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停云晚 ...

  •   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
      当地的刺史对白居易的诗才一直有所耳闻,为人也礼数周到,在他的小船还未靠近浔阳西郭门时就早早派人等候迎接。江州这座城市紧挨着滚滚长江,烟波浩渺中举目可见百舸千帆南来北往,而在城中的街道上,近处人烟浩穰,远处则飞檐鳞次,实在是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倘若只是一次寻常游历,白居易或许第一眼就会喜欢上这里。
      “阁下可是白司马?”
      在江州府中例行见了人打了招呼,正欲离开时,却被门房的从事叫住了。
      “这里有您的两封信,”从事笑着解释道,翻出信递给了他,“前几日您人还未到,这信就已经到了,想必是您的亲友想念至深呢!”
      亲友?
      他心里泛起一阵激动,道过谢接了信,还未看清封面上的题字就听见身后路过一伙喋喋不休的府吏,其中有几句恰好落入耳中。
      “……要说李京兆也着实可怜,那场凶案哪里是他一人能防得住的,何至于禁足到现在?”
      “难说哦,没准儿那所谓的防范不利的罪名,根本就是个幌子呢!你想啊,他那个位置,多少人眼红?”
      “京城这群老狐狸可真是……”
      “我还听说啊,他的靠山近来处境也不佳,都自身难保了。”
      “靠山?谁……”
      人群很快走远,窸窸窣窣的窃语声也很快消失在身后。白居易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观望,只看着眼前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手上的两封信被越攥越紧。
      他对自己的遭遇始终很冷静,过去十余年里写了那么多不怎么好听的诗,惹得权贵者变色、执政者扼腕、握军者切齿;同时也更清楚李纯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对自己心生厌恶,身为天子的他,巴不得自己早早消失。多方因由造成了今日的局面,他不奇怪,也不避不惧。
      可李杓直呢?他明明既没写过那些辛辣的诗,又向来圆滑处世从不轻易得罪人啊。
      白居易步履沉重地走下台阶,回过神来时,却是因为隔着人群的一道目光。
      这目光,属于一个僧人。
      他带着浅浅的笑望着自己,不知有什么用意,只觉得他的神情格外恬静温和。随后他穿过人群,来到眼前抬手施礼。
      白居易有些懵,往四周一扫,见身边也没有其他人,这才确信眼前的僧人的的确确是在对着自己。他飞快平复了情绪,弯腰回了一礼,问道:“请问大师,这是要……”
      “贫僧乃洪州禅弟子,”僧人的语气声调同样平缓和善,“施主是新来的少府?”
      “不是少府,我只是个爱写诗的闲人罢了。”
      他低头牵出一丝苦笑。
      “官身也好,闲人也罢,贫僧观施主有缘。江州山水楼阁皆是胜景,施主在休整过后,不妨四处走走,看看,贫僧会在东林寺,随时为施主备下一盏茶。”
      这算是邀请做客了?大师还挺热情。白居易很早就接触过佛法,本就不排斥,眼前的僧人慈眉善目的又令他心生好感,一番邀请更让他舒心了几分,于是便答应下来,只道得了空一定上东林寺拜访。
      随后相互告别,可没走两步,他忽然意识到忘了请教对方法号,再回头一看,那僧人却已经没入了涌动的人潮,没了踪迹。
      这下可真的全靠缘分喽,他想。

      “先生,我看这宅子不错,挺宽敞的,就是地处江畔,平日里风也太大了些……嘶!”
      回到住处,秋明已经把房屋内外粗粗打扫了一遍,他打开窗户正准备向白居易展示江景,谁知恰巧一阵妖风扑在他脸上,顺带卷进屋几片芦花絮。
      “……关上吧,大冷天的。”
      那两封信还被白居易攥在手中,他拆开一封,只略微扫了一眼,忽然又福至心灵似的急忙把第二封也拆了。
      竟然是他们!自己独自飘零异乡收到的第一声问候,是他们……
      他捧着两封沉甸甸的书信,根本没细看上面的内容,就几乎要落下泪来。
      “怎么了,先生?”
      秋明见状随口一问,谁知这次白居易却招呼他过去,大大方方把信递给他看。嗯,看样子首先可以排除是微之先生写的,他二人之间的书信,平日里可是连碰都不让我碰……
      只见上面的落款,一个是白行简,另一个,是白幼文。
      他的长兄。
      那年陈氏去世,兄弟三人在守孝期间曾短暂地团聚过一阵,后来孝期结束,白行简远赴剑南东川幕府任职,白幼文则回了徐州打理父亲留下的产业,中间虽然保持着书信联系,可细算起来,也有一年半没见面了。
      白行简还好,因着年龄相近,自小便像个跟屁虫一样粘在自己身后,在此之前几乎就没怎么与他分别过;可白幼文却不一样,他比两个弟弟大上许多,印象中总是如父般亲切可靠,少时在生活上对自己百般照顾的是他,读书应试那几年里不遗余力支持自己的也是他,只可惜,自打十五年前进京赶考之后,就鲜少见面了。
      他不懂诡谲的官场,也不识复杂的人心,他只知道弟弟去了江州,孤身在外,或许会想家,于是在信中告诉白居易,等过些时候闲下来了,就带上家人去江州找他。
      秋明同白家老二老三一样,算是被白幼文一块带大的,看到这个消息自然也惊喜非常,抬头一看,却见白居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出房门来到院中,正四处打量着什么。
      这间院子没怎么打理过,四周杂草丛生,一阵又一阵芦花絮乘着风不请自来,愈显杂乱无章,院墙旁一圈竹子长得稀稀拉拉的,看着也远不如长安旧居里的竹子那样精神。
      白居易蹙眉,这样的家,可不能用来迎接长兄。
      “我想去买些花种。”他扭头冲着秋明一笑,往日里的阴霾似被破开一道口,透出缕缕阳光。只要有年长的家人在身边,自己就不必硬撑着去独当一面,仍能做回那个被庇护被包容的弟弟,抛下一切俗世烦恼,在兄长面前尽情无理取闹一番。这样一想,连带着受过的委屈也不再重要了。

