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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蜀道 ...

  •   元和四年三月,良辰正逢春。
      这一年的元稹将将而立,正如璞玉初成璧一般粲然耀眼。这天,初授监察御史的他带着按覆东川任敬仲案的公务,同御史台令史卢谦一起自长安城西出发,朝着蜀地的方向前行。
      “晚辈还是认为,叔父此时派他去捅严砺留下的这个烂摊子,甚为不妥。”
      宫墙脚下,有两人结伴而行,髭须斑白的那人着绯色官服,神色凝重却不掩岳峙渊渟的气度;另一个稍年轻的着绿色官服,看上去心里似乎正憋着火,表情远比前者要拧巴得多。
      裴度见他沉默着没理会自己,愈发急躁起来,“上次为了东川的事当廷都能与叔父翻脸,这次制举又出了这样的岔子,那李中书摆明了要针对您,这样大张旗鼓地去东川查案,保不齐又将激得他再出什么歪招……”
      他所说的岔子,正是不久前结束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制举考试。这场考试中登第的三甲——皇甫湜、牛僧孺、李宗闵,突然被扣上了“策语太切”、“无所避”的罪名,导致两名考策官皆被远贬出京,顺带也连累裴垍这个覆策也丢了翰林学士的职权,降职为户部侍郎。(1)
      据说,这一切都是李吉甫的手笔,为的就是将裴垍赶走。
      裴垍听得眉头一皱,当下示意裴度噤声,随后攥住他的手腕将人大力拉至一个僻静的角落。
      “你遇事向来沉稳,怎么如今变得这样听风就是雨!”
      劈头盖脸的斥责,令裴度有些发懵。
      裴垍偏头深叹一口气,向他解释道,“制举的事,不是他做的。”
      “什么?”裴度瞪大了眼睛,“可宫中传言……”
      “越是传言甚广,就越要提高警惕!那三名举子的策文我看过,并无半句针对当朝为相者的攻讦,如何能得罪到他李中书头上?”
      这番话的语气极轻,可落在裴度耳中,却有如千钧之重。
      怎么会……若当真如此,那这背后会是谁在搞鬼?
      “是谁做的,与你无关,切莫无端猜测。”他瞧着侄儿眼中的游移不定,再次缓和了口吻,“中立,叔父知道你关心则乱,可身在朝中,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所谓的流言,但凡你身边有成十成百的人在传,也只能说明那些都是他们希望你听到的,不能说明那就是真的!”
      “……是小侄冒失了。”
      仔细想来,的确,虽然李吉甫有足够的理由对裴垍下手,但这样两虎相争的局面,却无疑是最容易被第三人抓住机会从中作梗的,因为无论哪一方出了问题,大家的第一反应只会怀疑到另一方头上,而那个第三人,往往能隐藏得很好。
      “况且,东川那边的情况,最宜速战速决,你也不想看着三川变成下一个河朔三镇吧?”
      “……是。”
      “所以,今后再勿因一人之故而忽视大局,记住了吗?”
      “……小侄谨记。”

      大明宫里那诡谲的罡风,终归吹不到繁花遍野的蜀道上。
      三月的春雨将秦岭以南的川蜀大地滋养得锦绣丛生,与尚在冰雪覆盖下的秦岭截然不同。元稹策马自秦岭南下入蜀,不过一日之间,就仿佛从严冬穿越至阳春。
      走在前头的卢谦时不时回头瞧上一眼,在看到身后的元稹越走越慢,甚至于停下来不知在踯躅些什么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马去查看他的情况。
      只见元稹正拿着一支短毛笔,时而沉思时而在几页薄纸上写写画画,缰绳都从他手中脱离了,就那么松松垮垮搭在所骑青骢马的玉色毛发上。
      “你们读书人怎的还有这番绝技?”他看一眼身旁那壁立的险山怪石,诧异的惊呼中略带三分恐慌,“您多看着点路吧,别一个不小心从这山道上翻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元稹低着头解释道,“乐天没见过这蜀中美景,我就记下来带给他看。”
      话音还没落就复又低着头完成了寥寥数笔。
      ……又是这个名字。
      作为一个御史台小吏,卢谦平日里除了工作与薪俸也不怎么关心其他,自然不认得白居易。
      直到他跟着这位元御史自京城同行以后。
      自御史台共事以来与他相处了一个月,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足以看出他是属于真心实意为国为朝卖命效忠的那一类人,自己也早已习惯了他那几近刁钻的工作做派,别的不说,光是为了弄清任敬仲案的来龙去脉,就能把所有相关的案卷、律令研究一整个通宵。
      也只有在帮那位白乐天记录蜀中美景的时候,才略微拖泥带水一点。
      “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他忍不住了,不客气地伸长脖子凑到元稹近旁准备窥探他给白居易的悄悄话,“还向万竿深竹里,一枝浑卧碧流中……就这?”
