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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花信 ...

  •   仙游寺中多游仙。
      同行的有三人,所谓“游仙”,只是其中一人在心情恰到好处时的放荡自居,可对心情不那么好的人来说,就成了“无所事事之人出门来无所事事地闲逛。”
      “无所事事便无所事事,做不了仙人,体验一下仙人的胸怀也不赖。”
      十二月深冬时节,即便是晌午天色也阴沉得可怕。这座仙游寺位于盩厔南郊的一处山脚,四周罕有人迹,原本葱茏的草木早已在阵阵北风中被剃光了髭须,只留下光秃秃的枝丫,望之倍感萧瑟凄楚。
      这种时候,这种心情,白居易原本是不愿与他们一同出游的,可比起来荒郊孤寺中听山风的鬼哭狼嚎,还是独自一人孤单寂寞更令他难捱。
      白居易守着温酒的炉子,听着一旁的陈鸿仙人长、仙人短地说个不停,忍不住玩笑道,“你若有朝一日得道成仙,记得多予人间一点福泽,比如少些天灾、多些丰年。”
      “哈哈,可惜大亮心之所向的是诗仙,怕是管不了雨露风霜。”
      王质夫这样一说,白居易就想起来了,与其说陈鸿一心求仙,倒不如说他渴望的是前朝开元年间那位谪仙人。
      他对早已故去的李太白可真是喜欢得紧,据说他在少时,为了追求李诗中的奇幻飘逸之感,明知自己酒量不行仍强行灌下数十两,结果大半夜醉倒在雪地里,若非被人发现得及时,怕不是真能当场成仙了。自此之后他便收敛了许多,加之自己落笔行文的风格质朴细腻,即便有心模仿李白,也最多学点格律用韵,诗歌背后的想象力与思维方式,无论如何也学不来。
      于是他做回自己,放下了那段年幼无知的诗仙梦。只不过每每与人谈论起诗词歌赋时,总也忍不住提及自己那旧时的偶像。
      “人总要认清现实,”陈鸿斟上一杯酒饮尽,一股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如陈某一般家道中落,不得不为生计、功名、利禄而奔波操劳者,何其众也?何况世道艰险,早已不复贞观、开元之锦绣繁盛,如今的大唐啊,再也养不出第二个诗仙喽!”
      听他主动提到功名,白居易忽地想起了那句令他印象颇深的“永贞元年进士”,问道,“既已考上进士,可有打算应制举?早些得个官职,生计上也能轻松些。”
      陈鸿望着烛台上的小火苗出了神。
      “我原是打算投入韦尚书、王学士门下的。”他随即又笑着摆摆手,“如今二公皆去,天道不仁,这样的朝堂,我不愿往,不如就在这乡野间多快活些时日。”
      “嘴上说着喜爱诗仙,”王质夫揶揄道,“我看你心里,倒是住了个诗圣。”
      “诗圣若能顺利一举中第,无论掌权者如何,都会即刻入朝为国效力,可做不到大亮这般潇洒。”
      言及诗圣,白居易莫名有些兴奋。
      同样兴奋的还有王质夫,“也不一定吧,即便子美得了官,只要太白相邀,也照样会挤出时间放下公务欣然赴会。”
      “我看不见得,”白居易不知怎的开始认认真真争辩起来,“职责傍身,杜工部怎会因旁人轻易放下本分工作?他若得了官,那些同游同行,必然都不会有了。”
      “旁人?太白对子美而言怎会是旁人!他们是莫逆更是知己!”
      “……萍水相逢而已,文才上的欣赏又不代表全然喜欢、共情那一整个人,如何算得上知己?”
      “他们都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了,即便经年不见也都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了,这都算不上吗!”
      白居易撇撇嘴,吐出两个字,“不、算。”
      王质夫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朝他指指点点,“白乐天,你不懂情爱!”
      “停停停,你俩干什么呢?”陈鸿听得一头雾水,眼见两人几乎要剑拔弩张了,连忙打岔,“怎么就扯上情爱了!”
      “我、我懂啊!”白居易丝毫没有停下的架势,听到对方居然说自己不懂情爱,急急忙忙便矢口否认。
      真是笑话,当我这么多年白活的么,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近的……
      他脑中蓦然浮现元稹的身影。
      不对不对,情爱之事与微之有什么干系?
      等等,他为什么要用“情爱”一词?不是在聊李杜么?
      “好了好了,无论怎样,我承认,若没有那一场大乱,他二人肯定不至于自此天各一方,再无来往。”心知若再不让步,王质夫估摸着会念叨到自己认同他为止,于是白居易稍稍松口,只盼他能停下这个话题。
      “那场大乱啊……”
      呼啸的寒风自山间刮过,尖利又刺耳的破空之声宛如凄厉的哭嚎。三人下意识望向禅房的门窗,却见它们紧紧闭合着,严实得不能再严实了。
      再厚重的门,即便能将风刀霜剑拒之在外,也挡不住这场凌虐之下的声声哀泣。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陈鸿不知想起了什么,随口一吟就是杜甫的《哀江头》,“那场大乱,负的人可真是太多了,从布衣到贵胄,真真是无一幸免。”
      这首《哀江头》,惋惜的是一位美人。
      “话说回来,大亮,你那传奇写得怎么样了?还停在开头?”
      白居易一听就来劲了,整个身子都探了过去。“传奇?什么传奇?二位有新作竟也不借我一阅!”
      “哎哟,鄙人哪敢呀!”王质夫摸着下巴,唱歌似的拖长音调,“谁不知你白少府公务繁忙,我二人几次寻你都扑了个空,就是想禀报您一声也找不着机会呀!”
      “那现下刚好闲来无事,”白居易不依不饶道,“来来来,拿出来嘛!”
      陈鸿笑着翻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质夫说的没错,的确只有开头寥寥几句……自然是比不上乐天你钟爱的《莺莺传》的。”
      “……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旰食宵衣……是玄宗陛下与杨贵妃的故事?”白居易见那册子上真就只写了半页纸,顿觉百爪挠心,连忙还给陈鸿,转过身开始翻找笔墨,“行文作诗当如作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府这就来替陈夫子研磨,望君之佳作今晚便能降世嘻嘻嘻……”
      “莫急,莫急,”王质夫同样绽出一脸狡黠的笑意,说道,“我们同游至此,怎能让大亮独自一人忙活,乐天你既善于诗,又称自己懂得情爱,不妨就同大亮一起,将这个故事讲出来?”
      “质夫,好点子!”陈鸿当即附和,“有唐以来虽诗才频出,然至今尚未有传世之乐府诗体,乐天不妨一试?”
      乐府诗,正是用来讲故事的。
      白居易心中似有火苗渐燃渐旺。
      “好,就以情爱为宗!”

