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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从前杯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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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灰蒙蒙的天空比一个时辰以前更暗了,丝丝寒意悄无声息钻入衣领与发间,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觉空中已有细如微芒的莹白晶沙在四处飘散。
元稹没有回家,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官场中的那些烦恼总比寻常琐事要磨人得多,非但扰乱心神,还能掩人五感,就比如每逢四时雨雪交替,总是鱼虫走兽最先感知,其次是布衣百姓,最后才是他们这样的衣冠之众。
只怕到最后,遑论五感,或许连那些宏愿、善意与良知,都能被侵蚀殆尽呢?
他胡乱想着,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座大宅院门前。
这间院子看上去荒废已久了,牌匾不知所踪,木门上的铜环被两张封条虚虚地掩着,依稀可见门后的荒草正欣欣向荣,似要破门而出。
元稹停了下来,将这院门打量了许久。
这里的地址与方位有些熟悉,但自己又的的确确不常来……
是了。
这里是顾园。
还是在贞元年间,那样年轻的岁月里,自己曾与白居易相伴来赴韦执谊的宴请,在这里,他们见到了同样风华正茂的刘禹锡和柳宗元。
想不到这间园子的命运同样难料——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营不善,慢慢变得难以为继,落得今日这般萧条惨淡的下场。
他情不自禁碰了碰门环,谁知那两道封条比想象中还要弱不禁风,轻轻一动就掉了下来,推门望去,第一眼便是那座高达的照壁,上面爬满了枯藤,枯藤间隙里又生出丛丛野草,望之如同一座荒芜的墓碑。
十七年前的那一晚,这里明明是那样花团锦簇,灿烂又耀眼啊。
那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吧,他想,顾园不见,故园难寻,及时离开,还能保住这座园子最后一丝尊严。
他退了出去,轻轻关上门,随后转过身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暖阳般的目光。
白居易就站在门口的大街上,一心一意等着自己。
“我猜你会去找梦得,就在事情结束后先去了趟刘家,听人说你没待多久便朝这个方向离开了。”他似是等了一会,细小的雪花落在他发尖上,化作一粒粒小水珠,“观微之一脸失魂落魄,被我跟了半条街也没发现,想必是在梦得那里没受待见吧?”
元稹似是没听到他的话,就那样痴愣愣地望着他,望了许久,眼里都泛出了酸意。
还好,白居易始终在,无论风雪有多寒冷,他的阳光还在。
他点了点头,有些伤感地叹道,“只是没想到一晃神,就已经过去了十七年……”
“可你却没变。”
“乐天说笑了,人哪有不老的。”
他们并肩走在这一场无声无息的初雪中。
“宴请我的人,是令狐楚。”白居易苦笑着摇了摇头,“离京多年,一朝重回长安,一切的一切早已天翻地覆。我在想,若能就此远遁江湖,或许反倒是一桩幸事呢?”
何尝不是呢?
那时在通州,尽管条件艰苦了些,可几乎没什么太过劳心费神的事,几年下来积攒的烦忧,竟还没这回京后短短一段时日里多。
“你说我们,真的会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么?”
“我应当能有,你嘛……”
元稹听到白居易拖长的音调,连忙配合地睁大眼睛委委屈屈望着他,仿佛自己随时会被丢下似的。
又是这副表情。
“放心吧,哪怕前边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你照闯不误。”
这次,白居易没有同往常一样嗔他幼稚,反而不无认真地说。
元和十五年的元日大朝会,李纯依旧没有出现。
盛典再重要,也敌不过天子抱恙,于是只好由太子与贵妃代为接受朝贺,勉强进行了下去。
年轻的太子李恒端坐在御座之侧,另一侧的屏风后是母亲郭贵妃,而自己的再下座,是澧王李恽。这荒唐的编排被冠上了天家和睦的名头,正是皇甫镈提出的,偏偏李纯也答应了,于是自己便只能赔上笑脸同这位阿兄上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
可他一介亲王,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上头接受朝贺?还有皇甫镈,天家和不和睦,关他一个外臣什么事?
都到了这个地步,要是再不动手,谁是刀俎谁是鱼肉可就真说不准了。
贺表念了些什么,李恒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暗暗觑一眼母亲,郭贵妃倒是神色如常,一如既往沉稳雍容,于是心里愈发焦躁,目光游离间,瞟到了随侍一旁的崔潭峻。
只见后者朝他使了使眼色,示意忍耐。
就这样,台下人战战兢兢,台上人如坐针毡,一场朝会在无数人的煎熬中结束了。崔潭峻松了一口气,看准时机在群臣告退之际潜入了人群中。
“元、元员外!”
