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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彩云散 ...

  •   陈氏的骤然离世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等白居易赶到渭水居的家中时,已经太晚了。
      她连花甲之年都没到,近些时候虽然得益于家里人的照顾称得上无病无灾,可这场意外,终归还是太过残忍。
      距离家中上一次办白事,似乎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吧?
      白居易就像在做一件寻常事一样,平静地交待好任上的工务,平静地迎回了久未归家的长兄白幼文,平静地在家中挂上素缟、换上白蜡烛。直到后来,他望着布置好的灵堂呆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自己好像已经没有阿娘了。
      阿娘不在了?什么时候不在的?她去哪儿了?
      他在渭水居的院中茫然四顾,奇怪,怎么到处都是白色的帷幔?看着多凄凉啊,是谁做的?
      “阿兄,你去休息一下吧,或者干脆哭两声吧!你别吓我!”
      “哭?”他疑惑地看着眼前惊恐万状的白行简,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哭?”
      白行简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着,脑中瞬间浮现出可怕的想法,“阿娘这是把她的心疾过给你了吗!”
      这时,一声幼儿的啼哭蓦地自一旁的偏院中响起。
      女儿的哭喊就像是一记重锤,把白居易敲清醒了。他耳中的哭声慢慢变小,随后变作蜂鸣,越来越尖、越来越响,那毒蛇钻脑一般的耳鸣再次袭来,连续不断在他脑中翻江倒海。
      剧烈的头痛中,无数记忆碎片纷纷涌来,他看到敷水驿事发,元稹远走江陵;看到河北的战火数月不止,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看到大明宫那光可鉴人的白玉墀上映出了吐突承璀志得意满的笑;看到当今天子高卧锦绣丛中,不见黎民与众生……
      他也看到了,本应颐养天年的阿娘,就那样一脚踩空,一个道别的字都来不及与她的几个孩子们讲。
      自己的家中,真的有件丧事要办。
      “这哭声听着不妙,我去看看丫头。”
      “……”
      白居易看着像是恢复正常了,可白行简哪里放心得下,连忙跟上去一起来到偏院。
      “看着像是风寒,夫人别急,我这就去找郎中。”
      素素急匆匆地跑出门去,小金銮子在杨氏的怀抱里仍啼哭不断。白行简转身把门关严实,回过头从杨氏手中接过小姑娘。
      “阿叔抱抱好不好?”他轻声哄着,“不就是风寒吗,有什么可怕的,金銮子最勇敢了是不是……”
      她似是听懂了阿叔的话,竟真的渐渐停止了哭闹。

      江陵的一处邮驿馆中,元稹再次把几个包裹确认无误,随后告别驿使,目送着他们的车远去后方才离开。
      “是寄给乐天的?”
      一旁等候的窦巩跟上他,随口一问。
      “伯母一走,就要丁忧停俸三年,乐天家中人多,送去这些也不知够不够用。”
      “我记得上次你丁忧时乐天也像这样,大把大把的钱粮往你家送。你们二人啊,可真是……”
      真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若没有贬来江陵,留在长安陪在乐天身边,好歹能令他在丧母之痛里稍微好受那么一点,不像现在这样,一切的关怀与悼念只能寄托在几张单薄的信纸上,无力极了。
      元稹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辰,致用应该回来了。走吧,今晚和大家一起吃顿饭。”
      窦巩嘴上答应着,可脸上几乎写满了犹豫和为难。
      “怎么了?担心致用迁怒于你?”元稹推推他的肩安慰道,“你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他被贬来江陵再怎么说也是受我兄长牵连……罢了罢了,总归要与他说清楚的,反正我替我阿兄道歉也不是一次两次喽……”
      不久前他那担任御史中丞的兄长,窦群,脑子里不知想的什么,竟捏造罪名去构陷早已出镇淮南的李吉甫,毫不意外惹恼了李纯,于是被赶去黔州了。窦巩这次出行就是去投奔兄长的幕府,途中顺道来江陵看望三个老友。
      可怜的李景俭当时只是个小小御史,不过替上司拟了道无关痛痒的牒文,就也被无情地驱离京城。

