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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校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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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贞元十九年吏部科目选及第的这批举子们,迎来了第一个工作日。
秘书省位于皇城偏西南的一个院落里,其间杨柳成荫,正堂前几株海棠开得正艳,时不时在迎风摇曳间飘落一阵红雨。而最吸引白居易目光的,是檐下的一窝燕子——
这叽叽啾啾的一家子似乎已经在这里安家落户有段时间了。几只雏鸟从巢穴的边缘探出头来,张大嘴争先恐后地迎接大燕子的投喂。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白居易所在的工位正好就在燕子巢穴旁的窗户下,抬头就可以望见。整个上午,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望着这些燕子失神多少次了。
“心情不好?”
坐在他对面的元稹把誊抄好的一卷书册仔细折好,随口问道。
“嗯?”突然问及自己,白居易下意识收回目光,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乐天不像是会为自己的遭遇过多悲戚的人。所以是为了他人。”
白居易眼角微微地抽动一下。
“可是有亲友遭逢劫难?”
“……”
他向来喜欢聪明人,被试探和猜测时从未有过被冒犯的恼怒感。若是有人能知他所想,乐他所乐,忧他所忧,他会很开心。
元稹拿起桌上的书册起身走到一旁的架子上放好。
“人祸……非是数人一朝一夕所致,也非是数人一朝一夕可解。”
“你如何知道是人祸而非天灾?”
“现在的世道,百姓所受苦难十之八九都是人祸。”
放好书,元稹又在书架前逗留了片刻,随手翻起书卷上挂着的小签挨个看了一眼。这间小屋不属于经史子集四库中的任何一库,是专供他们这些校书郎、书令史、正字等人工作休憩的场所之一,堂中是几个临时书架,周围的窗子下依次摆了一圈书案。平日里那些待校勘和抄写的书就这么杂乱无章地摆在架子上,等处理好了,再由掌固一起整理好送回库房中。
校书郎的工作,就是这么十指不沾灰。
此时已临近正午,收拾好随身物品就能收工回家了。白居易没有答话,他摸了摸挂在腰上的小布兜,从中掏出一小节竹筒递给元稹,“这是用来盛墨的,和那支笔套在一起用。错过了你的婚宴,来日我再挑些好的物件给你补上正式的贺礼。”
他的眉眼笑盈盈的,比洒在窗棂上的阳光还要暖。
元稹大方接过,“多谢好意,只是这已然弥足珍贵,就莫要再破费了,你不是说过吗,这笔是故人所赠,意义非凡。”
“微之不必客气,可别忘了,我那把价比千金的扇子尚在你手中,”白居易一挑眉,“这一来一回,必定是我赚了。”
“这么肯定?”
两人玩笑着出了秘书省。
午后的主干道上人流量渐少,但并不妨碍各个里坊中的热闹,尤其是东西两市,熙熙攘攘的街道,叫卖声、笑语声、丝竹管弦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春日里的市井烟火,对于年轻人的吸引力是巨大的,他二人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换下了浅青色官袍,相约来到崇仁坊街角的一家茶室。
茶室不大,内里也只用朴实无华的榆木配上不着雕饰的素纱屏风,但独到之处在于店家每日不辞辛苦从南山采来的新鲜山泉水和松针。松针晒干作柴烧出来的泉水,天生带着清润冷冽的山林气息,与茶粉相得益彰,却又不喧宾夺主。白居易口味向来叼得很,尽管日子过得算不上富裕,却也从不在吃食上委屈了自己,总能生出些巧思使寻常的食材更具风味,因而与这家茶室也算一见如故。
他们坐在二楼临窗拐角处的几案边,元稹背临人来人往的街道,白居易身旁则幽静许多,几株梨树布下了雪白的屏障,将几步之外的喧闹分隔开来。
“刚才在省内,你说,如今百姓所受苦难十之八九都是人祸?”
“是。”
“怎么说?”
