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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别亦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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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微之!哈哈哈,”门外的人影还没见着,激动振奋的呼唤就直冲冲贯入耳中,“回来这么多天也不来找我,你个没良心的,只闻新人笑不管旧人哭是不是……”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将自己收拾得容光焕发的元稹刚一推门,就见李绅风风火火闯入自家院中,面对久别重逢的故友嘴里却吐不出象牙。
“哎,打不到!”
李绅仗着身材短小灵巧地躲过一只戳上来的手,同他玩闹两下后方才停下来,从头到脚将眼前人打量了一番。
他的脊梁依旧那么直,一如多年前未经风雨时那般清孤傲然的模样,可那眼光中却满是岁月磋磨的痕迹,哪怕换上干净雅致的新装也掩盖不住。
“连着两个五年……微之,你受苦了。”
“老啦,”元稹一笑置之,仰起头伸了个懒腰,“今年谷雨一过,阿保就要出嫁了。”
“喂,你身边可还有一群比你年长的呢,你若是算老,那我们直接入土得了!”
两人谈笑着走出门去,打算寻个热闹的坊市把酒叙旧。
今天的天气着实不好,头顶上阴霾遮天蔽日,脚下的沙尘偏偏还随风肆虐,好不安分。就在这时,前方拐角处忽然出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他似是慌不择路,没来得及避开来人,就这样一头撞在了元稹身上。
“抱、抱歉……”那人抬起头,发觉眼前竟是主人在长安的故友,如见到救星一般连忙抓住元稹的袖口,几乎就要跪下,“元先生,帮帮我家主人吧,他独自去了大理寺还不让我跟着,我实在担心啊……”
“你是刘家人?梦得回来了?”
元稹也认出了他,震惊之余根本来不及询问任何事,果断便跟着他朝北边的皇城跑去。
“刘梦得你发什么疯!”
时值晌午,正是皇城中各个衙门里当职的官差放松休憩的时候,可大理寺偏偏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先是一阵堂鼓招来了寺正,只道自己有冤要鸣,那寺正知他尚且有些身份,也不好像对待普通人一样直接置之不理,便耐着性子问他有何冤屈。
谁知刘禹锡张口便要告皇甫镈纵侄行凶擅杀朝官,该当偿命。
“我哪里疯了?大理寺难道不是明是非辨奸伥的地方么?”他冷静得好似在温言相劝,可那眼神却凌厉如一个即将歇斯底里的猛兽,望之令人胆寒。
“皇甫相国是你攀咬得起的吗!”寺正被逼得紧,反而先一步咆哮起来,“想找死就滚远点,没人拦你!再这样扰乱公务,当心我治你罪!”
“哈,”刘禹锡冷哼一声,“我说得明明白白,皇甫镈徇私枉法,残害忠良,已犯唐律,早该经由大理寺审理定罪,哪里是在寻死呢?”
“那你倒说说,皇甫相国他害谁了?”
“吉州长史裴墐。”
“他是你什么人?”
“他不是我什么人。”
“那你闹什么闹?!”
寺正恼火归恼火,可记性还算好,隐约记得这裴墐好像是柳家的女婿,便猜测着问他,“难不成你在替柳家出头?”
刘禹锡瞬间红了眼眶。
“柳刺史临终所托……岂敢不为。”
“哟,他也死了?”寺正略一吃惊,随即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大骂,“我看你简直不可理喻!柳家人都死绝了,你还为他们得罪皇甫相国,图什么!”
周遭变得一片死寂。
几个围观的府吏纷纷看向刘禹锡,只见他像是愣住了,就那样一动不动僵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注视着寺正。他明明面无表情,可那目光却仿佛生出强硬的力道,骇得人动弹不得。
谁知眨眼间,刘禹锡身形突然一动,一只手紧紧掐住了寺正的咽喉,随即逼近两步,将他整个人重重扣在了身后的梁柱上!
“既然阁下打定主意不作为,那我就在皇甫镈之前,先杀了你!”
寺正被勒得已然发不出声响,几个府吏无一不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想将两人拉开,可一靠近刘禹锡,就被无端震慑得不敢前行半步。
他离开朝堂太久了,久到似乎再没有人记得,他也曾金戈烈马荡贼寇,也曾秉笔诏敕安天下!
“走开走开,这一个个的,还真当大理寺是菜市了?”