      “这、这有什么……我不、不怪令兄,更不会怪你……”
      江畔一处简易的酒肆里,几个醉醺醺的人正横七竖八瘫在一处。李景俭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整个人都挂在了窦巩身上,不清不楚解释道。
      “还是致用你大度哈哈哈……即便陷在江陵也……”窦巩开心地举起手中的杯子往嘴里倒,倒了半天才发现里面一滴酒也没有,“怎么没了……满上满上!”
      “我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反手一指元稹,登时话音一转,“可是、微之、他又做错了什么……倘若只是惹到那群老顽固也就算、算了,可微之的罪名,竟然是没有对那几个阉人、俯首弯腰!他们配吗!呸!”
      “……啊?”
      元稹迷迷糊糊靠在窗边,醉得差点要睡着了,听李景俭的大嗓门这么一嚷,瞬间清醒不少。李景俭见状撇下窦巩,跌跌撞撞冲到他跟前。
      “你说!你甘心吗!”
      元稹望着他眼中的火苗倒影沉默不语。
      江陵的夜风里带着浓重的湿气,吹得久了,头上难免有些闷,有些疼,远不如长安的风那样清爽怡人。他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想起了那时的鞭伤,是与此刻截然不同的、火辣辣的疼。
      额角上的伤口早已愈合无形,可心里的呢?
      他不是一个喜欢压抑情绪的人,也没有时时刻刻沉溺在郁闷和愁思里。在江陵,住着的小屋简陋不堪,他就努力将它打扫得一尘不染;处在一个没有实权的闲职任上,他就四处去寻找没读过的书、没看过的景。他尽全力将生活过得不那么狼狈,不正是因为,心里有一口气,始终咽不下么?
      一片赤心,就那样被践踏进尘埃里。真凶是谁?是仇士良吗?
      元稹再清楚不过,假使没有仇士良这个人,也会有其他人,因为相同的事朝他痛下毒手。而这一切的构陷、毁谤与诬害,从来不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自己,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太了解自己。
      “伍子胥忠而见谤,屈夫子信而见疑,他们可曾服过软、低过头?”他倏然拍案而起,死死抓住窗棱,朝着江岸怒吼的波涛放声起誓:
      “只要我在一日,就必与这世间的妖魅,血战到底!”
      纵使被雷烧作烬,宁殊埋骨扬为尘。
      这是他的回答。

      这个夏季,长安城里的阴雨,似乎就没有停过。
      “孩子……”
      杨氏抱着小小一副冰凉的身躯,久久不肯撒手。她的嗓子已经哭喊得有些哑了,脸上满是干涸的泪痕。
      白居易手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药碗,浓浓的苦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又直直地往人心里头钻。他不忍叫妻子放手,只揽过她的肩靠在自己怀中,久久无言。
      他知道,能在这世上平安长大的孩子,就已是得了天大的眷顾。可金銮子明明还那样小,又是那样爱笑、爱看、爱这世间,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多怜悯她一分?
      不过短短数月,他的阿娘没了,女儿也没了。
      刚刚撤下的素缟,一下子又要挂满整个家。
      是惩罚吗?
      他欲哭却无泪。
      就在这时,有车轴声嘎吱嘎吱停在了庭院门口。来人一身素衣,身量却不及半个成人高。
      “阿保?”
      小女孩生硬地学着大人的样子给伯父伯母,还有堂中那小小的棺椁行礼。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一样,嘴巴撇得紧紧的,可仍旧用劲睁大眼睛,绷住脸。
      这神态,简直和她阿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我来送送小妹……”
      说罢在棺椁前面跪下,从怀中掏出一篇祭文,磕磕巴巴念了起来。
      “元、元氏阿保……以旧日汝所爱之水栀子,告汝之灵……先慈去时、汝之生也,得时时相伴,甚、甚慰吾心……”
      稚嫩童声哽咽地读着生涩的祭文,一声一声哀泣活像在心头揪扯,令人不忍卒听。阿保才刚念了几句,眼泪就止不住啪嗒啪嗒滴到了纸上,自己好不容易写出来的祭文,一下子洇湿了一大片。
      她又慌慌张张地用袖子去擦。前年阿娘去世的时候,她曾看到来家中悼念的大人们像这样送上祭文,阿耶告诉自己,那是他们在对阿娘说心里话,阿娘是听得见的。
      她情急之下不小心将祭文擦出了一道口子,见状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小妹还没听她说完心里话,怎么就被自己揉烂了?
      怎么办、怎么办……
      “好了好了,”杨氏抬手一擦眼泪,实在不忍再看下去,拉过阿保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妹妹都听到了,她那么喜欢阿姐,怎么会怪阿姐呢……”
      伯母的怀抱温暖又馨香,有着母亲般的吸引力,引得阿保情不自禁往里钻。
      “我没有阿娘了,也没有小妹了……伯母!我真的好想阿耶……”
      她就这样肆意地哭着,杨氏也任由她紧紧依偎在自己身上。可毕竟只是八岁的孩子,不一会儿就哭累了,沉沉睡了过去。
      夫妇两人将阿保在卧房中安顿好,随后带上门,回到院中。
      “我过段时日,想办法将她送去江陵吧。”
      “什么?”杨氏吃惊道,“可江陵那么远,她一个孩子,如何受得了?”
      “你也看见了,她双亲都已不在身边。”白居易回头看看房门,又抬头望望天,闭上眼深深叹出一口气,“留在长安,她更受不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彩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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