白居易不理会尚且滚烫的茶水,将它放在一边摊凉。
“当时见你神色不悦,本想安慰,不成想话一出口就没了边界。”元稹沉声道,“这个问题,若是天灾,毁生息于一时,然短则旬月,长则数年,必可解。”
“如今的大唐,自安史之乱后乱象频生,已近五十年,”白居易自然而然接上了他的话音,“绵延数十年而不止,遍布十三州而不歇。这般灾祸,可不是单靠天意便可为的。”
“自是这番道理。政清而人和,则多难亦可固其国,兴其邦。”
“可眼下政不清,人也不和,内有忠臣屡遭戕害,外有兵戈战祸不绝。”
有雾气自杯中袅袅散开,旋即又消散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间,只留下淡若木叶的余香。
“微之你说,该当何解?”
“我非管乐在世,如何能解,只能想一出是一出,”元稹不想这番闲谈来得太过沉重,总是有意无意地玩笑两句,“内忧与外患,看似毫无关系,实则紧密相依。有两步法子,能不能解这二者未可知,可我确定,要解,则必经这两步。”
“那,不妨让我猜一猜,微之所说的第一步,该如何走?”
元稹笑着点点头。
“兵祸不绝,根源在于节制不足。社稷存亡之道自古便系于军政两兴,可在我朝的地方州郡,此二者却尽归一人之手,自安禄山以来,妄云春秋之义以饰不臣之心者,可谓层出不穷。所以这第一步,就是将伸得太长的手,渐次斩断几条。”
白居易认真起来时,双眼会稍稍眯起,左眼尾一粒小痣也变得引人瞩目起来,是与平日里不同的感觉。
“如何?是否如你所想那般?”
只一个眨眼,他便恢复了一贯的温煦。
“如出一辙,”元稹欣然展眉,“那这第二步,就让我来猜猜你的心思。”
“平祸之道,无非在于削其权职,令多人共掌一州,减少一些他们对地方兵马民生的绝对控制。那么事成之后的第二步,就应当整肃内朝了。”
之所以生乱象,之所以不太平,尾大不掉的方镇势力成了首当其冲的矛盾症结所在。一州之地的兵马财政、生杀大权尽归节度使一人所有,这样不加节制地放任下去,就是养出了十个安禄山都不奇怪。
“外州在远,内朝在近,解近处之患,反而排在了远处之后?”
“远患不解,近祸难消。”
“内朝之祸,无外乎忠良举步维艰,奸佞肆意横行,这横行之人为何肆无忌惮,不正是因为他们背后有——”
“钱财,或者兵马。”
他们二人在你一言我一语,流畅得像是一个人用一种思维在推演。
春秋多佳日,本是登高赋新诗的好时光。窗外的世界热闹却不喧嚣,笼罩在一片盎然生机与熙熙祥和里,那是翻越山海的风遇上人间的万家烟火,所孕育出的焕然春意。
教人何忍辜负?
白居易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今天在与元稹交谈之前确实算得上情绪低落,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四目相对间,满是知音得遇的喜悦。
“乐天知我。”
“微之知我。”
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人突然异口同声互道一声,随即愣了一下,又同时低下头畅意一笑。
白居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将脸转向窗边迎着梨花落雪,深深嗅了嗅那带着暖意的甜馨。午后的阳光柔和了不少,枝丫在微风里沙沙作响,这样惬意的春日,令时光都慢了下来,他就这么流连在其间,一时竟有些忘情。
待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元稹正静静地望着他,也不知望了多久,一双清澈的浅褐色眸子里映出了自己,也映出了小窗,映出了青天与人间。
“自古以来的革旧图新,无一例外需由人血来铺就。那,若有朝一日……微之会做那个站上风口浪尖的人吗?”
元稹没料到他会这样一问。
“在下胆小,贪生,惜命。”
“这么坦诚?”白居易头一歪表示不信,“可巧,我同你一样,胆小,贪生,惜命,胸无远志,惟饱餐一天是一天耳……”
元稹探起身子俯至他耳边悄声道,“你信吗?”
