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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夜茫茫 ...

  •   三月丁酉,李纯在麟德殿中赐宴群臣。
      两年前淮西平定之后,各路讨逆军没有就此闲下来,经重新整顿后便挥师北上,直捣淄青与平卢。
      相比起李师道,王承宗的做法显得明智许多——他在蔡州城破不久便服软称臣,随后坐观李师道节节败退,最终溃不成军。就这样,两大叛镇之祸被依次平定,几代先皇没能达成的功业在自己这一朝被实现,李纯自然兴致高涨,于是也不管不顾自己沉疴已久,摆下盛宴与众人痛饮起来。
      歌台暖响,鼓瑟笙箫不绝于耳,水袖羽衣的舞姬不知换过了多少茬,整座麟德殿几乎都要飘飘欲仙起来。时任宰相皇甫镈脸上已被酒气熏得通红,可他偏偏越醉,话越多。
      “如今四海皆定,大唐中兴之象尽显,全赖我主明断,实乃苍生之幸啊!依臣愚见,既然打完了仗,莫若就此休兵,也让那些在外的士卒尽早归乡,享享太平!”
      众人哑然,宴会上突然说起公务,多半是想趁着醉意从陛下那儿讨来准许。果然,只见李纯哈哈一笑,眼看就要顺嘴答应下来。
      “阁下可真是一心为公,宴饮之余也不忘忧心国事。”列席在近旁的崔群抢先一步接过话头,“淮西与平卢、淄青皆有大量城防工事被毁,重编降卒战俘也需要人手,这种关头消兵,未免太心急了些吧?”
      皇甫镈满不在乎哼一声,瞬间又陪上笑脸道,“哎呀我说崔相,你说你不怜悯士卒在外辛苦也就算了,好歹体谅体谅国库吧!这么些年打下来,军费开销已经快把朝中积蓄掏空了!在下曾多次筹款,每每见到无数百姓勒紧裤腰带交出钱粮时,都于心不忍呐……”
      “缺钱?可我怎么记得,皇甫相国前些天刚进献了一批上好云锦,称岁有余粮?”
      “……”
      “好了好了,二位忠君体国,给朕个面子,莫要在欢宴上闹得不愉快,”李纯近来心情大好,此刻干脆亲自执起酒盏,走下席位劝说道,“两位爱卿说的都没错,民间生存不易,可前线诸事也不能放任不管,该花的钱一分不能少,其余的能省则省。这件事过两日上朝再议,现在就好好放松一下,这是圣谕!”
      堂堂天子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不便再争论下去。
      崔群回到席位上,独自灌下一杯闷酒。自从前些年总攻淮西的计划诞生以来,皇甫镈几乎日渐独揽了度支大权,尽管不得不承认他筹钱的手段的确有效果,接连撑起了淮西与平卢两场大战,可此人在圣人面前却是极尽谄媚的巧言令色之辈,时不时就喜欢从宫外搜罗些奇珍异宝进献宫中,以此固宠;更令人忧心的是,李纯还就吃他这一套。
      这样下去,还不知会闹出怎样的局面。

