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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君子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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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幼文终究是老了。
他死在了一个暖融融的午后。
他去年到江州时正值初夏,突发疾病亡故时也是初夏,不多不少,刚刚好一轮四季。
白居易的庐山草堂刚刚落成不久,此时此刻又再次改头换面成一间简易的灵堂。记得那时,兄长与自己都很喜爱庐山的这一隅灵秀天地,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他们在这里置草堂,邀朋众,忙碌了整个春天才有了梅妻鹤子般宁静祥和的小山居。
只可惜,年迈的兄长仍旧敌不过命中大限。可也幸好,他走的时候家人在侧,清泉白石胜景依旧,没经受太多痛苦。
檐下的素练腾风飘起,如轻云,如飞絮。白居易坐在堂外的小池边,远远望一眼守灵的侄儿,又仰头将目光移向天际的悠悠白云,没有言语,也没有眼泪。
所谓生命,不正是一场孤单的远行么。上天用一场场相逢与团聚将这人间装点得格外美好,引得人流连忘返,可一朝失散、诀别后,又能剩下谁会真正陪伴着走过余生呢。
“先生?”
秋明放缓脚步走近,欲言又止。
“等他们扶棺北上后,我们也回江边的旧居吧。”白居易没有回头,似是喃喃自语道,“庐山以灵胜待我,可我却总要回到那凡尘俗世中去,终归是相负了。”
来人点了点头,克制下激动的心情,再次同他开口。
“是、是通州的来信……足有十来封呢!”
白居易蓦地回头,如梦初醒一般,看着他手上厚厚一沓信件,愣住了。
“我全给您带来了。”
“……通州?”
那信封上的字迹早已在过往的年岁中摩挲了千遍万遍,刻骨铭心一般想忘也忘不掉,墨痕乌黑发亮,比之旧年日渐淡漠的词笔不知重又焕发了多少生命力。
这一瞬间,心中那道城墙被击溃得崩塌殆尽,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他捧着信,哽咽得泣不成声。
“阿兄,”他复又抬头看向白幼文的棺木,“我带他,来见见你。”
“什么?卯卯卯……卯时就起?”
李进贤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拿着一片红彤彤的西瓜,正躲在通州府的绿树浓荫下贪凉。通州的盛夏酷热难耐,莫说人了,就连鸟雀走兽也总爱窝在荫凉处不动弹。
他听闻此言,手上的瓜差点掉了,连忙追问元稹,“这么早啊?”
“卯时正逢农人闻鸡而起、商铺开张而市,正是外出探访的好时机。”元稹兴致盎然,与这惹人困意的夏日午后有些格格不入,“何况现在一天中也就夜间晨间凉爽一些,早点出门,也可免去太阳炙烤是不是?”
“呃……微之啊,我的意思是,就非要去不可吗?”
元稹点点头,一双琥珀般的眼睛亮而有神,仿佛在说,这不废话么。
眼看对方为着自己的前途这样认真,李进贤心中百感交集,手上的瓜也瞬间不香了。郑余庆,元稹,还有裴家父女俩和许丫头,他们对自己怎么就这么好?他们怎么就这么好?哪怕明知自己声名狼藉在外,恨不得人人见了都顺势踩两脚再绕道走。
为什么这样好的人,非要在一无所有、最落魄的关头才能遇到?为什么昔日风光无限之时,身边却尽是小人?
“民生诸事无非衣食住行,不亲自出门多看多问,如何能知其真实境况呢?身为一方父母官,自当以百姓安泰为己任,这是郑公的条件,也是……在践行君子之道。”
“那、那我言出必行,不就是早起么,有什么难的!”李进贤慌忙掩饰过去眼中的一丝酸意,粗声粗气道,随即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嘟哝起来,“可那些被称作君子的人,无一不是风雅善诗、出口成章的……”
元稹见状,走到他身旁坐下,推心置腹道,“所谓君子,重德不重才,尤其对于身受皇恩领万民供奉的人来说,居其位、谋其政、担其责,是立身立德的重中之重。刺史所言那些文人君子,他们当中有的不过是官场中的寻常逢迎之象,虚有其表而已,今日顺势而为得个君子的名声,他日一朝倾覆只怕连人这一身份都不保,这样的君子,又有何意义呢?”
“既然身为一州刺史,那就以兼济天下为立德之本,如此一来,你的君子之名有了治下芸芸众生的映证,才能不随时间、运势而改。”
李进贤第一次见元稹这么能说会道,听得一愣一愣的。
“再说了,也并非只有风花雪月能称得上风雅,民生俗世照样能出佳作呀,只要刺史愿意,我们可以在路上一边寻访一边论诗……”
“比如比如?要不现在就来一首简单点的、够君子气概的,就当做做准备……”
“……”
这样的要求可太容易了,元稹几乎没怎么思考,脱口而出吟道: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笑意越来越浓,看得李进贤一头雾水。
“喂喂喂,怎么突然笑起来了?”
