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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土 ...

  •   “您老再快一点吧,就在前面!”
      秋明搀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郎中快步往家中走去,虽然他已尽力照顾老郎中的脚程,但对方仍在他的全力招架中跑得几近双脚离地。
      还没进门,凄厉的女子叫喊已传至耳畔——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娘子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先稍微擦洗一下好不好?”
      小蛮和素素一左一右堵在了女子跟前。距离这个衣衫破旧、满身伤痕的年轻姑娘被带至家中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可她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精神仍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她瑟缩在墙角颤抖得厉害,对周遭一切都很害怕,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尖叫,除了“不要过来”再没说过其他话。她拿着一个软垫,趁着姑娘挣扎的间隙,眼疾手快地把软垫塞进了她和身后的墙之间,免得撞到脑袋伤上加伤。
      “求你了小娘子……我们真的不是坏人……”小蛮劝得口干舌燥,她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位姑娘的精神状态,白行简到底是怎么把她带回家的?
      “一会郎中来了,我们看看伤,好不好?这里没人会伤害你。”素素显然耐心要好得多,饶是折腾了这么久,依旧保持着轻声细语。
      “郎中来啦!快快快!”
      秋明“砰”地一声推开门,带出的声响果不其然又是一道巨大的刺激,那姑娘即使已在墙角,仍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往里缩去,恨不得硬生生在墙上钻出一个洞来。
      “你们先别过来!没见她根本不让男子靠近吗!”
      “……她不是两位公子的故交吗!怎么就不让男子靠近了!”秋明卡在门边,进退两难,和老郎中面面相觑。
      一片混乱中,小蛮灵光一闪,“要不,素素姐你试试那个?你的拿手绝活?”
      “什么?……哦。”
      素素被吵得有些神志不清,差点没懂小蛮的意思。她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唱出了第一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绵软悠长的歌声似溪水一般潺潺流过,滋润了干涸的心田,无端令人感到安宁与平静。姑娘听着温柔的曲调,果然挣扎得不似之前那么剧烈了。
      有用!
      素素倍感欣慰,随即唱出了第二句,“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蕙心!蕙心!”
      急促的脚步声自院门方向快速靠近,姑娘一时受惊,一声尖叫打断了素素的歌声,顿时前功尽弃。
      素素无奈地扶着额头,小蛮干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眼都放空了。
      白居易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进来在姑娘眼前蹲下,“蕙心,你看看我,我是居易阿兄,你不记得我了吗?”
      她避无可避,根本不敢抬头睁眼看眼前人,只像疯了一般抱住头,嗓子里发出的不知是呜咽还是低吼。白居易很有耐心,反复轻喊她的名字,终于,在勉强辨认出记忆中的声音后,她咬紧下唇强迫自己恢复一丝理智,蹭去泪水尽力去看清眼前人的样貌。
      “……居易……阿兄……”
      他乡遇故知,对大部分人来说是莫大的喜事,可对有的人来说,反倒是击溃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蕙心在唤出“阿兄”后瞬间泪如泉涌,她环住双膝将脸埋在腿上,放声大哭起来。
      老郎中看在眼里,拍了拍秋明的肩膀,“小郎君先随我去开副安神的方子吧,她这个样子,只会耗费体力,徒增伤病。”
      白居易静静等她哭完这一场,心里一阵一阵泛起不安。他与行简离开符离多年,把几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读书应试上,以为符离向来与世无争,并非什么兵家要塞,即使如今世道不太平,也无需过多担忧。今天偶遇故人,竟是这般狼狈的景象,蕙心如此撕心裂肺泣不成声,他们身上发生过什么,叫人不敢细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累了,不再那么歇斯底里。素素见机拉着小蛮退出了房间,留他们兄弟二人与她单独谈话。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在长安?子仁呢?湘灵呢?你们的家人呢?”白居易尽力控制着满腹疑惑和担忧,可一开口,方知根本控制不住,连串的问题即使语调轻缓也像是在逼问。
      蕙心的手指甲被仅仅攥进手心里,掐出一道道血红的印,她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以便能正常说话交谈。
      “他们放火烧……烧……阿耶和阿娘,为了救我,被他们……砍断了手……推进火里……”
      “都烧了……”
      “他们抓走我……他们把我、把我……”
      这番话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再也说不下去,眼泪也再次簇簇落下,只是这次她哭不出声了,双臂紧紧抱住膝弯,恐惧得浑身颤抖。
      兄弟二人脸色都变了。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阿兄这里很安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他打断道,不忍再叫她去回忆那些痛苦不堪的细节。
      记忆里那阳光明媚的邻家小姑娘此刻在眼前剖肝泣血,平静的生活遭逢这般浩劫,仅仅听着便叫人肝肠寸断,亲身经历其中的人,又如何能不崩溃?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话语在巨大的创伤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们那里,很乱,我趁他们不备,逃了出来。这些时日,我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好不容易藏进了一个商队,终是混进长安了。”
      在长久的沉默中,反倒是蕙心最先压下了情绪,继续说道。
      “当时,子仁和湘灵家的房子也着火了。我没看清他们究竟逃出来了没……”

      月色淡泊如水,在无风的夜晚轻柔地落下一层银霜。
      白居易不知发呆了多久,连叹口气的心思都没有。他的脑中是空的,他想不通,那些鲜活的画面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为什么眨眼间,活生生的人怎么就离的离,散的散,有的饱经摧残,有的生死不定?