      不知不觉间,元稹已在虢州相安无事度过了数月,这里地处河南又靠近关中,已有几分自己熟悉的北方气候,相比起冬季湿寒的通州,可好适应多了。
      眼看离长安又近了几分,按常理来说这无疑是件振奋人心的好事,可不知怎么,他心里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欣喜,隐隐觉得朝中有不简单的事,于是在与崔群的通信中屡次三番打听,却无一例外只得到对方的含糊其辞,只说自己和白居易任期已满又恰逢恩赦,故此有所调任。
      ……或许只是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敢对世事抱有十分希望?无论如何,如果真如崔群所说,就再好不过了。
      直到有一天,虢州刺史暗地里将他单独拉到了书房,急急地开始诉说一桩大麻烦。
      “哎,你说这事怎么就叫咱们摊上了!”刺史看上去焦头烂额已久,嘴角都起了火疖子,“三年前的旧案,明明和咱们八竿子打不着,最近不知怎的突然被翻出来,那嫌犯还刚好就在虢州!这下好了,所有脏活累活都得我们来干!”
      ……三年前?元稹心想,三年前自己还在天高地远的通州呢,那地方虽然闭塞,但好歹称不上与世隔绝,对得上时间的大案也确实听说过一桩——安吉县令孙燮在外出时被一伙混混杀害,事后查明这群混混正是一处黑作坊的漏网之鱼,而这黑作坊,刚巧在不久前被孙燮查抄掉了。
      这件蓄意报复引发的凶案案情清晰明了,御史台也派人亲赴当地抓捕了凶手,看似正义的结局得以伸张后,元稹就没再听过这个案子的后续了。
      如今看来,此事还没结束?
      “嫌犯不是两年前就被抓了吗?”
      “抓是抓了,可那领头的,在长安各大衙门兜兜转转了一圈后,又给放出来了!”
      “放了?可御史台查的案,怎么可能抓错人?”
      “哪儿是因为抓错人啊!当时保存在刑部的证据都不翼而飞了,你细想看看,”刺史靠近一些又压低声量,“那小子的亲娘,姓皇甫!”
      ……又是这样。元稹厌恶地一蹙眉,也对,三年前淮西战事焦灼,皇甫镈在朝中可有大用处呢。
      “刚放人时,不是没有人提出过异议,结果无一例外要么受到威胁,要么被贬出京,慢慢的,朝中就再没人敢提这件事了。可有一个御史,在事后坚持上疏请命,哪怕身在谪地也从未间断,好像叫……裴墐?可惜啊,不过一年的时间,他就死在了吉州……你说说看,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拼命到这种程度,有必要么。”
      “所以刺史在担心,抓了这位皇甫家的表侄,会得罪皇甫相国,可不抓他又会违抗朝中旨意?”
      “这不就来问问你的意见吗?”
      元稹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话音冷冰冰的,“依律行事即可。”
      那刺史眼珠一转,旋即面露喜色,抓住他的手热切道,“那要不咱们回复朝廷的牒文你也顺便写了吧,整个虢州府,谁人不知你元大才子的名声啊!”
      “在下只是一介长史。”元稹心里升起一股警觉,下意识抽回了手。
      “那就从现在起,我给你督办此事的权力!微之啊,你也是当过御史的能言敢谏之人,应当不会对此等不公之事置之不理吧?”
      “我……”
      “那就这么说定了!”
      刺史一语道破自己的的软肋,又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看样子自己不得不答应下来。可既然一件原本不敢提的案子被重新提起,就理应是件好事,何况现在战争已停,皇甫镈也应该不至于太过只手遮天。
      元稹这样想着,与刺史道了别,走出晦暗的书房。初秋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他身上一个哆嗦,就在这一瞬间,他脑中电光火石般一炸,刚刚被忽略掉的一个细节骤然刺进心里。
      裴墐?他不是柳宗元的姐夫么?
      他为了孙燮案谪死他乡,怎么从未见柳宗元在信中提起过?

      当天晚上,元稹铺开纸笔,习惯性地正要给忠州的白居易写信,顺便打听打听裴墐的事,可略一思索又顿住了。
      两年前裴墐染病去世的消息还是刘禹锡写信告诉自己,自己又告诉白居易的,刘禹锡那个性子若是知道他曾为孙县令一案那样呕心沥血,定然到处宣扬,不可能守口如瓶。裴墐的这段往事如果连刘禹锡都不知道,那白居易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哎。
      一声叹息过后,他开始捡些絮絮的寻常趣事写入信中,可还没写几个字,家中仆从就推门来报,称有客来访。
      有客?大晚上?
      “元长史。”
      等在正堂中的人见元稹来后,躬身行了个礼。
      这是一个宦官。
      不等元稹开口,他率先自我介绍道,“您没见过奴婢。奴婢的师父是崔监军,他与您曾在江陵共事,奴婢此行,也是应师父的要求。”
      崔潭峻?元稹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人,没想到对方竟还记得自己。
      “有何贵干,不妨直言。”
      “听说,孙燮案犯的抓捕工作已全权由您来负责,还望您严守律法,秉公行事。孙县令是为民而死,可莫要让其在地下也寒了心。”
      “还有呢?”
      “这是师父的意思,也是……贵妃殿下的意思,若事成,日后自然少不了您的好处。”
      “你们已经投靠了太子和贵妃?”
      “话已带到,奴婢告退。”
      说罢,那宦官便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院中月色清寒,却照不明这漫漫长夜。元稹几乎要头疼了,当今天子不是春秋正盛么?他们怎么就忽然成了太子的人?他刚刚说的日后,指什么?新皇登基么?
      难道,李纯真的出问题了?

