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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风飞絮 ...

  •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周遭一切变得万籁俱寂,连时间都静止了。
      唯有那高高在上的狐神,仍旧一如既往透过云端,注视着脚下这片人间的一花一树、一寸一缕。
      明明这样大胆又放肆,可元稹放开他的时候,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愠怒。印象中白居易的眼睛极温和极好看,圆圆的弧度没有半点凌厉与张扬,即便过去了十年,最好的年华已悄无声息地溜走,点点星霜也攀上发梢眉头,这双眼睛却依旧如初。
      可此刻它却是苦的,仿佛在看着消散的彩云、碎裂的琉璃,抓不住、救不得又忘不掉。
      他在想什么?
      “这狐神也真是的,一下就没了……哎哎哎我说你俩干什么呢,”李绅原本仗着个头优势灵活地钻到了人群最前边,现在日头偏移,石狐狸收了光线,退出人群后瞧见白居易正双眼泛红直愣愣地盯着元稹,后者的目光则有些躲闪,随口打趣道,“微之欺负你了?”
      白居易将碍事的李绅推一边去,仍目不转睛看着元稹,“这么重的苦药味,熏得我眼睛都疼了。”
      说罢回身牵过马,头也不回随着人群朝外走去。
      “你看看你,”李绅装模作样在元稹身上左嗅嗅右闻闻,果然被灌了一鼻子药味,于是苦口婆心念叨上了,“多大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了听到没,惹得人家担心成这样像什么话……”
      话还没说完,又被元稹往旁边一推。
      “……你俩几个意思啊喂?!”

      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复又萦绕耳畔。
      “‘千万人间事,从兹不复言’,哈哈,怎么可能呢……你啊,最不会说的,就是气话了。”白居易终归笑了,笑得无奈又释然,“微之,若真视我为挚友,那就让我与你共担将来的一切,无论是一时的陷阱,还是永久的深渊。”
      元稹愣了愣,自己一时的情之所至,竟让他想了这么多。
      “我答应你,”他握住他的手紧了又紧,“若是大道通途,定然会携手同行。”
      又是这样,只言同甘,不言共苦。十年的磨砺,他可太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将来这世道只会越来越艰险难测,自己身处其间早已抱定了不死不休的决心,那些两全的承诺,终归太过梦幻。
      白居易叹一口气没有答话,只牢牢与他手指相扣,一路上都未曾放开。

      赞善大夫供职于东宫,尽管是个闲差,但毕竟不是无差,不可能真的白拿俸禄。当今太子李恒距册封为储君已有三年,才刚刚及冠,待人算得上宽宏亲厚,还总爱邀自己来为他讲诗。
      讲自己的,和元稹的诗。
      白居易蹙眉,作为未来的天子,一心沉浸在诗词歌赋中可不是好事,尤其还只关心那些声色杂诗,对新乐府则彻底视而不见。
      此时此刻他正带着几卷《韩非子》往东宫太子书房处走去,一边走一边思忖着待会该如何让殿下听得进去,不知不觉间思绪一拐,忆起自己曾向元稹抱怨,称为了让李恒多读多学儒法经典,不得已诓骗他说自己与微之正是读了《韩非子》、《商君书》等之后才写得一手好诗的。
      结果被元稹连着嘲笑了一个月。
      他意识到自己嘴角在不经意间翘得太高,连忙又端正好面容,深呼吸一口稳了稳心情继续往前走。在步入待客的院落时,恰逢一个人正告了退,自书房中走出。
      那人他只见过寥寥数面,说过的客套场面话不过一两句。说实话,自第一次见面起这人的面相就无端令白居易感到一阵不舒服,他的眉目很深,眼睛总在一片阴影间,鼻梁弯如鹰喙,狭长的脸颊更是徒增逼仄之感。
      给事中、太子侍读,李逢吉。
      两人见面行礼,李逢吉瞧见白居易手中的书,笑道,“殿下素来爱诗,白学士又极善诗,何不投其所好而事之?”
      “也讲一些,只不过无需用到书本而已。”白居易随口解释道。
      李逢吉知趣地没再追问,同他道别后继续往前走去。
      天上一片云挡住阳光,周遭突然一暗,一阵凉风拂过后颈,令白居易在一瞬间莫名其妙战栗起来。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一眼李逢吉的背影,明明一切如常,可越看,心里却越发生出一股无法言说的不安与悚然。
      他紧盯着那背影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方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莫不是昨晚没休息好?他摇摇头,放下那些没头没脑的念想,停在了书房外等候召见。