“信哪个?你还是我自己?”
笑够闹够,两人专心品起茶,谁都没有再理会刚刚那个问题。
天光渐西斜,日晚浑不觉。
与此同时,长安城北一处角落里,另一场热闹正在上演。
院落的外墙是寻常黄土修葺而成,进入到第二进院落后方能感受到这座宅子的不俗气派。砖石小道一尘不染,一草一木都被修剪得规规矩矩;后院更是别有一番风景,宽阔的人工湖旁山石林立,湖畔遍植花木,几只白鹭悠游其中,无比快活。苍翠掩映间,一座雅致的水榭立于湖上,有争论声不断自其间传出。
这里,就是刚刚就任不久的当朝宰相,杜佑的家。
身为主人的杜佑此刻却并不理会水榭中另外两个喋喋不休的年轻人,任由他们乐此不疲地辩来辩去。他捧着一本《春秋微旨》半倚在坐榻上正看得津津有味,哪怕眼前二人偶有激烈言辞冒出,也不曾抬头看一眼。
“……自有考量?中立你可真是给足了圣人面子!那李实所作所为斑斑劣迹无人不知,如此都能得任京兆,这算哪门子考量?京畿事务何等重要,现交予如此小人之手,敢问这是为了考量我等的修为能力,而故意添乱使绊子么?”
说这话的人年纪约莫四十上下,即便情绪激动也难掩眉宇间的非凡气度。被他称作“中立”的男子看上去与他同岁,却沉稳许多,饶是争论许久仍旧面不改色。
“李实升迁不假,但杜公不也拜相才一月不到么?圣人的心思向来都是制衡为主,朝中也并非全是奸佞无能之辈,哪里如你所说那么不堪。”
“制衡,好。”那人闭上眼勉强压制着汹涌难平的心绪,尽力放缓了声调,“若真要制衡,当年何故要放任裴延龄残害忠良作威作福长达数载却无半点节制?可怜我恩师一腔赤诚为国为民,换来的却是远放忠州近十年。”
言及恩师陆贽,李绛心里生出一丝委屈,竟略微有些红了眼眶。
“深之,好了。圣人他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糊涂,我不与你争了便是。”眼瞧着李绛的反应,裴度也不忍心再刺激他,何况有关李实的话头还是自己先挑起的。
“只是,以后切莫再如方才一般直言圣人的不是了。这些话当圣人面说,是直谏敢言,可若是私底下说被有心人听了去,性质可就大不相同。我族叔不久前还称赞你近来多有长进,可莫要让他失望啊。”
裴度的族叔裴垍,也是他二人向来尊敬的长辈。李绛勉强消了气,他也承认,言语太过激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卿之所言有理。我日后定当多加注意。”
“在外须当谨言慎行,但如今在老夫家中,二位尽可畅所欲言。”杜佑见他们歇了下来,这才放下书开口道,“今日来贺我的众人里,只留你二人来此休憩,自是因我视君等为亲故。若是在亲故家中还要三思而后言,那也太累了。”
“晚辈何德何能,能得杜公如此青睐。”李绛谦逊道谢,裴度却笑了。
“责君之过,言君之失,本就是为人臣的本分。”杜佑晃了晃手中的《春秋微旨》,言语亲和,“你们这一辈人啊,都是读着啖叔佐的春秋意解长大的,其中的责君、正君之要,当谨记于心,勿要过于在意外物得失而失节断道。”
二人皆点头允诺。
“说起来,杜公今后有什么打算?”安静下来后,李绛方觉口干舌燥,端起案上一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确有一事,想尽快安排上。” 杜佑略一思忖,“我既已回京,留梦得一人在外县也是白白浪费人才。”
刘梦得,刘禹锡。
“是他?那不如就和我等一样,放进御史台如何?”
“如此一来,这御史台可有的热闹了呢,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