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凄夜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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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李建，掌事不利、防患有失，着停职、罚俸、禁足家中，静候发落。
那身紫袍叠得整整齐齐，与京兆府印信一同摆在堂前的小案上。宣诏使者伸手一挥，两个小宦便上前，将它们一同收走。
“圣人在气头上，李公又向来识时务，过不了多久定能重新起用。”使者满脸堆笑，那尖细的嗓音配合着耸动的眉角，直叫人心里不愉快。
“公公说笑了。”
“这禁足虽不痛快，可在如今这局面，对您来说倒也未必是坏事呢，正巧借此机会同那白居易划清界限，也能省去尴尬，多好！”
李建疑惑，“我为什么要与他划清界限？”
“哟，瞧我这记性，您这几日在家，还不知道外边的事，”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量道，“白居易以宫官先谏官言事，当圣人面僭越这事儿就不说了，竟还在亲娘看花坠井而亡之际作赏花诗！这般行径，简直天理难容啊……”
“你放屁！”
始终沉稳有度的李建终是忍不住了，彻底爆发出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他怒视着使者骂道，什么客套与礼数皆被抛之脑后，“你们心里想的什么，谁看不出来！本以为你们为一己私利为祸朝廷已至为人底线，没想到如今为了扳倒一个良臣，连他的至亲也能拿来做文章！死者尚且为大，你们这么做，当真不怕良心报应吗？！”
使者收了笑容，听了这呵斥却不以为意，看不出丝毫愠怒，只不咸不淡地望着他，好似在欣赏一只身陷囹圄的困兽。
“刚刚才夸您识时务，您可真是半分面子也不给，”他掸掸袖子说道，“若想为好友鸣不平，大可去面见天子，圣人明断，必定不会冤枉了他。”
随即一拍脑袋，睁大眼睛懊恼道，“啊，您已禁足，我怎么给忘了呢。”
李建喘息不止，一双眼紧紧瞪着他，可除了将震怒憋在心里，毫无他法。随后，宣诏的一伙人缓缓走出，大门被在外看守的金吾卫重重关上。
居宫官而越职言事，逢母丧而妄作新诗，两条罪名，将白居易推上了风口浪尖。
许多人都明白，他所犯下的这两条罪责是否真实、是否恶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权柄在握的那些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于是便也跟着一唱一和起来，人群中对白居易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眨眼间，昨日还久负盛名的白大才子今天就成了不仁、不孝、不礼的小人。
“我没有……我没有！”
“先生，是我。”
白居易蓦地惊醒，眼前那重重叠叠嘈杂不休的人影立刻消散无踪，只有秋明那担忧不已的脸。
自己竟又撑在桌上睡着了，手腕麻木得像是针刺一般，头上、背上尽是冷汗。
秋明像是要哭出来，“宫里来人了，您得去接旨。”
……终于要审判了么。
他随手抹去脸上的汗迹与泪迹，摆正衣冠，走出房门，行礼，跪拜。
耳鸣变作了巨响，如同利剑一般，刺得他头痛欲裂，诏书上被念出的内容，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来人很快走了，留下他捧着诏书一个人跪在院中。展开一看，只见“江州司马”几个字像是长了腿，跃跃然似要跳出纸面张牙舞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着手中朱印封身的诏书大笑起来，直笑得浑身颤抖不止，几乎要瘫倒在地。
“先生，你别这样，”秋明自幼跟着他，从未见他有过这般癫狂模样，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我害怕……”
哈哈哈……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自己想求一个天经地义的公道而已。
微之啊微之，你知道么，我与你，真正同病相怜了呢！
白居易笑得双眼通红，气息里带上了粗重的哽咽。他直起身，转向北方，朝着大明宫的方向再次叩拜下去。
“臣就在江州，遥祝大唐千秋不老，万寿无疆！哈哈哈哈……”
西北的凉风掠过秦岭，在川蜀的层峦叠嶂中化作绵绵秋雨，将这片土地浇了个透心凉。
这秋风来得太急，上次那场病几乎把元稹的身体底子打击得溃不成军，如今自然抵挡不住，不出意外再次病倒。
但好在还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此时此刻他正半躺半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手中还拿着一卷书册不愿放下。他其实算不上困，只是书看得稍微久一点就头晕目眩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一阵。
就在这时，紧闭的门被忽然推开，见缝插针灌进来一丝凉风。
