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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不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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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溶月色下,蟋蟀的吟唱透过窗子,似是耳边絮语。
人在怎样的时候,最容易念及旧事呢?
“十五年前似梦游,曾将诗句结风流……”
“昔为白面书郎去,今作苍须赞善来……”
曾经那样好的年华,海棠杏影,处处春情,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记忆里贞元末年的长安总是那样烂漫无暇,哪怕十余年后时过境迁,哪怕旧日里的年少才子慢慢白了头、花了眼、伤了心,也依旧灿若明珠,引得时光之海中的人们频频驻足回望。
白居易时常写诗留恋过往,这次倾诉的尤其多,写了诗还不够,又信笔拈来满篇满纸的旧年旧事,对现状却只字不提。元稹就着烛光一一翻看过去,越看,心神却越发不宁。
出什么事了,乐天?
若在往常,哪怕他再失意再无助,也不曾如此强烈地渴望逃离。直觉告诉自己白居易在长安过得不好,只可惜通州耳目闭塞,只要他不愿透露,自己就根本无从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更遑论替好友解忧或分担。
元稹蹙眉。可恨,自己终究只能困在通州这座小城里,做一个闲人。
“……你简直鬼迷了心窍!”
李建听完事情原委,震惊的劲儿还没缓过来,一股怒气就油然而生,可眼见白居易一潭死水般的消沉样,也没法真对他发火。
“相识十多年,你可真令我大开眼界,”他骂完一句犹嫌不够,继续数落道,“那伙人是什么人,你也说惹就惹?我只问你但凡有一步出了意外,你打算怎么办?你身边的那个小厮那么多人都见过,被当场抓个正着怎么办?!”
白居易抬眼望他,欲言又止后复又低下头,眼神空空的。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即使在阳光下脸色也有些发暗,眼下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褪不尽的乌青,也不知有多久没能睡个安稳觉了。
“我还没到不顾一切去拼命的地步,万事之前都会准备好,你大可放心。”
“这还不算拼命?”李建瞪他一眼,“微之若知道你为他这样,也不知作何感想。”
“你如何确定我就是为了他?”
“我还不知道你们?不就是嫌这朝中混沌之事太多,与你们的理念相悖,所以想着能清除一点是一点,往大了说,是在做你认为对国家好的事,往小了说,长安这个权力场清明一些,你的微之早日回来的可能也更大一些。”
夏蝉鸣叫不止,白居易闭上眼,去听那很久不曾静下来细赏的穿林打叶声。
李建沉沉地叹一口气,也不再言语,两个人就这样靠在凉亭里,沉默地陪伴着。白乐天就是这样,几乎能轻易看透任何人的心思,可殊不知他自己的心思若是被人猜起来,也同样不费吹灰之力。
六月多雨,一连数天的天色都阴沉暗淡,十分压抑人心。
淮西粮道被毁的消息在朝中传开,一来代表着对吴元济的讨伐前进了关键一步,二来也将李师道的司马昭之心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朝廷与平卢之间的暗战被彻底摆到了明面上。就这样,主和的人心渐渐动摇起来,主战声音越来越响,一时间满堂文武皆争论不休。
这样的局面,虽称不上有多令人满意,但好歹允许了诸多不同声音的出现,比起一言堂与一边倒,无疑代表着希望。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到清晨鸡鸣时分,地面刚巧湿润却不泥泞,行走起来最是舒服怡人。武元衡在坊门打开后不久便骑马出了门,借着仆从手中的灯笼走上街道朝大明宫方向而去。
黎明时分尚有着夜色的清凉,今早的风却尤其寒冷,拂上后颈时,竟令人忍不住打起寒颤。
奇了怪了。
他顺手拢了拢衣袍,目光却在无意中瞥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有寒光忽现。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利器破空的尖鸣便随着那寒光骤然响起——他瞬间感到胸口一凉,低头一看,只见一只羽箭已直直钻入身体,旋即而来的剧痛立刻传遍全身。
仆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愣在原地,当他意识到危险,正欲呼救时,“嗖”的一声,第二支箭随之而来,他不及开口就被一箭封了喉。
武元衡手上失了力道,马匹受到惊吓扬蹄而起,将他重重掀落在地上,周遭杂乱的脚步声与兵刃碰撞声立刻围了过来——
他们是谁?
他顾不得伤痛,奋力睁开眼想要看清刺客的面容,可天色实在太暗,刺客又俱是一身黑衣掩去了身形容貌,根本无从看起。雪亮的刀尖劈头盖脸而至,他咬着牙往侧旁一滚,躲过了这一击,可身后紧跟着的第二刀,却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颈边厉风鸣泣,鲜血淌开,风中瞬间带上了浓重的血腥。
当朝宰执不明不白被人杀害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朝野上下举座皆惊,一片哗然。
“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就在同一天,裴中丞也在早朝路上遇袭了!好在他命大躲得快,活了下来……”
“武相国死得冤啊……”
“他们如何结下的仇家?”
“这还用得着查吗!武相国和裴中丞何等身份,敢在长安地界堂而皇之动手,不是王承宗李师道之流还能有谁!”
