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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共此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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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
“不过是没有误解而已,何必言谢。”
他们一个回京候旨一个回京守孝,算是同路。这一夜两人各怀心事,没有过多的交谈就散了,第二日一早李德裕本想邀他同行,却发现他已经没了踪影。
……约莫是心急去见什么人吧。
初春的阳光已有了丝丝暖意,零星杏花攀上枝头,静待着盛花期的到来。春明门外车马喧嚣,商旅行人络绎不绝,元稹牵着马步入其间,只觉得眼前的热闹与繁华好似一场幻梦,令人不敢相信它的真实,唯恐一伸手,就如泡沫一般破裂。
该去哪里?回家吗?
自从阿娘去世后,家中的兄弟子侄游宦的游宦,外任的外任,早就不在家了,阿保又跟在崔玄亮家室身边同女眷们在一块,这样一来虽然方便互相照料但脚程却也慢了些,眼下还未到长安。靖安坊的家中,真的没什么人了。
他在想这些的时候,脚步已经不由自主朝南边走去。昭国坊,这是白居易在去年授太子左赞善大夫后的新住所,听他在信中说这里柿树绿阴,庭院宽敞,像极了十年前华阳观的小山居。
原来已经十年了啊。
他找到那处静谧的小庭院,正想扣动门环,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自己或许应该先沐浴一番,换身衣裳,干干净净的来见乐天,而非像这样一身尘灰,满面憔悴。
可他真的太想见他了,几乎一刻也等不了。
踟蹰半晌,他决定先回家,可刚走出几步,前方道路的拐角处突然出现一个人。
那人看见元稹,手中刚打好的酒都落在了地上,酒壶碎了一地。
“……微之?”白居易声音有些颤抖,伸手摸上他的脸,随后一路摸下来,到肩膀,再到手心。他怎么变得这样瘦,肩上臂上几乎就剩骨头了,手心里也是凉的,还有这张脸,从前是多么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如今却褪尽了血色,满是疲惫。
他在江陵受了多少苦?
“乐天,我……”
元稹被他摸得有些紧张,生怕惹得他担忧,刚想开口解释就被一个拥抱猝然打断。白居易抱得很紧,全然不顾他一路风尘仆仆尘埃满身,只生怕他再次走远消失不见。
“至少等我先清洗沐浴一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白居易话音里已然带上了三分哽咽,元稹无奈,只好也抚上他的背,就这么任由他抱着。
近日里陆陆续续有许多人回来,多是一些在外漂泊多年的贬谪官员。无论如何,能回京终归好过继续留在那天高路远的任所,只要人回来了,就意味着希望,更何况,长安是许多人的家,归家的旅途,对远方的游子而言,总是那么阳光明媚、繁花似锦。
与此同时,重逢的喜悦也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时节里,又添一缕缤纷的颜色。
光福坊旧宅院里,刘禹锡沉默着将一盏酒一饮而尽。
“好了好了,既然都回来了,那就打起精神来,”李景俭依旧那么大大咧咧地劝慰道,“话变得这么少,不像你啊。”
“我哪里没精神了,”他牵出一个笑回应着,“不过是想到,未来清明寒食,又要多备上几份祭品罢了。”
也是。他离开长安十年,再回来时,最重要的师长连同几个故人,都再也见不到了。
李景俭也沉默了,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哎呀哎呀,我都还没怎么样呢,你们别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啊!”他瞧见众人的反应有些哭笑不得,到头来还得是自己来劝,“往事不可追,既然回来了那就一切朝前看,过去种种,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就是就是,好不容易再见,哭丧着脸干嘛,微之你说是不是!”
突然被点了名,元稹回过神来,连连称是。
“老实说,朗州那边虽然闲,可也并非全无好处,有大把的时间出游观光,修习学问,子厚的《永州八记》你们都看过了吧?他啊,已经把自己写得名动整个江南道了!”
“那梦得你的《朗州八记》怎么迟迟未写,我们可等着将你二人一较高下呢……”
刘禹锡无语了,扶额解释道,“那么多诗还不够嘛!更何况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精研医术去了,你是不知道,如今我啊,去考太医署都绰绰有余呢!来来来我给你们现场问个诊就信了……”
说罢随手抓过离自己最近的元稹,拉过手腕搭上脉搏,一通操作看着还挺像模像样。
刘禹锡只搭了一下,随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他一眼,又仔细感受了片刻,面色越来越沉,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元稹暗道不妙,连忙抽回手,掩饰性地喝起了茶。
这次刘禹锡没看他,反而望向了白居易。
白居易也定定地回望片刻,随后垂下眼,又转而盯住元稹,似是怪罪又似是心疼。
“喂喂喂你们打什么哑谜呢,”李景俭见他们三个也不说话,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有事儿说话行不行……”
没人理他。
清风徐来的夜晚,月色格外温柔。
靖安坊熟悉的宅院与阁楼里,窗子上映出两个身影。
“你以为你瞒着我,我就不知道了么。”白居易轻车熟路点上几盏灯,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你在唐州的一切,我都问过晦叔了。”
元稹像个犯了错的小弟一般,沉默着连辩解都忘了。在江陵的几年里他几乎没有刻意瞒过白居易什么,遇上些小病小灾也都悉数告知,可唯独在唐州的那场大病,他一个字也没透露。
“你这样只会令我担心更甚!”