      无名之山,寻常之夜。
      五更鸡鸣,灯火犹未歇。
      彼时的白居易尚无昭彰声名,更不可能知道笔下这首《长恨歌》在将来会如何贯绝行人耳。他将一概凡尘俗世、身家姓名都暂且抛之脑后,只专心地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所谓情爱,又有什么高深莫测的?
      它本就能生于任何人之间,帝王与妃子、书生与闺秀、良人与美眷、莫逆与知己。
      情不知所起,可一旦起了,便势不可挡。
      身在其中的人,又怎会有闲心去管,这情究竟归于何目?

      忙碌的时光总是溜走得格外匆忙。
      还未等白居易反应过来,冬季便悄然在立春那天停下了脚步,随着上元节的结束,他也度过了独自在盩厔的第一个年关。
      畿县的公务容不得他闲暇太久,忙着忙着,他感到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日子,却又说不上来。
      正月二十这一天,白居易照例在夕阳落山之际离开官署朝住所走去。若说这盩厔比之长安有什么好处,或许就是夜禁不那么严,令自己时常在夜色降临之际还能在街上见见城镇的烟火。
      他不一会便回到住所的小院门口,正欲推门而入,那门却突然先他一步“吱”地敞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后张开双臂,兴奋地朝他祝贺道:
      “阿兄,生辰快乐——”
      白居易盯着白行简迟疑了半晌,混沌的脑子方才清醒过来,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他喜滋滋地抓着弟弟拍拍脸蛋又拍拍肩背,“阿怜什么时候到的!家中一切可还好?”
      “好着呢,”白行简任由他摆布,嬉皮笑脸地拦在门口,神秘兮兮压低嗓门道,“我这次来可是带了好大一份礼物给你!活的!能动的!”
      白居易瞧着他的神情,心中蓦然涌上一阵骚动。
      他扫一眼不远处的书房,发觉里面正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了再熟悉不过的修长人影。
      他感到自己胸膛里一阵狂跳,喉咙仿佛被攥紧了,推一把白行简便朝书房飞奔而去,几步跃入门内,定睛一看,果然——
      元稹正在他的书案前。
      “……”
      白居易忽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迫不及待跑上前颤抖着抓起他的手,眼中酸涩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元稹看上去瘦了些,脸上的轮廓愈发棱角分明,那双眼尽管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悲伤,却依旧清澈明朗,宛如潭水一般。
      “乐天,”他勉勉强强露出一丝浅笑,反握住白居易的手,“今天是你的生辰,别哭。”
      “……六、七、八……大半年不见,专程跑过来提醒我又老了一岁。”白居易眼圈有些泛红,终是破涕为笑。
      元稹似是嗔怪,“又来了。”
      “开玩笑的。你说过,毕竟百年同是梦,长年何异少何为,我怎会忘?”
      他低头望向书案,发现元稹在上头放了几叠整整齐齐的……空白信纸?
      这些纸皆被拓上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有的是花瓣散落纸面,有的是从边角生出的小丛花束,不论那种,看上去都格外雅致美观又不妨碍书写,足见造纸之人的用心。
      这是元稹送来的生辰贺礼。
      “这是梅花,这是山茶……还有水仙……”白居易好奇地辨认着纸上的花,时不时拿起来嗅一嗅,随即意识到什么,眼神一亮,“二十四番花信?”
      元稹点点头。
      “……怎么突然想起送这样的花笺给我。”
      “说来这也是阿娘教我的,”说起母亲,元稹似乎已然走出了亲人初逝时最悲苦的关头,此刻只余下温暖的过往回忆,“乐天你知道,她除了是阿娘,同时也是我的开蒙恩师,我自记事起从阿娘处学到的第一条物候节律,就是花信风。”
      自小寒到谷雨,花期一到,就有风紧随着花期而至。风儿应约前来,千万年间就此往复,永不食言。
      何其浪漫。
      元稹归家丁忧,闲来无事,便在长安城内外四处采花,好不容易凑齐这二十四种。
      “你来盩厔以前,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样漫长的分别,虽然偶有通信,我那时却始终觉得不过写信而已,能算什么大事,可如今,却全然不同了。”
      尝过分离的苦,就更希望挚友的音信传来时,是甜的。
      “好啊,”白居易小心翼翼收起信笺,足足有二十四叠,沉甸甸的分量。“将来不论身在何地,只要微之唤我,我便做那阵应花期而至的风。”
      “不过我更希望,将来我们之间的任何事都可当面诉说,再用不上那书信邮驿。”
      他情不自禁抱过好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似是安慰。
      “我很快就回长安去,届时,带我去祭拜伯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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