他一声尖细的叫唤,引得周遭人群纷纷侧目。元稹突然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心里略有不快,却依旧耐着性子行了礼,开口问他什么事。
崔潭峻也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连忙压低声量道,“金銮殿有请。”
“……可是陛下传召?”
“先随在下来吧,莫要耽搁。”
“微之?”
白居易目睹了一切,心里咯噔一下,直觉这件事不简单,下意识便想跟去,谁知被崔潭峻拦住了。
“白员外见谅,您并未受邀,还请不要为难在下。”
元稹朝他点点头,示意自己去去就回,不用担心,便跟上崔潭峻朝金銮殿的方向走去。
谁知进了殿门,才发觉自己要见的人根本不是李纯。
“抬起头来。”
尽管对方是太子生母,身份尊贵无比,但元稹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被后宫女子召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可贵妃的命令又不得不听,只好稍稍直起身子。
“果然生得一表人才,”郭贵妃似笑非笑,“加之一手好诗好文笔,想必元大才子在宫外的仰慕者已然能排起长队了吧?”
元稹:……
“好了,本宫不逗你了。”她命人赐下坐席,正色道,“听说虢州府抓捕潜逃犯人那次是你督办的,做得不错。”
“贵妃有何要紧事,不妨明示。”
“怎么,无甚要紧事就不能召卿前来一叙了?”
“后宫之人私见外臣,”元稹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道,“贵妃就不怕臣参奏一本吗?”
郭贵妃愣住了,随后忍俊不禁一般,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她笑得停不下来,头上的珠钗步摇也跟着一颤一颤,“元才子可真是可爱得紧呐,哈哈哈……”
“阿娘,您就放过他吧!”
一个年轻的声音冒了出来,李恒自偏殿而上,朝贵妃行一礼后径直来到元稹面前蹲下,看上去兴致高昂。
“实话告诉元先生吧,孤早有拜卿为师之意,如今终于得见,就请恩师受学生一拜!”
说罢便作势要跪下去。
这下元稹真被吓到了,抢先一步叩首,“殿下到底何意?”
“拜师呀,”李恒抬起头,一双黑眼珠子看上去无辜又天真,却莫名教人不寒而栗,“孤在东宫,对你的诗可是手不释卷,自觉读之受益良多,唇齿生香呢,若是你都没资格为吾师,又有何人堪任呢?”
他们二人就这样相互跪着,场面着实没个正型,可一旁的郭贵妃却自顾自喝起了茶,半句劝阻也没有。
“谢、谢殿下抬爱,可……”
“孤问你,你恨陛下么?”
元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无过却被外放十年,当真不恨他么?”
李恒脸上依旧带着狡黠的笑意,就好像在说一件赏花饮酒之类的寻常趣事。他看着眼前的元稹一语不发,目光里满是防备与疑惑,知他现在一定在飞快地思索却探究不出个所以然,一股满足的快意自胸中油然而生。
“实在说不出口那就回去吧,”他往元稹耳边凑近一步,“等过些时日,孤送你两份大礼。”
金銮殿中被暖炉烘烤得温暖如春,一出殿门,冬日里刺骨的寒风便如当头一棒直击面门,令人措手不及。
元稹冷得有些哆嗦,抬手一抹,抹到一手汗水,才刚出来没几步就凉透了。他一刻也不想耽搁,健步如飞一般朝宫门逃去,直到身后的重重宫殿隐没在城门之后,才稍微放松下来。
方才的一言一语重新在脑海中响起。
大礼是什么?过些时日是什么时候?
大朝会上澧王与太子一同接受朝贺,是谁的手笔?如今位列宰相的都是皇甫镈的亲信,与他们同心的是谁?澧王么?
太子和贵妃召见自己难道只是为了戏弄一番么?
崔潭峻常年在外监军,怎么突然间做起了内侍的活儿?
李纯对外一直称病,他到底病到什么程度了?还有清醒的神智么?
他越想越头疼,丝毫没注意到一路上已经有朝臣望着自己窃窃私语起来。忽然间,他想到,既然皇甫镈受宠于李纯,那么他与澧王一伙的话,是完全有能力为其挣取一些东西的,接受朝贺,只是其中之一。
那么前些时候孙燮案被翻出来,就有足够充分的理由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皇甫镈与澧王自然希望李纯平安活着,活得越久越好;可对太子和贵妃来说,就完全相反了……
这一年的年关,自初一到十五,就这么平平淡淡、无甚新奇地度过了,其间李纯还接见过朝臣,算是暂时打消了人们的疑虑与担忧。
可就在正月二十七日,大明宫里忽然传出了天子崩逝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