对宁素尘的上位只会更嗤之以鼻。
素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性子却比我强硬许多。宁素商思忖着。想必她也不会乖巧听从归和侯以“引导者”自居的指使与安排,那么相对对他较为温和的、同样性子比素尘更好拿捏的旧代行——也就是我本人,或许会在他心中呈现着比素尘更好的形象。
宁素商找寻到了问询套话的目标,自己扶着车框小心地跳下来,因为一时发麻在原地定了几秒缓缓后才从容地向着归和侯府的外侍走过去。她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成功在对方因余光瞥见人影闪动转头观察时与之对视上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压着嗓子先行向对方开口:“啊,对不住对不住,我家主子去的时间有些长,一时犯了懒,”她将右手放于左肩微微倾身向对方作可怜相,“阿姐可千万不要向我主子告状呀。”
归和侯府这次随车的外侍是名比白竹年纪略长些的女性,发色有点偏浅棕色,仪态端庄,眉眼虽柔和却掩不住严肃的神色。她看到对方是为年纪尚轻的小少年,又行的是日格拉带来的礼节,不由得神色放了缓:“并不打紧,不过你切莫不要在主子面前作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宁素商闻言摆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她同不远处也瞥见她的靖文侯府外侍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不多时又挺起身体来偷偷往归和侯府的那名外侍旁凑了凑,小心翼翼地悄声同她搭话:“阿姐,话说那位新的代行大人你瞧见否?我在元春宴上远远从车上瞥了一眼,她就同日格拉人一模一样!”
那名外侍本也是因等待主子出来而略感无聊,听宁素商主动向她提起话题,便寻了个不那么端庄的姿势靠在车旁。她并没有急着答宁素商的话,而是先眯了眯眼睛耐心问道:“这位小友,看你如此年轻,可是谁家的外侍呀?”
宁素商自知这名外侍应是对自己方才的表现没什么恶感,便讪讪摸了摸微微冻红的鼻子回答她道:“我是定南侯府的外侍,我家主子这不是领了元春宴当晚有人对代行意图不轨之事嘛,”她装作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自己的大氅,“所以我才……唔,坐不大住找阿姐聊聊天。”
那名外侍听罢她这一番话也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重复着她刚刚说出的话:“……定南侯府啊。”
宁素商借自己蓬松并在寒风中时不时露出她的眉眼又盖上的刘海悄悄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她从暖和的大氅中伸出手将头发别到耳后,不多时又被呼啸过的风调皮地吹落,宁素商碧蓝色的双眸在凌乱的发丝中忽隐忽现,像是格外清冽但又平素鲜见的幽静小溪。
她看着那名外侍略带迟疑的脸,知道定是自己的身份让对方斟酌着言语的尺度。宁素商心中不急不恼,但是面子上仍是那副看不懂别人欲言又止的天真少年的模样:“嗯?阿姐方才是没听清嘛?”
那名外侍像是信了宁素商这幅不谙世事的模样,跟同小儿讲故事一般细细向她说:“新的那位,嗯,代行大人我也仅仅在元春宴瞧过一眼。毕竟你也知道的,外侍向来跟从不到主子附近。不过代行大人的确是斯尼尔克人少见的模样,金发蓝眼,像极了日格拉的祖辈们。”
宁素商作出一副可惜的模样:“诶呀,阿姐也没有近距离观察过呀,那可真真是可惜极了。金发的斯尼尔克人多么少见啊,我还因为好奇多看了几眼被主子的近侍训斥了呢。”
那名外侍像是被她如此实诚又略带些怨念的说辞逗笑,柔声安慰宁素商道:“你家近侍说的是对的,代行大人再怎么说也是风雪之神的使者,哪有因为好奇对方的长相便偷瞄不敬的道理。”
她虽然嘴中说着要对代行怀有崇敬之心的说教之词,但宁素商仍默默观察着对方的神态,发觉她并没怎么因自己方才说的那些僭越之词而感到不悦,反而像是不经过大脑直接脱口而出的公事公办般的搪塞之言。
宁素商在心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后,说话间尺度更进一步。她环顾四周后才压低声音同那名外侍说着悄悄话:“对了阿姐,我曾经偷听到我阿妈说过,说是现任代行大人本就不是代行府的血脉,那她凭什么当代行啊?”