      还有,“他们”是谁?
      他记起三年前徐泗节度使张建封死后徐州军中有人趁机作乱,难道和这件事有关吗?
      可现实无法给他太多时间来思考这些。明天一早,他和白行简就要按照早先家书上约定好的时间,出发去洛阳将母亲接来长安。
      “她这个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日子已经和阿娘说定了,不好临时变动。”白行简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平日里逗趣打诨的心思消失得一干二净,“家里三个大活人呢,还怕看不住一个病人?”
      今夜,在这个新科举子游宴曲江的大喜日子里,白家上下没一个人睡得安稳。第二天清晨,兄弟俩一人顶着一对乌青泛黑的眼圈,朝着东都洛阳出发了。
      他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比平时快了足足两三倍,赶在正事之前绕道去了符离。
      村庄周遭的地形还是原样,自西向东的河流蜿蜒向前,流勾山上苍翠依旧,飞鸟相与还枝其间。
      少年时那世外桃源一般的村居生活至今仍历历在目,子仁力气大,鬼点子却极多,斫来碗口一般粗壮的竹子精雕细琢了几天,做出了一堆结实的笔杆和精巧的小墨筒;蕙心把家里几窝兔子从头到尾薅了个遍,几乎是一根一根选出的毛;湘灵最是心灵手巧,挑灯凝神了几个日夜,认认真真梳理、齐毛、装配,最终得到的几支笔被全部送给了白家两兄弟。
      “两位阿兄这么聪慧过人,将来一定能当大官!”
      晨间袅袅的炊烟,夜里暖黄的烛光,都没有了。两人眼前,只有焦土一片,残屋败瓦数间。
      一丝人迹也没有。
      白行简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低头捡起一把沙石紧紧攥入手心,硌得几乎疼出泪来,随即又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往地上一掷,脚下被激起一捧烟尘。
      “是藩兵?还是土匪?这些乱臣贼子,喂不饱的狼!”
      血海深仇,如何能忍得下?
      “报仇?怎么报?向谁报?”白居易甚至没有看他,就明了他话里话外的一切,“这些年我们游历了那么多地方,这般景象见得还少吗?”
      白家世代从宦,虽不是什么豪门贵族,日子过得也甚是清贫,可他们兄弟二人却被父母、长兄保护得很好,尤其是寓居符离的那几年里,邻里祥和,生活处处充满了诗情画意。这些年少的故友,待自己是那么好,好到他竟忘记了,他们原是这世间最脆弱的那一群人,相比庙堂之上的高位者,他们更易流血,更易破碎。
      而自己,明面上是风光无限的两榜进士,此刻面对这些深重苦难,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次东行,两人没有在路上耽搁太久,接母亲回到长安的时候,也已过去了十来天左右。
      安顿好一切后,疲惫地推开书房前的小院门,却见蕙心背着行囊亭亭立于院中。她对两人行了一礼,“两位阿兄。”
      “这么快就恢复好了?大夫怎么说?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几日不见,她已经与常人无异,梳洗过后换上干净的衣裙,看上去清丽素雅了许多,只是眼神却是冰凉的,与这温暖的时节格格不入。
      “蕙心等着二位归来,好与二位告别。这些天里,多谢诸位的照顾,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你要回符离?且不说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子孤身前往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那里已经……已经……”
      白行简心里着急,却也不忍把所见所闻告诉她。
      “我知道。”
      “可是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留不住我的。”她望着白行简,凄哀又淡漠,嘴角勉强扯出的一丝笑没有半分安慰作用,反倒越发令人揪心。
      “那个小村子才是我的家。物是人非也好,夷为平地也罢,始终是我的家,我只有在那里才会觉得心安。而且……若是湘灵和子仁回来了,我在那里,他们就不会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说这些的时候,有泪光在发红的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两人一时无言以对。
      “现在已经快日落了,天黑之前你也走不了多远,不如再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可好?”