“如此说来,这仗可不能再打了!他二人就是活生生的下场!”
“……”
大朝会上,吵吵嚷嚷好似市井赶集。血淋淋的凶案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连数天人人自危,有胆小的官员甚至开始告病不朝,躲在家中。
“此举分明就是叛镇在蓄意报复!王李二人皆是亡命之徒,为大家安全起见,臣建议暂停淮西攻势,日后从长计议。”
中书舍人王涯颤巍巍地走出队列,似是沉浸在凶案的恐怖氛围中久久缓不过劲,几近哀求地跪在李纯面前劝道。
“叛镇都骑到头上来了,王舍人觉得我们还能退至何处?把长安拱手相让吗?”前排着紫袍玉带的李建忍不住斥道,随即也走出队列,跪下叩首,“刺客入城行凶与长安城防懈怠脱不了干系,臣身为京兆尹难辞其咎,还请陛下降罪责罚!”
“李京兆说得轻松,可谁人不知淮西之战大多事务皆由武相国与裴中丞主持,如今他二人一死一重伤,这战事该如何进行下去?不暂停又能如何?”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得似要冲破屋顶。白居易站在重重人群之后,耳鸣声反反复复,已分不清脑中的疼痛到底是争吵声所致,还是耳鸣所致。
眼前的影影幢幢变作了一个个难懂的符号,他看不见,也不愿去想。
他只知道武元衡死了,一个曾让他觉得这世间尚有希望的人死了,死得如此狼狈,如此不体面。至于其他的,什么淮西,什么李师道,思考起来太累了,不像杀人偿命的道理一样,天经地义。
“臣请奏,搜捕凶手,严惩法办!”
白居易站了出来,丝毫没留意到王涯正在说着话就径直被自己打断,“于理,天子脚下公然行凶,手段卑劣法理难容;于情,肱股之臣惨遭横祸,国失栋梁其何以堪!凶徒再恶也不过寥寥数人,若连此等正义也无法伸张,又何谈消灭叛镇收复失地?”
“若真是叛镇所为,那刺客说不定早已逃窜出城,会站在原地等你去抓吗!”王涯心有不满,气急败坏指责道,“白大夫一介东宫属官,倒也不必急着在阁下职权之外的事上指手画脚!”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他身着绯袍金带,眯着眼上下打量白居易的一袭绿衣,话音里满是不屑,“莫要以为人们敬称你一声白学士,自己就真的仍在翰林!”
“王舍人,好了好了,乐天他不过关心则乱。”见王涯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李建急忙开口打圆场,“乐天你先别说了,此事陛下自有圣断。”
白居易退回到队列中,后续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到。
散朝后,他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举目所见只有各自低着头脚步匆匆的朝臣,风中似有若无的血腥似乎仍未散去,反复刺激着早已疲惫不堪的心神。
忽然间,一声鹤唳远远地划破长空,凄厉又尖锐,听得人心中一紧。抬头望去,却根本不见鹤的影子,唯余大片浮云遮天蔽日,分外苍白。
欲闻鹤唳华亭,可复得呼?
竹篱小院落的书房中,元稹正在窗下修改着一篇文章,朱红的洒金纸笺放在一旁,被小心翼翼地用镇纸压着。
那是一封婚书。
就在几天前,他被李进贤拉到角落里——
“我说你小子,人家老裴见你那么多次,你到底怎样的意思今天直接给个痛快话!”
“啊?”
元稹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还在装傻,还在装傻,”李进贤无语了,忍不住伸手对他戳戳点点,“人家裴家丫头多受她爹宠爱你也看得见,他们父女俩这次难得口味一致,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干脆点,喜欢就主动上门提亲去,不喜欢就赶紧告诉人家姑娘早点断了念想。”
“我……”
“你再这副表情我就以为你是故意在钓鱼了!”
于是元稹乖乖闭了嘴。
其实在通州与这一家人相处这么多时日以来,他并非一点都没有察觉,只是一场病拖了许久才好一点,加之心里又实在记挂长安的人和事,就无暇去细想这朦朦胧胧没有真凭实据的感情。至于共处时的轻松与快乐,他以为自己是因感激才对他们产生好感,便也始终保持礼数与距离,没有半分他念。
结果把通州刺史给急坏了。
如今回想起来,自己好像的确有些……
李刺史骂得对,哈哈。
他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拿起笔在那婚书上斟词酌句。
就在这时,一股没来由的寒意突然爬遍全身,心口处无端生出剧烈的绞痛,疼得他呼吸一滞,手中的笔也掉在纸面上,刚刚写好的婚书被染上一大团墨迹。他勉强扶在案边,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那绞痛却分毫不减,似是要将他整个人硬生生撕扯开。
不知缓了多久,那痛意渐渐消停下来,他抬起头,已然出了满头薄汗。
窗外寒风乍起,吹得桌上的书册纷纷翻起了页。元稹无奈,支撑起身体去关窗,头上的汗迎上风顿时变得冰凉,凉得他不由得一颤。
这是怎么了?
难道今年入秋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