那名外侍稍稍退开一步,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听到她们的谈话后才压低声音严肃回她道:“代行府门口,勿忘慎言。再说这种话,你家主子也难保你了。”
宁素商听话地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垂下头向对方道歉:“抱歉抱歉,我并不是故意的。我向阿姐保证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她作势站直身体退后一步微微倾身诚恳道歉,但还是锲而不舍地道完歉又蹭了回去,“我这不是,我只是觉得代行大人明明是神圣的职位,怎么可以谁人都能当得呢。”
那名外侍虽碍于两家主子立场的不同而在外慎言的谨慎之心并不怎么想搭理这位看起来冒冒失失的年轻外侍,但对方恰巧说的那些僭越之词都是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所以哪怕她表面上作出一副要与对方划清距离的模样,语气和动作也并没多么果断强硬。
而宁素商就是瞅准了这个空隙再次出言往里挤了一些:“阿姐阿姐,我就打听最后一件事,打听完我保证乖乖回车,安心等待我家主子,也将这些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忘掉,我保证!”
那名外侍听到对方这番认真又带些认真过头的滑稽感的保证,再想到定南侯世子刚领了调查对代行不轨一事,自家主子并不好在此时明面上找对方麻烦,于是僵持了一两秒后还是先一步作出了妥协:“……好吧,看在你年纪尚轻我便帮你瞒下这一次不报告代行府了,你要问什么?”
宁素商听到对方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立马换上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她躲闪着对方探究的眼神,用着过分谨慎的偷摸神情向对方小声问道:“阿姐,我听说好多好多年之前上京城内有个同样金色头发的小姑娘入城寻亲,而她也是现在的代行大人。可是我怎么没有听说过?真的会有金色头发的小姑娘孤身一人出现在上京?”
那名外侍听到是这种问题,心下松了口气,不由得多说了几句:“你年纪才多大,那小姑娘寻亲的事情可是轰动一时,不过毕竟也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如若非要准确些的话,大概是九年前吧。当时我刚来到上京记得比较深刻些,恰巧在城门口遇见好多人围着她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不瞒你说,她同如今的代行大人长得极像,传言也被代行府的人带走了,或许就是同一个人也未可知呢。”
宁素商一边适时“哦哦”出声,一边点头思索。那名外侍见她这副模样,又想到她方才的那些冒失举动,再在自己的话后加了几句叮嘱:“你可千万不要同别人讲这些是我说的,我也只说了这是我的猜测,当不得真。代行大人神圣,不是我们这些外侍能随意编排的。”
宁素商赶忙连连点头:“知道的知道的,我肯定不会跟别人多讲,”她向那名外侍挥了挥手,同她道别,“那,阿姐我先走啦,怎么又开始下小雪了,难道是我说代行大人不好惹得弥今勒都和大人不高兴了,我得先回车里避一避。”她一边小跑着回车一边低声念叨着:“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那名外侍看着她这一举一动都冒着傻气的冒失模样不由得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本出于好心想着再叮嘱两句,却瞥见代行府内远处的那个人像极了自家的主子与近侍,故低眉垂目站在一旁等候,放任宁素商自顾自地回到定南侯府的马车上。
宁素商一直到回到马车上放下车帘后才松了口气,方才就在代行府门前与那名外侍演戏套话可费了她不少精力,不过还好从那名外侍的反应来看,自己想塑造的那种有些莽撞有些傻气的年轻外侍形象应当是成功的,倒也不枉自己辛苦一遭。
她在进入马车后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神经,好似这是什么对她的潜意识来说已经完全被划分进安全区的地方。宁素商蜷起脚靠在侧壁上,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进大氅里驱散那些她方才同那名外侍套话时偷偷溜进衣服中的冷峭寒气。她转了转身体寻了个舒服放松的姿势靠着,思索着方才得到的信息。
其实那名外侍并没有说什么自己和左济宣都不知道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轻易就讲与他人听。但是有一点让宁素商很惊喜,那就是那名外侍曾言有很多人围着那名年幼的金发小姑娘询问情况。如此景象说明很多人都应还记得这位小姑娘,并且她也有可能因为年纪尚幼吐露些什么以后再也没说过的内容。这样一来,自己先前拟定的计划并不是无计可施之下的聊胜于无,而是真正有可能从不同角度收集民间消息的有效手段。
她往车帘附近凑了凑,将掖紧的帘子悄悄掀开一个角,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不禁被刺激得抽了下鼻涕。
宁素商就是透过这一丝缝隙往外窥视,看到了归和侯在近侍的搀扶下上车的情景。那名方才被她搭话的外侍垂手站在一旁,就宛若旁边的装饰品一般沉默。宁素商不觉有些走神,自己先前居代行之位时,身旁也有许多外侍,但自己似乎从来没注意到他们。但是刚刚的一番交谈就能看出,虽然他们身为外侍时尽到自己的本分安静守礼,但是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想法和行事作风,那么自己的代行仪仗中难道就没有会伙同他人截杀自己的人吗?还是说自己先前居高位太久,已经渐渐意识不到这种高傲了?