“微之！好久不见，可有想我啊哈哈哈……哎哟我去，这又是怎么了？”
来人未及走近，那热切又熟悉的声音令元稹心头一动，睁眼一看，见是崔玄亮来了。（1）
故友从天而降，元稹又惊又喜，下意识想坐起身来迎接，谁知激动之余牵动了肺腑间的病处，忍不住咳嗽起来。
“别动别动！”崔玄亮甫一进门就被他的状态吓了一跳，连忙扶着他轻拍后背，触手可及只觉得他又瘦削了不少，近乎形销骨立。
元稹刚缓和一点，抬起头迫不及待问道，“晦叔怎么来这里了？总不能像在江陵时那样……”
“放心，我这次是去湖州赴任的，绕道过来看看你。”崔玄亮露出笑脸安慰他，可一见他毫无血色的脸，那笑又凝在了脸上，“上次的信中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怎么如今又病到这般田地。”
“换季的风寒而已，不碍事。”
“按照你这标准，什么时候你要觉得碍事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两人随口寒暄着，不知是不是心中喜悦的缘故，元稹觉得身上都舒服了一些。
“话说回来，我刚刚去你们通州府拜访了一趟，赶巧碰到在送最新的邸报……他们这些人也真是的，邸报从来不看，都在那儿堆得老高了！正好，带来给你解解闷。”
崔玄亮掏出邸报，随便扫了一眼。
“你可真有心。”元稹会心一笑，却见他拿着那邸报不撒手了，不知看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怎么了？”
说着便也想凑上前去看，谁知崔玄亮将邸报一收，眼中罕见地透出慌乱。
“没什么好看的，别看了吧。”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元稹狐疑地望着他，随后不由分说，从他手中一把将邸报抽了过来。
报上内容不多，那思来想去的名字偏偏被列在了中央，想忽略掉都难。
白居易……江州司马……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盯着那细小的字眼反复确认着。
是他没错。
可怎么……
江州？司马？
他的手抖得厉害，脑中嗡嗡作响。江州是什么地方，司马又是什么身份，明明在京城好好的怎么忽然被调离这么远，到底出什么事了……
满腹疑问与忧惧齐齐涌上心头，他抓着邸报，气息越来越不稳，胸腔里浓烈的血腥气一阵一阵翻涌，随后终是忍不住，猛地坐起身扶着床沿剧烈咳嗽起来。
他这次咳得比之方才严重多了，五脏六腑仿佛都搅在了一起，发出如同朽木摧折般的闷响，光是听着便感觉像在抓心挠肝。
“怎么了微之，你可别吓我……”
崔玄亮惊惶不已，眼睁睁望着他几近垂死一般挣扎，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想试着再帮元稹顺气，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到那份邸报，只见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溅上了大大小小的血点，黑色的墨迹之间掺杂斑斑驳驳的鲜红，望之格外触目惊心。
眼见元稹的意识越来越恍惚，他彻底乱了阵脚，跌跌撞撞就要跑出门去找大夫。
那带着血的邸报颓然落在地面上，像极了被风打落的枯叶。
乐天……
这一夜山风呼号，冷雨肆虐。
元稹醒来时，已不见了窗外的天光云影，只依稀感受到不远处一豆昏黄的烛光，待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方才看见桌案后坐了一个人。
那人支撑着胳膊像是睡着了，她的眼前，正放着那份邸报。
是裴淑，他的未婚妻。元稹只道又要惹她担心了，正欲起身，谁知稍稍一动，心口、肺腑同时传来一阵剧痛，胸膛里的血腥瞬间盖过了药味，刚刚还能清楚视物的眼前赫然一黑。
他身上冷得可怕，根本没有半分力气，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脱离了身躯，飘飘然似要散于虚空中，只因着心中那个牵挂不已的执念才仍被定在人间。
裴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拾起那盏灯来到床边。
“你醒了？”
她的语气是欣喜的，眼眶却微微泛红。
她哭过了。
元稹心里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他想帮她擦掉泪迹，却连手也抬不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她反握住他的手，眉眼弯弯地挤出一个笑容，“醒了就好，我说过的，有我们在，一定能保你平安。”
她貌若轻松地说出这些话，可声音却在隐隐发抖。
“柔之，你先听我说。”元稹望着她清亮的双眸，忍了又忍，终于狠下心来，开口道，“那封婚书，可否还给我？”
“你这样好的姑娘，将来定能觅得相伴一生的良人，与之幸福到老……我的状况、我……只怕会误卿终身。”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凄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