      此时此刻的李纯,正卧在病榻上,咬着牙咽下第不知道多少碗苦药。
      自从吴元济、李师道先后伏诛以来,志得意满的他因着心底畅快,酒色皆不忌,终于给自己折腾得一病不起了,加之天气转凉,令本就沉郁的病势更加雪上加霜。既然求医问药效果不大,那就转而求仙问佛,刚巧前几日有功德使上奏称凤翔法门寺内佛骨到了开塔的时候,宜迎佛骨入京,供万民瞻仰,以祈岁丰人安。
      彼时的大唐崇佛之风正盛,这样的好事,李纯当场便答应下来。
      算算日子,应该快到长安了,于是他唤来内侍,传令中使领禁军前往迎接。就这样,佛骨一入长安,就在民间掀起了一股狂潮,上至王公世族、下至平民布衣,皆争先恐后前往朝拜、舍施,更有甚者为表虔诚甚至不惜当众烧顶灼臂,一时间,整个长安几乎都乱作一团。
      崇佛崇到这种程度,属实太过荒诞了,如若放任不管听之任之,引发混乱事小,助长那些僧众借势妄为、动摇社稷事大!
      不多久,一份谏表被送到了天子的书案上。
      据说,李纯看完这封谏表后当场气得口吐鲜血,甚至于拔了剑就要冲出宫去,恨不得亲手砍了这个大不敬的上表之人,可没走几步就急气攻心,倒地不省人事了。周围的内侍吓得不轻,连忙一拥而上忙活起来,其中一个小宦在拾起那份谏表时无意瞥了一眼,几个字眼便落入他的视线。
      “……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茹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
      上奏者,刑部侍郎,韩愈。

      “给朕杀了他!杀了他……咳咳!”
      锦榻上的李纯咳嗽不止,崔群立于几尺开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如芒在背一般。
      “韩侍郎内怀至忠,此番上表也是因其心忧国事而起,”他一边觑着李纯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开口道,“直谏之人杀不得啊,陛下。”
      “那就让他滚!滚远点!”
      “是是是,臣回去就让他滚。”
      崔群立刻接过话头,生怕他反悔似的。说实在话,自己这个宰相当得真累,前有皇甫镈明着兴风作浪,天子又是个脾气不好听不进话的,还生着病不能磕着碰着;后有贵妃和太子一党暗度陈仓,近日里被翻出来的那件三年前旧案多半就出自他们之手;临了还要为了韩愈等人操碎心……也不知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这大明宫中的风波,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元和十四年冬,上御丹凤楼,大赦天下,左降官亦可量移近处。借着这次机会,元稹自虢州召还任膳部员外郎,白居易自忠州召还任尚书司门员外郎。

      北风凛冽,裹挟着枯黄的草叶掠过空旷无人的大街,留下满耳挥之不去的凄厉巨响,宛若鬼魅冤魂的哭嚎。
      一个人出现在街角。
      他一身重孝,双眼干涸得看不出任何光彩,惨白的粗麻衣衫更是令这张脸形容枯槁,几乎湮没了本来面貌。本就萧瑟肃杀的街上赫然出现这样一个人,诡谲又可怕,任谁见了都难免心生恐惧。
      可若仔细看他的行装,就会发现,那粗糙的斩衰服,他似乎穿了两件?
      难不成他的家中接连出了两桩丧事?是双亲俱殁吗?
      一声细小的抽噎在身后响起,那人眉心一动,终是恢复了半分人间气。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小的人,望之不过三四岁的样子,也是一身缟素,本该天真无邪的眼睛里装满了不相称的慌乱与惊惧。
      “周六乖,听伯父的话,先回去待在伯母身边,伯父还有些事,办完后就能回家陪你了。”
      一听要离开自己,三岁的柳告瞬间涌出泪水,连连摇头。他已经没了阿耶,好不容易被领到伯父身边,叫他如何愿意离开半步?
      可刘禹锡却不得不狠下心来。
      “快带他走。”他对一旁的仆从吩咐道。
      仆从似乎想开口恳求什么,可一看他决然的神情,终是忍了下来,抱起柳告,不由分说转身跑远,稚嫩的哭喊瞬间爆发出来,令人不忍卒听。
      现在,刘禹锡真的孤身一人了。
      前方就是大理寺,巍巍高墙,昭昭天日。
      他在门口捡起鼓槌,重重敲在了堂鼓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夜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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