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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萍聚 ...

  •   是夜,韦执谊伴着草木间的悦耳虫鸣回到自己的房间。
      若以宾主尽欢这条标准来评价这场宴会,那无疑是相当成功的。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天幕染上墨色,长安城中的坊门也尽数落了锁,思虑周到的韦执谊提前包好的园中众多客房就起到了巨大作用。
      又是宴席又是客房,尤其还包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其中的开销不可谓不巨大,即使是对一个正三品的翰林学士而言。韦执谊平日里的生活不算奢靡,但这次这钱花起来却不曾迟疑半分。贵又如何?千金难买好兴致,何况评判钱花得值不值,也从来不只看价格贵不贵。
      他在宴上饮酒不多,此时仍神志清醒,在推开房门之前突然福至心灵,收回了正欲推门的手,简单正了正衣冠。
      再一推门,果然,几案边有一人正俯身观察着案上的围棋残局。那人只穿家常的便服,一头白发用竹簪随意地束起,并未用幞巾包裹。寻常人见着他,也只道是哪户读书人家的老者在观棋散心。
      “兄长?”
      韦执谊有些惊讶,显然,来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回来了。”韦夏卿看上去已等候多时,一旁的灯台上已经积累起了薄薄一层烛泪。
      “兄长既然来了,为何方才不去席上?”
      “那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热闹,我若去了,岂不扫兴?”韦夏卿朗声笑道,随即又话锋一转,“宗仁,有些话,我思来想去,不得不说。”
      韦执谊带上房门,走到案边的席上坐下,“什么大事,竟劳烦兄长亲自跑一趟。”
      “看得出来,今晚这园中很是热闹了一番,半个长安城的年轻士子都齐聚在此。”韦夏卿脸上仍带着笑,说话语气也如平常一样亲和,“我若没猜错,那位……王待诏,方才也隐在人群之中吧?”
      韦执谊眼中闪过一丝阴翳,“哪个王待诏?”
      “自然是东宫那位,何必明知顾问?”韦夏卿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这些年苦心经营,在人情往来上费心费神,也多是为了替你与他的交往打掩护,包括今天的宴会,名义上是祝寿,实则在为东宫留心可共事者,是吗。”
      身为外臣,与东宫太子近侍交往,意味着什么再明确不过了。韦执谊没有否认,半张脸没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你瞒得很不错。可我是你兄长,你瞒过了谁也瞒不过我。只是莫要紧张,我们是一家人,不论发生什么,做兄长的都不会害你。”
      “那么兄长,此行可是来劝阻小弟?”韦执谊心知在他眼前装下去也毫无意义,干脆坦诚相待起来。
      “你既有心图谋大事,又岂是能轻易劝阻得了的。只是,”韦夏卿双目清明,烛火在他的眼中扑闪,“我看得出来,你很欣赏微之。”
      “青年才俊,年少有为,微之有哪点不讨人喜欢?兄长对他不也是青眼有加,甚至于在今年铨试尚未开始之时便认其为婿。”
      韦夏卿笑叹一声,“可他毕竟年轻,资历尚浅,卿等大计,属实担待不起。”
      原来如此,这就是兄长的来意。
      “事关前途命数,依小弟拙见,还是让他自己决断……”
      “阿丛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她与微之也算情投意合,恩爱有加。”韦夏卿言语恳切,态度却坚定不容回绝,“做长辈的,不求小辈们一朝登天,大富大贵,但求顺其自然,细水长流。宗仁,为兄老了,时日无多了,眼下唯一的心愿,就是含饴弄孙,儿婿安泰。”
      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即使是再不知趣的人也不好拒绝。
      沉默一阵,韦执谊开口道,“我答应兄长,与微之保持距离便是。”
      韦夏卿松了一口气,握起韦执谊的手想缓和缓和他的心绪,“浮浮沉沉一辈子,我知道在朝中作为有多不易。今日之事,并非意味着在为兄心里,你们所作所为是错的。”
      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是这位声名赫赫的清流一贯奉行的原则。京兆韦氏属名门望族,韦夏卿算是一众同辈当中最有作为的一个,性子不温不火,为人处世向来四平八稳;韦执谊却生得一副野心,并且他对寻常的蝇头小利没什么兴趣,专在大事上冒险。因此这两人之间少有共同语言,虽然维持着表面上的礼待,但几乎不曾有过交心之举。
      这是第一次,韦夏卿如此坦诚、如此强势地以兄长的身份来与他相谈。

      园中的另一处角落里,两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地进了一间小厢房。
      “鸿雁来,玄鸟归,雷始收声,仲秋时节万物养羞,所以应是‘早归家’,而非‘复流连’……”
      白居易嘟囔着蹭到烧得正旺的小火炉旁,倒了一杯水端到唇边轻轻吹着。明明已经醉得步履飘忽了,却仍在纠结刚刚一时兴起的联句。他在诗文一事上不怎么抠字眼,反倒专抠节气物候等事物,不求锦句华章,但求合乎自然与天时。
      元稹满口答应,“好好好,早归家。”
      “……不对!”白居易放下杯子,直冲冲凑到元稹跟前,差点撞上对方鼻尖,“方才在席上都能争小半个时辰,怎么现在突然改口了?”
