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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旧梦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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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晨光里,二十出头的元稹正以书掩面,耍无赖一般地抗拒着身旁那人的建议。
“白居易?不认识,没兴趣。”
“……”
白居易一时间大受震撼,下意识就想不顾形象地撸起袖子上前抓住他衣襟,问他几个意思,几乎忘了此时此刻的元稹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怎么了微之,这样死读书,根本不像你啊,”一旁的表兄见劝不动元稹,干脆上手夺过了他的书和笔,“为兄我好不容易回长安,又赶上这样好的日头,你真忍心独自一人留在屋里发呆?”
“阿兄,快还我……”
追打几轮,元稹还是妥协了,“那可说好了,避开他们进士游巡的地方。”
“好好好,听你的,咱们就去西明寺赏花,其他哪儿也不去。”表兄望着他使性子般的幼稚神态,有些好笑地问道,“你说你,至于吗,当初既然急急忙忙考了明经,现在又何苦眼馋那进士宴。”
“……我这哪里是眼馋进士宴!”
饶是从小就明事理的元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在读书科举这件事上变得这么争强好胜。进士宴这样的庆祝盛典每年都有,尽管他有些遗憾自己的明经出身,但对于那轰动全城的盛宴向来都泰然处之,既不刻意回避,也不过分关注。唯独这次,竟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躁动得几乎要胡闹起来。
那个什么……进士白居易,听说也是个少年才子?样貌还颇佳?曾引得顾况对他念念不忘?现在就连表兄也想去看他?
依稀记得他的“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也……也还凑合,咳。不管了不管了,总之我今天只是陪表兄出门赏花,可不是为了什么白居易。
表兄一头雾水地看着元稹脸上时而像在赌气,时而变得通红,随即皱起眉摇摇头,最后甚至撅起了嘴。
这傻小子,平日里不是喜欢以文会友吗,今天是怎么了,总不能是嫉妒人家吧?
后来,他们出了门,直奔西明寺而去。那里的牡丹开得正好,满目花团绮绣。
可元稹的目光却被地上一枝被打落的素梅吸引了去。他小心地拾起它,在群芳遍地的春光里独独嗅到了它那毫不起眼的暗香。
随后,白居易看见登科后的自己策马而来。
年轻的小郎君似乎愣住了,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探花郎身上。新科进士的绣衣仿佛浸满了阳光,骑在马上的挺立身影一手执缰,一手轻轻抱着从四处收集来的鲜妍花朵,他微微一笑,恰好有带着暖意的春风迎面而来。
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面孔,脑海里瞬间电光火石如雷乍响。这张脸,与记忆深处那长安街头的半面之缘,就这样严丝合缝重叠在了一起。
白居易记得那时的自己,刚刚在慈恩塔的题诗板上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又被推举为探花郎,遍寻城内名花,同另一名探花郎一较高下。
时光的弦骤然拉紧,春草地、牡丹丛,还有那手握梅花的青衫少年瞬间化作浮尘片羽,在晨雾中消散不见。
他蓦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窗子,帐幔,房梁。杨氏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没有叫醒他,于是便任由这场梦,放肆地将一场睡眠搅得天翻地覆。
他没心情去追究那些前尘往事,只知道他的微之如今身陷江陵,与自己隔着千山万水,而他们的未来,就像刚刚那场梦的余音一样,变得抓不住,摸不着,看不见。
家里接连失去两个亲人,孝期内的无所事事偏偏又将一切痛苦都无限放大。白居易茫然地望向四周起落的纤尘,人皆道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可为什么,眼前这光阴,如此漫长难捱?