      “我说了,这里留不住我的,一刻也不行,况且,我已在外流浪了那么久,早就习惯东躲西藏,摸黑走夜路。两位兄长宅心仁厚,将来定能平步青云,一路高升。蕙心这便告辞了,不必相送。”
      她始终温和有礼,语气却不容置疑。印象里,子仁敦厚老实,湘灵善良柔婉,年纪最小的蕙心反倒最是刚强,常常令他们几个男孩子自叹不如。离开这么些天,也不知蕙心使了什么强硬的法子,逼着自己从半疯半魇中走出来,变回一个正常人。思及此处,心里免不了又是一阵酸涩。
      “阿兄,你说,这都什么事啊。”
      蕙心走了好一阵后,白行简没头没脑的一声叹息,给这场闹剧添上了一个没头没脑的结局。
      入夜时分,又是一轮明月当空。白居易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杯又一杯,酒中的梨花香气溢满了口鼻。
      他的人生过去三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他在这三十年间曾陆续给出过无数个承诺,有给父母的,有给兄弟的,有给恩师的;有做到的,但更多是没做到的。
      比如,他曾说要给子仁全家买一个山清水秀的大庄园,令他们不再受地主欺压之苦;他还说要教蕙心读遍古今经典,助她实现做一个女公卿的心愿;他更说过要给湘灵一生幸福,守她无忧无虑白头到老。
      到头来,一桩都没有实现。幼稚天真的话仍回荡在耳畔,故人却已悄然远去,曾经相知相许的心在不知不觉间竟散得这样远。
      少年人之间的承诺,是这世间最荒唐的笑话。
      “这边厢,有人青梅竹马离散天涯借酒消愁愁更愁,那边厢,有人新婚燕尔双喜临门人面更比桃花红,啧啧,都是同榜同科登第,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白行简在白居易身旁坐下,端起酒壶灌了一口。
      “谁?”虽然有些迷糊了,但白居易也还能听懂他的浑话。
      “和你同榜同科的除了那元微之还有谁?请柬是早几日送到的,婚期刚好是今天,堪堪错过喽!”
      “同门新婚……那我得去道贺啊……”
      白居易这便起身要往外走去。
      白行简拉住他,“都几更天了,阿兄犯着夜禁,是去道贺还是去闹洞房?”
      也是哦。
      “行简,”白居易把玩起白瓷小酒杯,“你觉得微之如何?”
      “他啊……”
      “听说他娶的是太子宾客韦氏之女,韦氏虽属京兆名门,但已远离朝堂,不怎么爱搭理政事,足见他不是一个攀权附势之人。”
      “和兄长你同榜及第,难分伯仲,三年前匆匆一面竟能过目不忘,足间他文采才智亦非常人所能及。”
      白居易噗嗤一笑,“还有吗?”
      “唔……形貌也甚伟,只可惜咱们家没有小妹待嫁,不然和此人结为亲家也是一桩美事。”
      “想什么呢?刚认识就想结亲?再说人家都成婚了,也来不及了啊。”这通篇高论令白居易开怀了许多,“别说人家了。你,这些天落下的功课,还有每日一篇的策论,明后两天全部补齐,写好之后拿来我看。”
      “……郎君可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管教起人来,中气都足了三分!”
      “少来。”白居易收拾好桌上的酒壶酒杯,临进屋前还不忘瞪他一眼,“我就是没考上也管教得了你。”
      “是是是!郎君教训得是!在下这就去办!”
      见兄长几天下来难得地露出笑容,白行简倍感欣慰。
      “从小到大读了半辈子书,其间何其辛苦,这辛苦是为了什么,阿兄自是要比我清楚百倍。如今两度登科,至少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他的语气少了嬉闹,多了恳切,“我希望阿兄莫要再消沉和自责了。将来入得庙堂,为天下计,能救的人又何止千万。”
      白居易脸上因醉酒而微微泛起的红晕仍未消,但眼睛却是清澈明亮的。这个弟弟,虽然满嘴跑马车的时候居多,但向来都能在自己醉倒时将自己唤醒。
      “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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