“我先回去了,明早见。”
元稹匆匆告辞,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乐天、君子……这几个字眼凑在一起,怎么就这么令人回味无穷、心神荡漾呢?
日子化作了林间的涓涓细流,在春日里踏着清泠的节拍润泽万物,在冬季时又悄然冰封凝滞,自通州的小山丘上蜿蜒而下,又在浔阳的无垠江涛里奔涌向前。
一州司马是百官眼中不折不扣的闲人,而闲人们的生活,总是平静无波的,闲人们的喜怒哀乐,更是不值一提。
做一个庙堂边缘人,倒也不完全算一件坏事。白居易在信中叹道。
元稹打趣他,怎么,当隐士也能当得乐不思蜀啊?
……是啊,怪只怪我的庐山草堂太引人沉醉,身处其间,差点忘了还有你元微之这个人。
经年不见乐天怎么越发嘴硬了,明明一夜梦我三回呢!
白居易嘴角抽了抽,隔着信纸都能看到某人得意幼稚的脸,要是在身边,可要逮着揍一顿。
少来,明明是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
谁知元稹嘴更硬,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行了行了,你是病人,你势弱,你赢了!
白居易手中的笔忽然变沉了,那股再也不愿回想起的苦忆又涌向心头。
微之,以后别再不声不响就消失不见,好不好。
……对不起。
他看着乐天的请求,反复斟词酌句地想承诺些什么,到头来却只说出口一声,对不起。
冬夜漫漫,悄无声息,唯有冰凉的月光,在试图温暖这一地霜寒。
在元和十二年的冬季里,淮西治所蔡州的城头上,扬起了唐军大旗。
这场胜仗来得太过出人意料,宛如平地一声雷,震得半个大唐沸反盈天。听说夜袭蔡州那晚没有一个淮西兵发觉,包括吴元济在内,没人会相信唐军能趁夜奔袭百里,绕过所有营寨直捣黄龙,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随后便是活捉吴元济押赴长安,困扰大唐三年之久的淮西之乱,就这样在换帅后的三个月内被平复了。尽管过程荒诞,但结果终归是万众所向,同时也给了河北王李二人极大的震慑,乱社稷者,绝不姑息。
这一好消息很快传遍每一寸国土,就连东风也仿佛被惊动了,明明冰雪还未消融,便迫不及待降临在眼前的广袤大地上,早早送来了春天的消息。
这天,心情畅快的元稹正随手整理着房间,偶然在柜中瞧见两匹被珍藏起来的丝帛,一匹素白如皎月,一匹青碧如春草,若是细看,能发觉其上宛转相缠的竹叶纹与流云纹,既美观又雅致。
这是阿保亲手织就,自长安带来通州送给他的,用她的话说,自己每称能靠设计纹样赚钱养家时阿耶总不信,这次一定要令他大开眼界!
哈哈,倒真是小瞧这丫头了。
元稹对这两匹丝帛爱不释手,始终舍不得用,如今看着它们,瞬间想到了更好的去处。
最衬这两匹丝帛的,是春天啊。
那一年的西明寺,风景是那样好,年轻的探花郎勒马相邀,便是余生再也无法忘却的惊鸿一瞥。
他轻抚着两匹丝帛,一如曾经抚过那人流水般散落的长发。
近来的信中,那人总说自己越来越肉麻,真幼稚。哈哈,那又如何,反正远隔千里,相思之苦无处排解,只好借纸笔来放肆了,反正乐天总要让着我的,对不对。
他把收拾好的包裹信件送进驿站,随后望一眼天色,见为时尚早,于是往通州府的方向溜达了过去。说起来李刺史也像换了个人似的,自那以后变得越来越勤政,连带整个通州府也焕然一新。
别人对你的好,当然得念着,否则和当年那些害我的无耻之徒相比,有什么区别!
李进贤曾这样说。
明明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性情中人,当初却背上了那么大的委屈,不过一切都好起来了,有自己在,有郑公在,若真的顺利调去河南,往后的日子,总能是一条光明坦途。
元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通州府门口。他今天原本休沐,也难怪府吏面带惊讶,可是……这人怎么这么少?都去哪儿了?
偌大的府衙只有一个府吏在看门,其余几张熟悉的面孔都不见踪影。元稹心下疑问,正欲开口,那府吏却忽然抓住他的手就往内院跑,惊慌失措得竟有些哽咽。
心里蓦地涌起不好的预感。
“元司马,可算找到你了!刺史今日上山寻访,为了救两个樵夫,被毒蛇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