宁素商将帘子再次放下别好,她蜷缩在这一方还算温暖的角落里,回想着方才那一瞥看见的归和侯那张绝对算不上高兴的表情。母亲要和左济宣商谈,那么这些例行问安的客人想必是现任代行宁素尘接待的了,看样子素尘并没给他多少好脸色。归和侯叱咤半生,本以为代行府如今嫡系凋敝不可谓不是自己囊中之物,自己却被两个小姑娘来回在众人面前驳了面子。宁素商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想笑。
而代行府之内,正如宁素商方才所想的一般。宁素尘身为现任代行承担着在主屋招待客人的工作,代行府家主则是与定南侯府世子在侧边的厢房内商谈。
左济宣在宁素月失踪后,除去每年礼节性的拜访以外,再也没有踏进过代行府一步。他同李夫人和宁素商自然也是多年未说过冠冕堂皇的客套以外的话了。虽说这几天他同宁素商熟络了不少,但是乍一见身为长辈与代行府当家的李夫人,他心底还是有些发怵。
不过左济宣毕竟还是定南侯府的世子,在定南侯以及冉夫人多年来的有意锻炼下他也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着。元春宴当晚后他便一直在做准备工作,加之以宁素商作为目击者的证词辅助梳理情形,他此番与李夫人的会谈倒也算是胸有成竹。
在双方交换完自己已知的信息后,两人共同探讨推测了一番目前的情况,以李夫人向左济宣表达了代行府的诉求作结,他们的商谈即暂时可以宣布告一段落。李夫人靠回到椅背上扶了扶头上用银饰彩带妆点着的抹额,看着对方提笔认真在纸上记下要点的模样,不觉有些恍惚。
宁素商先前所担心的事情并不是杞人忧天,李夫人现在看着同自己儿子一起长大的左济宣,虽说这道伤疤已过去十二年,但真正看到他已经长大成人,宁素月仍是不知所踪,虽先前已经做过思想建设,然她的心下还是不禁幻想着如若儿子还在自己身旁,或许也差不多是如此意气风发的青年郎模样。
她苦笑着摇摇头,心里暗暗笑着自己那不切实际的痴想。李夫人正了正冬袍里衬的立领,见对方记录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便知道他应是快要完成了。她看对方动作有些急,轻声宽慰着同对方讲:“世子不必着急,左右此事也并不难查清,王上也未规定具体汇报的时日,细细梳理才更为妥当。”
左济宣说话间却已将纸张折好收进袖袋中,他回言客套:“多谢夫人关心。”说罢他环视四周,确认除白竹与卫川外并无他者后,才将一物从袖袋中缓缓抽出,垂眸双手递向对方。
李夫人在接过信之前还以为会是不便于明说的内情之类,本已做好了此番不轨之事并不是她所想的任何一方教唆的心理准备。但她确实未曾想到,她伸手拿到眼前端详的信笺上赫然便是自己女儿最常画、自己一眼便能认出的简笔迎春花。
她湖蓝色的双眸因惊讶而微微张大,握着信的手指不由得多使了些力,像是要努力感受这封信的存在似的。李夫人虽面上仍然维持住了那副从容自若的神情,但说话间语气略带了些掩盖不住的欣喜:“此封信,敢问世子是从何处寻来的?”