      一处寻常人家的宅院外,停下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照规制来看这马车只能为官宦人家所有,如今却停在这样一间朴素到简陋的宅院前,看上去实有些不着调。
      院中晾满了大大小小的字帖、书法稿,观其墨迹,有的端正规整,有的笔走龙蛇,但无一例外张弛有度,望之令人赏心悦目。寻常人能将一种字体精研得出神入化已是不易,而院中这些形态各异的字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足见他书法造诣已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
      李逢吉信步其间,随手撩起几页赞赏不已。
      “阁下尊驾忽至,不巧在下正忙,招待不周,敬请海涵。”
      晾书人嘴上客气,实际上看也不看李逢吉一眼,仍在自顾自将桌上一页页字帖小心地夹在一旁的晾衣绳上。
      “这样一手好字,也就只能趁着晴好时节出来见见天日,”李逢吉轻哂一声,“你倒沉得住气。”
      说着,将一封告身往桌上一放。
      那人瞧了告身一眼,看到“陈章”这个名字后就回过头继续手头上的活计,连被安排了什么官职都没兴致去看,“不都听凭阁下您安排么。”
      “近来回京的人可不少,我以为你会乐意去同他们结交……哦,我忘了,十年前凭一封信挑拨得王韦二人反目,自是不可能主动与他们牵扯上的。”
      李逢吉似笑非笑地观察着陈章的神色,却见后者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就仿佛世上一切都是小事,除了他的字帖。
      “先生这次又准备一杯毒酒送走谁?”
      “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那就任他们留在长安步步高升。”
      “十年前的事他们未必一点都不曾察觉,”李逢吉逼近一步,“这长安,他们留不得。”
      “何以见得?”

      城市的另一角,柳公权家的门环被骤然扣响,恰逢他正在院内小憩,于是亲自上前开了门。
      只见门外一人身形虽瘦削,眼神却寒若星芒。
      “柳宗元,字子厚,细算下来,碰巧与阁下同宗。”
      “子厚兄,久仰久仰,”柳公权因为读过他的文章始终对他心怀敬仰,眼下突然被主动找上门来,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将人请进了屋,却见对方只站在门口似乎不怎么领情,面色也有些不善。
      “在下前来只有一事相问,”柳宗元注视着他,彬彬有礼的言行之下像是在强忍些什么,“令师兄,陈章,现今人在何处?我想见他。”
      柳公权顿时瞪大了眼睛,“什么?你有我师兄的消息?……说实话自在下科举以来,也始终在找寻他的下落,但至今未得,已有……七八年了。”
      “子厚兄,出了什么事?要这样急匆匆找他?”
      柳宗元目光灼灼宛如利剑,“故人冤死,我不得不管。”
      “……冤死?不可能,我师兄不可能沾染上人命……”他心里有些乱,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他自小就是个书痴,其他什么都不上心,还说书法是圣洁之艺,自己定要凭一杆笔留百代清名……”
      “你对他倒信任有加,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时过境迁还能保初心不变的,世间能有几人?”
      瞧他神色,柳宗元自知也问不出什么来,拜别一声就走了。

      仆从上前,将刚刚柳宅中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同李逢吉细说了一遍。
      “如何?”他笑问道,却见陈章挑了挑眉。
      “那你打算怎么做?”
      “何须亲自动手,等着他们主动呈上把柄就是。”李逢吉拿起那封告身敲了敲,“多留心留心上头的复命期限,马上就要入朝,不必再屈尊做一门客,与你师弟同登白玉墀,理应高兴起来,到时可莫要再成天板着脸了。”
      说罢,哼起小曲离开了这间小宅院。

      “照我看啊,把你从唐州前线调回,可未必是坏事,你看这严绶,节节败退,怕是少不了要领一顿罚喽,微之你若留在军中,功劳无法保证,这责罚可一定跑不掉。”
      时任京兆尹的李建在休沐这天迎来了老友们的光顾。作为眼下众人里官职品阶最高的,他自去年末开始就时刻留意着朝中任何风吹草动,以便尽可能对他们施以援手。
      元稹无奈笑笑,“杓直也别这么说嘛,严司空待我其实不错。”
      “我说,不必这样感恩,这世上真正无条件无目的真心待你好的,你自己清楚有几个……”说罢朝着院中正摆弄着花草的白居易努努嘴。
      “你自己不算一个吗。”元稹乐得开怀,随意坐在廊下伸展起四肢,只觉春光正好,沉积了一个冬季的颓靡之气全部一扫而空。
      “哈哈。”李建收拾起案上的公文,露出几页诗稿,顺手便拿起来招呼他们,“对了,听说前几日梦得他们去游玄都观新写了好多诗,昨天让下人们帮忙抄了一份还没来得及看呢,来来来一起品鉴品鉴!”
      一听是新诗,在场几人连忙围了过来。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哈哈哈,这个梦得……”
      一片欢声笑语间,只有两个人默不作声。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稹看一眼白居易,发觉他脸色都变了。
      “这首诗,不要再传抄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风飞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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