      “……你这什么反应!”元稹无语了,自己自幼学诗,这还是三十年来头一次被人嫌弃。
      “没没没,我不是那个意思,”卢谦连忙赔笑,“我还以为你和你朋友之间,会说些……呃比较刺激的。”
      “刺激的?”元稹挑眉看着对方那不正经的样儿,话音一转故意道,“眼下若论刺激还有什么比得过任敬仲和严砺,来来来我现在就与你聊聊他们……”
      卢谦急忙求饶,“别别别!你还是继续白乐天吧,难得片刻闲适,何必提他们那些糟心玩意儿。”
      他们,包括朝中的一众人等对严砺的所作所为其实再清楚不过。元稹这次出行,表面上只是为了处理任敬仲一个人,可实际上却是为了严砺余党而来,只要能找到关键证据,就可以令东川,乃至于整个三川之地的势力重新洗牌。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摆明了是桩苦差事,也难怪卢谦直呼他们“糟心玩意儿”。
      “我读书少,自然比不得你们科举考上来的,不过嘛毕竟我也并非大字不识一个,你刚才的那句,说实话还挺像!”
      眼前的山色是被大片大片山桃晕染出的浅绯,在晴光的笼罩下,宛如西天的流云落满凡间,近处则是一丛丛茂密的竹林,碧玉般的溪潭在苍翠欲滴的罅隙间闪出粼粼波光;山风拂过,与阵阵清脆婉转的鸟鸣唱和出一曲小调。
      声色俱佳,耳目皆飨,诗情画意近在眼前,如何能忍得住不与心心念念之人分享?
      元稹笑着谢他。他知道,对卢谦这样大大咧咧不着文墨的人来说,被夸“像”已经算是天大的褒奖了。
      就这样,他们经过一个月的跋山涉水,在亲眼亲身见识过了蜀道的雄伟险峻后,终于在春末赶到了东川治所梓州。
      东川节度副使严皋对元稹的到来异常热情,早早就派人等候城门口,一见到他们就迫不及待接过行装,不由分说将人带至一处灯红酒绿的欢宴场所,美其名曰替两位接风洗尘。
      这样超乎寻常的盛情,不给一点与他人接触的机会,即使是卢谦也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意味。他有些无措地看向元稹,见后者冲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示意先随他们去。
      的确,看这架势,他们两人根本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梓州城内的街道比之于长安要狭窄不少,人们的生活也随意许多,即便已经入夜,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眼前这座酒楼看上去更是富丽堂皇,靡靡之音萦绕在雕栏之间,伴着透过红绡的灯烛,已然足够令人筋骨酥软。
      严皋从中迎了出来。
      这位是与严砺沾亲带故的,自严砺死后,东川的一应事务也都归于他的手下,看得出来,严砺在蜀中的那些劣迹多半都有他一份。
      “元御史少年才子的大名,在下身在巴蜀也早有耳闻呐哈哈哈……诸位可曾听过那《长恨歌》?似乎正是元御史的手笔呢!”
      元稹一口茶都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未等他出口纠正,席间另一人就忍不住大笑两声。
      “严兄记错了,《长恨歌》乃白学士之作,听闻他二位素来交好,文墨之道上有些许相似也算正常。”
      说这话的是梓州长史钱文启,他看上去比严皋年轻一些,同样也是一副言笑晏晏的好客神情,俨然已把元稹当做朋友一般来套近乎。
      乐天的《长恨歌》不过去年才开始在长安流行起来,远在巴蜀的他们,倒是对京城里的一切动向了若指掌。
      “才子不敢当,”元稹满饮一杯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的布局,“不过一介小小御史,能顺利办好差事为君分忧,也算尽到本分了。”
      这间堂屋在酒楼的一角,门外人声喧哗,又有严皋的一群手下候着在,除非他们主动放自己走,否则想从正门溜走那是不可能的。
      “哈哈哈……既已入蜀,那元御史尽可多多欣赏这蜀中美景,其余琐事,交给我等就好了,任敬仲嘛,小事小事!”
      酒过三巡,在场众人的兴致越发浓烈,于是从副史开始,伴着笙歌依次打起令来。轮到元稹时他没有推辞,大大方方站起身随乐舞动,可他微醺的步伐似乎已经有些不稳了,竟有些跌跌撞撞地朝窗户歪过去。
      被安排在他席间服侍的斟酒娘子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
      仅仅一个回身之间,他听见那斟酒娘子极快极轻地说:“东北面窗外皆是一丈宽的水渠,走不脱的。”
      她嘴唇几乎都没怎么动,始终保持着低眉顺目的模样,一句话说得神不知鬼不觉,除了元稹,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元稹一时惊愕,旋即又恢复成刚才那将醉未醉的样子,就着她的搀扶回到座位上坐好。
      “……严副史,”他望向严皋,露出一丝略带讨好的笑,“我与这位娘子倒是颇有些投缘,不知可否……”
      后者见他开始索取,顿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示意“我懂、我懂”。
      “许娘子,那就劳烦你今夜好生伺候元御史。”陪在严皋身边的都知娘子也十分有眼力见地吩咐下去,话音一落,引得在场众人连连喧笑。
      就这样,在这场持续到深夜的宴饮结束后,元稹顺理成章地携着那位许娘子来到了酒楼后院的一处客房内。
      他关上门,伏在门口听了一阵门外的动静,在确认随行的小厮们已经离开后,转过身,眼中已然带上了刚刚在席间未曾显露过的凛冽。
      “你胆子可真不小,就不怕我与严刺史他们是一路人?”他看向身后的年轻姑娘,有些厉声地问道。
      许娘子紧紧攥住袖口,抬起头直直望着元稹,全然没有了方才在人前的乖顺娇媚。
      “元御史胆子也大,初次相见便能信任妾这么一个陌生人。”
      未等元稹反应过来,她忽然跪下了,声音里明显有了哭腔。
      “求元御史,救救我阿耶,救救东川百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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