      隆冬时节,冰雪未至,一夜霜露也足以将眼前的世界挂满晶莹。
      朔风掠过秦岭时被卸下了几分凌厉,变得些许温和,或许正因如此,秦岭以南的大地才能保持四季常青,与北方草木落尽后的万里肃杀截然不同。
      此时此刻尽管尚未下雪,空气中的寒意已有了咄咄逼人之势,可这寒意,却似乎与这座位于兴元一角的宅院无关。
      房间不算大,布置得却格外素雅明亮,两个炭盆一前一后将屋内暖得有如春季,寒冬被隔绝在窗外,不甘心地在窗棱上布下密密的水痕。
      一老一少正在临窗下着棋。
      老者看上去精神矍铄,一手掌控着棋局,另一手还能时不时剥几瓣凉丝丝的橘子片吃了,那年轻人反倒更加畏寒,时不时咳嗽两声,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手上握着温热的茶杯不放,一旁那黄灿灿莹亮亮的橘子则碰也不碰。
      “河北战乱,淮西被暂时搁置,但愿吴元济他祸不出淮西,不要殃及江南西道。”
      “你小子,怎么眼里就一个江南西道。”老者点点桌子揶揄道,“下棋要专心啊,微之,你每分一次心,可总要被我吃掉几子。”
      年轻人歉然一笑,“晚辈失言,不止江南西道,最好哪里都不要殃及。”
      山南西道治所兴元算得上一方重镇,几个月前节度使郑余庆收到元稹邀请自己做媒的信十分开心,满口答应了下来,可后续的结亲环节半点没见推进,反而等来了元稹病入膏肓的消息。他震惊之余却也冷静,当场派仆从赶赴通州打探情况,随后大胆提议易地求医,毕竟通州缺医少药是出了名的,和兴元根本没法比。
      那时的元稹几乎全靠活下去的念头吊着一口气,自然同意了下来,于是在体力恢复一些之后告别了好友,来到兴元。郑余庆是他母族的长辈,从小就待他亲厚,或许是重逢亲故带来的心安,也或许是兴元的确医药发达,利于养病,他真的慢慢好转了起来,尽管现在仍旧憔悴虚弱,但好歹不至于整日卧病在床,能顺顺利利地陪着长辈下一局棋了。
      郑余庆年事已高,瞧见元稹的遭遇格外心疼,同时又深知他在某些事情上蛮牛一般的脾气,因此干脆强硬起态度,把府中的公文、邸报一类的全数搬走,同他聊起国事也点到即止绝不多言,逼着他专心疗养自身,避免伤神。
      “我同你的大夫聊过了,他说像这种落了根的病症,药石反而是其次,保持身心愉悦才是最重要的,未来至少四五年内不得受任何累处,方有希望能控制下去不再复发。你说你,不惑之年还未到,怎么就染上了这样棘手的病!你父母送你来这世间,就是让你这般挥霍自己身体的吗!”
      他随口闲聊着,谁知越说越激动,直接变成了数落。
      “……晚辈真的知错了,”元稹自知理亏,心虚地小声安慰他,“我都听您的,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听我的,那就把婚礼办在兴元,不要着急回去,什么时候大夫点头同意了,什么时候再走。”郑余庆收了收声调,缓和了语气说道,“这蜀中我可比你早来一些时日,那通州府的情况我知道,平日里根本没几个大事,你来之前都能被李进贤打理得有模有样,你说你急着赶回去干嘛呢,难不成要带着新妇去你在通州的小破屋里委屈巴巴过日子?”
      ……有模有样?
      郑公啊,您治下的要求未免有点……
      元稹忍不住噗嗤一笑,却无意乱了气息,再次咳嗽起来,脸色都咳得白了。
      郑余庆见状,只得无奈地放下棋子,伸手帮他再倒一杯茶。元稹笑得够了,抬起头,一副乖顺的模样。
      “我答应您,全听您吩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停云晚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