      他的脸上还泛着微微醺红,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因为……我不与醉猫计较。”元稹拿起杯子举到他嘴边,“不喝就凉了。”
      “我这哪里是醉,”白居易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了,“分明是——枕曲藉糟!”
      “有区别么?”
      元稹无奈一笑,想尽快安顿下眼前这只醉猫。环顾四周,见房间虽然不大,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家具陈设皆焕然如新,画着墨梅的素纱屏风后有一张足够宽敞的床榻,两个人睡上去绰绰有余。他一边铺着被子一边招呼白居易去洗漱,早点休息早点醒酒。
      可白居易哪里听他的话。
      “微之,刚刚进门的时候我瞧见墙角处有个梯子,我这就上屋顶吹风醒酒去喽!”
      “哎?”
      不等元稹应答,人就已经跑出了门,窸窸窣窣摆弄起梯子来。
      这白乐天怎么越醉酒精力越旺盛?元稹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跟了上去,这要是爬到一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间客房与湖岸隔了一层浅浅的竹林,若是站在高处,园中错落有致的美景可尽收眼底。今夜的微风有竹叶清香,正是舒适宜人的时节,登上屋顶看看星星赏赏月,倒也惬意。
      “乐天,你先检查一下梯子松不松,别着急上去。”
      “放心吧,结实着呢。”白居易把梯子斜靠在屋檐旁,连上两步,嘴上一直念念有词,“这园中人也太贴心了,连梯子都备下了,也不知是只有我们屋旁有还是每间屋子都有……”
      “两位小郎君夜半不眠,乘月游园,真是好兴致啊!”
      头顶侧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招呼,二人同时抬头看去。这声音听着熟悉,果然,几步开外一座画阁的二楼,刘禹锡正扶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地冲他们招手。
      “你就是白乐天?”
      “是……”白居易正攀在梯子上不上不下,勉勉强强扭过头对他粲然一笑。
      “眼力不错嘛,梦得。”
      “得你元微之如此青眼又形影不离者,除了白乐天又能有谁?”刘禹锡见他俩没什么要回屋就寝的意思,干脆邀请道,“同是酒酣难眠人,不如你们也上来,品品这顾园中的雕栏画栋?”
      玩遍园中的每个角落,也算不辜负韦学士的破费。
      “好!”白居易满口答应着,在梯子上转过身,扶住元稹伸出的手直接往下一跃,与他扑了个满怀。元稹站得稳当,可被白居易这么一扑也免不了一个趔趄,两人的气息顺势呼在了对方的脸上,又相视着赧然一笑。
      一步三台阶地跑上楼,才发现除了刘禹锡以外,还有一个身影也在其间。
      “微之。”那个身影温言招呼一声,又望向一旁的白居易,躬身行礼。
      “是……柳御史,柳子厚?”
      刘禹锡早已跑开去,翻出火折子依次点燃了阁中四个角落里的琉璃灯。烛火透过玲珑晶莹的灯罩,宛如水波一般荡漾,照得整间楼阁如梦似幻。白居易借着灯,第一次看清了柳宗元的面貌——
      那是雪下劲竹锻成的身,云外孤月点成的目,一副皎皎如玉的君子骨。
      “是在下。白校书的记性也不赖,”他望着白居易,回忆起了趣事,也笑了,“微之所言的九春悦怿君,当真气度不凡,令某一见如故。”
      “……九春悦怿君?”(1)
      白居易诧异地抬起胳膊肘捅了捅元稹,“我白乐天在你元微之眼中到底是何形象啊?”