“可我已经平安回来了,”元稹拉过他的手,“事情都已经过去,你就当我忘了这件事吧。”
“我在意的不是这个,微之。”
白居易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原本是比琥珀还澄澈透亮的。
“从多年前郑伯母过世开始你就这样。”他反抓住那只冰凉的手,想让它暖一点,再暖一点,“把他人的不幸归咎于自己身上,于现实有何益呢?不论事实、不知全貌就自己给自己先定罪,除了徒增痛苦,又能怎样?何况人生命途何其变幻莫测,你元微之若真有那么大能耐轻易妨害他人的命数,怎么不见我白乐天第一个被你……”
“不是的!不是的……咳咳、咳……”
元稹情急之下一时走岔气牵动到肺腑中的旧疾,忍不住咳嗽起来,几乎咳得肝胆俱裂,久久直不起腰身。他感到白居易有些惊慌失措,只紧紧揽过自己不敢动弹半分,下意识便想坐起来告诉他自己没事,却发觉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
不知缓了多久,他气息慢慢平稳,眼前的眩晕也逐渐散去。白居易轻拍着他的背,良久沉默无言。
他明明比自己还小七岁啊。
为什么要经受这样的折磨?
“微之。”他似在喃喃自语,“你答应过我的事,还作数么。”
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承诺。
作数,当然作数。
“倘若我想将它提前呢?”
元稹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他的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烛光无风自动,扑闪不定。
“夜深了,我有些累,”他望向白居易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我会照顾好自己,不再叫你担心。”
这便是他的回答了,完完全全意料之中。他是元微之,元家的儿郎,再给不出第二种答案。
元稹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踏实,那些惊梦、盗汗、呛咳都没有发作。他伸出胳膊将身边的白居易圈得牢牢的,像怀抱着一件珍宝,这样一来他是舒服了,可白居易却睡不着了。也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这小子闹腾得不得安生,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他的。
于是他小心翼翼支起胳膊,一边任由元稹圈着自己,一边又任由自己无所顾忌地看着他。
看一辈子也看不够。
时隔五年的重逢时光,恰好又赶上他们二人一个赋闲在家,一个又闲职在身。双重的悠闲给了他们足够的相处时间,于是白居易也不客气,将元稹关在房中任由郎中医官们摆布,空置多时的家几乎瞬间成了个大药坊。在好天气与好心情的加持之下,元稹真的精神了许多,气色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金狐鸣日?这又是什么新鲜名堂?”
这一天晴朗无云,南郊的千里旷野上处处飘散着游人们的踏歌声。
“什么?乐天竟然没告诉你?”李绅瞪大眼睛作出不可思议状,连啧了几声这才解释道,“前方不远的小山头,其上山石形状有如狐狸,更巧的是每年春夏到了特定时辰,那狐狸石便能精准反出照在其上的日光,望之就像狐神现世呢!”
白居易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件事,我又不信狐神,自然不太记得,何况过去几年里也的确没什么出游的兴致。”
“民间拜狐神之风倒有些盛行,这附近的村民啊,每到这个时节都喜欢来拜这金狐鸣日许愿呢!”
“来都来了,那就一起去凑凑这热闹呗!尤其你俩,酬唱了一路好歹休息一下!”李景俭似是受够了什么似的,忍不住朝着元稹白居易指指点点道。
同行的好友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下子将话题从金狐奇观转到对他们二人过于旁若无人的互动的声讨上。
“好好好,这就去!”元稹笑着连声讨饶,一甩马鞭子第一个飞驰了出去。
时辰临近,那山脚下还真聚集了不少百姓等着看狐神现世。这样的民间祭神向来没什么章法,求功名、求姻缘、求平安、求什么的都有,至于灵不灵反倒不甚重要,对人们来说,若不趁机许个愿,似乎就将这壮美的奇观白白浪费了。
抬头望一眼那山石,只见两只尖尖的角耸立着,的确像端坐着一只狐狸。
“快看!狐神来啦!”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三两交谈的人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齐齐望向高处那只石狐狸。随着太阳的推移,那狐狸自耳朵尖开始泛起金光,每一处棱角上的金光又渐渐连成一线、织线成网,不一会儿,整只狐狸身上都布满了耀眼夺目的光晕,望之格外绚烂。
“是狐神!是狐神!”
人们纷纷低下头、闭上眼,虔诚地诉说着自己的愿望。
“微之可信狐神?”
话一出口,白居易忽然想到,元稹可是连星象都不信的,又怎会信区区一狐神?
“来都来了,你不信,我可要信一回!”
说着便学起其他人的样子,闭上眼开始许愿。
元稹的确不信狐神。他看看四周,只见人群皆寂,可这寂静的背后却是无数念想与希望,远处那高高在上的金狐,不知是否也感到了脚下这片人间土地上的殷殷愿念?
他望向白居易的侧脸,这是他十多年的挚友,是他流浪在外看尽人间冷眼时最依恋的港湾。
温暖的日头,壮丽的奇观,在无数祈愿声里,是那么美好。
他不信狐神,却相信百姓们的声声祈愿是有力量的。心底那股热切的欲念喷薄而出,他想借一借这份力量。
就任性一次,就一次。
他揽过白居易的肩头,略一俯首,将自己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