左济宣在李夫人面前就如小时见到她一般乖巧,听到对方正色询问,他也并不卖关子,而是一字一句认真回答道:“夫人不必忧心,我定然会细细同您讲。”他与对方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眸对视着,“此封信是我手下一名近侍所作,道是同代行府有关,我认为在理,便趁着王上指派任务的时机顺手捎了过来,夫人拆开一看便知。”
李夫人倏尔便明白他所说为何,又想到元春宴当晚接到女儿的信笺时白竹的那一番描述,猜想着女儿此刻怕不是正在定南侯府中暂且躲藏着。她虽不知为何宁素商会暂居在定南侯府门下,也不知女儿是如何从千里之外的西肃穿过平兰悄无声息地回到上京的,但是既然情况已经发生,她需要做的只是为女儿目前的处境争取更多可供回旋的余地。
李夫人思索间便当着左济宣与两位近侍的面小心拆开信笺,取出其中层层叠叠的信纸后将其搁置在一旁。她通篇浏览整封信的内容,大致明白了女儿目前的处境与打算,便将信纸摞在一起拢整齐后再次折叠装进信笺。
左济宣仍是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看着对方一系列的动作。他并不知道宁素商的信中写了什么,不过看着李夫人如此举动,怕不是同他们商谈的一系列亟待调查的事件有关。
而李夫人接下来说的话也的确验证了他的猜想:“我竟不知世子手下还有如此之人。”她舒了一口气,压下自己心中的那些疑惑,望向左济宣深蓝双眸中的眼神带着无限的探究之意,“信件我已收到,多谢世子代为传达。新月假明日将要结束,元宵又是九天后,想必世子应着手开始调查了,正巧信件中摆拜托我的事情也需要时间调查整理,那么回信就劳烦世子寻着同代行府商议汇报的机会拿回可好?”
左济宣本想着李夫人或许会明里暗里旁敲侧击询问宁素商的情况,便提前先打了一点腹稿,然李夫人就如宁素商在元春宴那晚看见他与左淮宽交谈时那般将事情全数压下。他听到对方的询问,思考一番觉得合理,便颔首应下:“如夫人所愿。”
他虽好奇宁素商在给李夫人的信中说了些什么,又是何事需要回信,但看着对方控制住自己不要频频向那封放置在一旁的信偏头望去的模样,便知李夫人定是想再次仔细阅读宁素商的来信,他便知趣地先行告辞离开。在踏出屋子前他借跨过门槛转身的空档回眸,只见她的视线温柔轻抚着信笺,就像是凝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
左济宣在卫川的跟随下穿过回廊向着代行府门外走去。他的步伐并未因冻红了脸颊和耳朵的气温而加快,只是仔细端详着多年未见的代行府内如今的模样。
积雪压在瓦片上,看不清房屋原本的颜色,垂下的冰凌尖锐易碎,撕扯扭曲着它所遮盖的景象,透过它望去时却又像是看到了美妙的幻境。外侍只清扫了道路上的雪,其余的地方虽有心也无力,只能放任冰雪凝了又化逐渐冻实成为园子中既定的色块。雪白的一片反射着澄澈天空的颜色,整个代行府哪怕是在红色丝带和灯笼的妆点下,也掩不住满园几欲要溢出的清蓝。
这些景象尽数映入左济宣深蓝色的眼眸,就好似冬季默默不语倒映着素白世间的深潭。他头上帽子顶的两叉狍子角停驻了些许雪花,看上去又像是这丝丝瑞白使他与这个世界打破屏障融为一体。
待到他们终于迈出了代行府的大门,外侍重新又将门扉虚掩之后,他没来由地再次回眸,唯有高耸的白桦树仍同他的记忆重合。
左济宣转身,却看见宁素商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冲他挥了挥手,她头上那支用来固定发髻的梅花簪依然是自己在平兰送给她的那支,胡桃木色的簪子虽与许多光秃的树枝颜色相近,但仍旧吸引了他的目光。
宁素商听到代行府大门开合的声响后便将暖炉从怀里拿出置于马车座椅铺的毛皮上先行暖暖,她小心将车帘掀开,果不其然看见了左济宣同卫川出门的身影。
不论是母亲可能会通过他向自己传回的话语还是左济宣这个人本身都令她不知不觉心里添了些欣喜,她微笑着朝着对方挥挥手示意自己也有收获,只见对方回以一个微笑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