      “这个,酒后乱言,做不得真的。”元稹含糊其辞。
      “咦,你俩的脸怎么红成这样?”刘禹锡点燃最后一盏灯,整个楼阁亮如白昼,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在这样的灯火中甚是清晰分明。他一过来就见柳宗元笑得意味深长,一旁的元白二人脸涨得通红,好奇道,“子厚你和他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一些旧话而已。”柳宗元的玩笑点到即止,他拿起几案上的两个橘子递过去,“尝尝看,很甜。”
      楼阁四面透风,几根梁柱撑起的一方天地里,琉璃灯影融进了月色,给其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纱。甘甜的橘汁在唇齿间留下余香,将醉意也消减了不少。
      “听闻白校书是太原人?”
      白居易却摇了摇头,“我祖籍虽是太原,至今却未曾到过,反而是江南一带,在来长安之前多有踏足。”
      刘禹锡兴致盎然,以手托腮撑在案上,对这位刚刚相识的同龄人满是好奇。
      “不知在乐天兄眼里,是长安好,还是江南好呢?”
      四人围坐在几案边,尽管兴奋喜悦难耐,但也不约而同压低了音量,万众安眠的夜里,总不好高声语。
      “当然是长安好,”白居易偏头望了元稹一眼,“有安居,有功业,不知饥寒,良友在侧,这样的长安,不比幼年客居的江南好上万倍?”
      “哈哈,我见过的每一个初入朝堂的人,都如你这般所想。”刘禹锡笑得开怀,拿起一个橘子当做酒杯举至眼前,“那就愿咱们在长安,年年岁岁,快意似今朝。”
      元稹从他手中不客气地夺走橘子剥了,“梦得,你的魂莫非还留在刚刚的宴上?”
      “那又何妨,反正我也喜欢长安。不过微之既然提到了这场宴席,那我也好奇问一问,”他话音未变,话锋却一转,“二位不像是沉默寡言之人,可为何方才在席上,几乎一语不发?”
      刘禹锡明明问的是他们两个人,可目光却单单定在了白居易身上,生出一丝隐隐的压迫感。
      白居易直视着他的眼神,不闪也不避,“因为在下觉得,这场宴会,实在不寻常。”
      短暂的沉默里,柳宗元低着头把玩橘子,元稹也只望着雕栏上的清辉不语。刘禹锡更加好奇了,“有何不寻常?”
      “学士仁孝,可即便是为祈福之故,在这般奢华的园中宴请如此多人,也未免夸张了。梦得兄在席间提的是个好问题,足以探出答者的思辨与胸襟。白某才疏,年逾而立方得一安身之职,迄今不过半年而已,恐怕给不出令人……准确来说,是令贵人,满意的答案。”
      如此直白的一番话,刘柳二人有些意外,元稹却若无其事,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
      “初次见面,乐天待在下倒也坦诚。”对于白居易所说的贵人,刘禹锡没有正面回应,他神色如常,不见一丝愠恼,又转过头对元稹道,“微之向我们说起乐天时,言尽其才学与文章,却唯独遗漏了这双慧眼。”
      “莫怪莫怪,我并非不知乐天的慧眼,只是怕若论及此,会有自夸之嫌……”
      一时间,在场众人被元稹的脸皮噎住,气氛短暂地凝滞后,有人直接拍案暴起了。
      “元微之!我忍你很久了!”
      刘禹锡再也绷不住,眉飞色舞地抓起一个橘子朝元稹扔去,却被后者灵巧地接住。他不住数落道,“从上次去看望韦公,到今天学士宴请,你小子三句不离他白乐天也就算了,现在又是在干嘛?油腔滑调的没完没了了还!”
      光数落还不够,他当即起身就要抓住元稹一顿揍,可后者哪里会坐以待毙,起身躲闪逃窜的速度堪比野猫,刘禹锡一时半刻还真追不上。
      “二位三思啊,这琉璃灯可是名贵珍品,打碎了要赔不少的……”
      白居易无奈地看着他们在阁中你追我赶了两圈,终是不忍周围的陈设惨遭毒手,拦在两人之间和稀泥了。柳宗元咽下最后一瓣橘子,瞧瞧一旁打打闹闹的两人,又远远望一眼天际明亮的月华星辉。
      今夜只顾着吵闹,似乎都忽略了那轮圆圆的满月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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