此时此刻暑气渐消,院中的九华菊似是被阵阵秋风唤醒,结出了几个小小的花苞。不出几日,这小院就会被它的冷香弥漫,采下花来酿成酒,做成点心,都是绝佳的风味。
多么好的花儿,岂止供欣赏,还宜充糗粮;食之可延寿,有酒须尽觞。只可惜,自己真的提不起半分享乐的兴致,这一片即将到来的芳色,终将要辜负了。
说起来这九华菊原本是元稹喜爱之物,尽管他多半是受了陶潜诗的影响,但若单看这花,浅浅的嫩黄色淡雅出尘,散落在墨绿的枝叶丛中,无意争春,只在寒风渐起的秋天傲然独立,也的的确确是他一见倾心的类型。
记得他在信中说自己江陵的宅院里遍植松柏,伞盖成荫,只可惜没有菊花相配,总归少了些颜色。
这还不简单?移植一些种到家中,不就成了。江陵多湖沼,长安有的花花草草在那儿必然也都能找到。白居易在回信中这样说。
不要,我只要你家中的那几株。元稹任性地朝他索取着,今年收些种子送给我吧。
……好。
这或许是,两个不快乐的人,能给予对方最大的宽慰了。
张籍进门时,见白居易正挽着袖子、穿着草鞋,忙前忙后给那几丛九华菊浇水除草。
“……文昌兄?”听到动静,白居易回头辨认了一下,对来者的登门到访有些意外。
他记得自己是在初任翰林学士那会儿认识的张籍,距今虽然已有三四个年头,可两人见面却不多,寥寥数次屈指可数。
说起来,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读书人,命途不可谓不坎坷。他曾是与李景俭同一年登第的进士,却突逢变故不得不在家居丧三年,随后辗转到了长安洛阳,做些零碎的闲差勉强糊口,比起同期登第年龄相仿的人,实在算不上得志有为。
那时他听韩愈说起白居易的为人,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登门拜访,后者果然如传言中那样,尽管公务繁忙,却仍旧挤出了空闲,以礼相待。
用白居易自己的话来说,“见不得纯善之人被逼至穷途末路”。
他读过他的诗作。乐意为生民黎元付诸这么多笔墨的人,心地一定不坏。
那场一见如故的相谈过后,张籍却再没在私下里找过他,偶尔在友人的聚会上见面,也不过点头之交,再无其他。尽管白居易没有明面上说过,但张籍却知道,翰林学士身份显贵,平日里的私交也会吸引许多目光,多多避嫌才是对他好。
昔日身份显赫时刻意回避,如今落魄潦倒时却亲临看望。这个张十八,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可惜,那时我却始终没能帮得上你。”
两人在院中的小竹亭里就坐。白居易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修边幅的打扮,发出一声苦意十足的笑叹。
“怎会。”张籍的声音很轻,像是带着淡淡的忧愁,“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朋友,这可比那些身外之物重要许多。”
无意间瞥见一旁随手搁置的诗册,拿起来一看,“效陶潜体?”
“闲来之作。”白居易任他随意翻动,“近来我时常在想,醉心田园居的陶公,真的快乐么。”
“……我倒觉得,你是想效仿陶公诗酒田园以忘忧,却根本效仿不下去了。”
他低下头。
东晋末年,中原半壁江山早已让于戎狄之手,国家四分五裂,九州动荡不安。那个人相食的年代,华夏大地浸透了无数人的血和泪;而陶公毕竟也曾猛志逸四海,面对着满目疮痍,又如何能全然忽视?
因为无力改变,所以选择忘却,既然没有亏欠这世间,那就做一个独善其身、沉醉不复醒的隐者。
他白居易,有亏欠吗?肯忘记吗?到了彻底绝望的地步吗?或者只是短暂的颓靡消沉?
所以他效仿不了陶公的归园田居。
“无妨,”他的目光扫过诗册,“至少,陶诗总归是值得一赏的。”
就在这时,仆从突然自院门处走近,匆匆递上一封书信。
“怎么了?”张籍眼瞧着白居易看过信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里顿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连忙问道。
“裴公……裴公……”
他失了神一般,连信也抓不稳,任由它飘飘然落在地上。张籍捡起一看,第一眼看到落款处的李绛,再扫一眼信的内容,只见上面的白纸黑字正赫然宣告着一个人的逝去。
太子宾客,裴垍。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元稹从迷梦中惊醒。
胸腔里闷养难耐,他咳了好一阵才稍稍缓过劲,心里突突地跳着,额头上满是冷汗。睁眼一看,天色才刚蒙蒙亮。
他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一段时日了。半年前自敷水驿回京之后的那场病没等好利索就匆匆赶赴江陵,一路舟车劳顿,江陵本地又湿气极重,好不容易熬过了夏季的梅雨,秋天又迎来阴冷的江风。之前在京城时有繁忙的公务将生活节奏安排得分明,令他感到自己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如今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倒给了新病旧疾可乘之机。
这没完没了的阴雨什么时候是个头,好想晒晒太阳。他无力地喘着气,昏昏沉沉地想道。
“你说你,好歹再找个郎中看一看,这一天天的,我没被鸡叫起过,都是被你的咳嗽声叫起的……”
李景俭提着刚刚烧开的一壶热水推开元稹的房门,嘴上不住抱怨着,却仍旧小心翼翼替他把热水换上。
“不是看过了嘛。”他撑起身子,扶住额头缓了缓,“又不是什么大病,什么时候天气好了,我也就好了。”
“还有啊,我说的那门亲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知道你无心续弦,可阿保马上就到江陵了,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不能不为家里人考虑……你自己说说,一个大男人照顾一个小姑娘,方便不方便?”
“致用。”
李景俭一乐,立刻停止了絮叨,连忙问他,“想通啦?答应啦?”
“今天可有书信寄来?”
“……”
元稹自今早开始心里就有一股没来由的慌乱,说不清缘由。他迫切地想听到长安的消息,几乎一刻也等不了。
“不是昨天才看过嘛,今天就算有信寄来也不会这么一大早就送来……”李景俭看一眼他苍白的脸色与恳切的眼神,又心软改口道,“行行行,我再去看看可以吧!”
门被带上,屋中复又一片晦暗。元稹拿过床头的衣物准备更衣洗漱,无意间听到院墙外一阵交谈的动静,随后又响起李景俭的大嗓门:
“微之!有客,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