“我是礼部的,真不是闲人,我朋友在里边我找到他就马上带他离开,你行行好……”
元稹一面听着院中嘈杂不清的吵嚷声,一面又在门口与守门人纠缠不休,急得几乎要冒火,根本没注意到一旁出现的人。
那人开口解围,“让他进去。”
“陈少卿,可……”
“多谢了。”他松了一口气,急匆匆向那人行一礼,连对方面貌都没看清,就闪身跑向了照壁背后的院落——
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刘禹锡青筋都暴起了,完完全全下了死手,被他掐住的人脸色通红得似要滴下血来,双手有气无力地捶打着颈上的桎梏,连眼神都散了。
元稹什么也来不及思考,果断冲上前一掌劈在他后颈上,刘禹锡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一闷子砸得眼前一黑,瞬间没了意识,软软地倒在元稹怀里。
那寺正在几近窒息的关头骤然得救,整个人瘫在地上猛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灌下新鲜空气。元稹看也不看他,一语不发地背起刘禹锡就往外走。
平白骂别人刘家人死绝,这不活该么。
随后几番折腾,总算把刘禹锡平安送回到家中。这座旧宅院多年未有踏足,此刻再见却是满目素白,凄恻又悲凉。
“卢夫人在去连州前就年事已高了,这样的结果,任谁也奈何不得,”李绅停在宅院门口,等来元稹一同离开,“至少等他们歇口气,再来祭拜吧。”
这都什么事啊。
没走几步,元稹抬头看看昏暗下来的天色,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耽搁了这么久。
“糟了!”
他突然惊呼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把李绅吓了一跳。
“怎么了……哦,想起来了,你说你今天得出城去接乐天,只能和我聚一小会儿来着?”
“下次,下次一定!”元稹歉然一笑,在街边小铺里随手借了一匹马,朝着南城门一骑绝尘而去。
李绅挠挠头,这忙的哟,自己今天真来的不是时候?
紧贴着行将关闭的城门溜出长安,又快马加鞭好一阵子,待赶到南山客舍的时候,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了上来。
古道连绵,山色不改。无数足迹被印在了南山脚下的这条黄土小路上,随后又被新的足迹埋没,来来往往,从未断绝。
有的人去而复返,有的人一去不返。
眼前是一座熟悉的小楼,一旁有竹亭相伴在侧。橙黄的烛光透过窗子,成为这墨染的南山脚下唯一一抹暖意。
那人就在这抹暖色的正中。
“乐天!”
白居易撑着下巴坐在小亭里,幽幽地望着元稹风尘仆仆赶来,勒缰、下马、步步上前,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朝他一顿戳。
“说好的过了午后来这儿接我,你人呢,你人呢,你人呢……”
“在呢。”甫一相见,弥漫心底的阴霾便一扫而空,元稹迫不及待迎上前任他玩闹,随后将他的双手一捉,仔细端详起眼前这张脸。
夷陵别后的大半年,他们真的在长安相见了。
他忽然觉得上天待自己其实也还不错。
“在这儿等了大半天,真的只为我一人嘛?”
元稹眨眨眼轻车熟路地装起可怜,同时又朝着一旁的桌案努努嘴。那桌案上,摆下的两杯茶盏还未收拾,一看便知这座小亭子在不久之前曾待过客。
白居易一如既往招架不住,除了数落他一声幼稚别无他法。
“好好好,不怨你!”两人相携回到客舍中,“我今天,遇到敦诗了。是去湖南任观察使途径这里的,说来阴差阳错,我们能回京几乎全仰仗他出力,没想到前脚帮了人,后脚自己却不得不离开。”
“只是观察使么?”
“他只有一事相托,那就是回朝后,若有人言及消兵,万万不可松口。”白居易在窗边坐下正色道,“这样看来,力主消兵的与害他离开的,当是同一人。”
这间客舍是他们多年前游南山时就频繁光顾的休憩之所,已不知翻新了多少次,唯有窗外的高山明月依旧如故,不曾老去。
元稹则习惯性地倚靠在了窗边,似是喃喃自语,“可这场仗,到底打得太久了。”
“王承宗的归降不足为信,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再反。”
“我知道,何况,若真到了消兵的好时机,也应当是让他们还耕故里,倘若不能使耕者有其田,将其放任在外不管,恐遗患无穷。”
他们心里都清楚,此时提出消兵的那个人,约莫只想着快速省下军费开销,断然不会顾及到这一层。
“好了,现在该轮到你来解释了吧?奔波了一天,可是哪方天塌下来了?”
“乐天可知道孙燮案?”
白居易面色一沉,“实不相瞒,你在我这里已是第三个提及此事的。”
“其中有一个是敦诗?”元稹问道,“另一个是谁?”
“内兄。”
就在回朝前,内兄杨虞卿特地去信叮嘱他,叫他回去后躲着点皇甫镈,半分交游也不要有。
“梦得他……”元稹迟疑半晌,满腹疑问得不到答案,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建议道,“不妨等几天,你陪我去向他登门致歉,顺便好好问清楚吧。”
“致歉?”这下白居易诧异了,“元微之,你对他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