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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锋芒 ...

  •   霜序时节,风落瘴初稀。
      暑热已消散无踪,正是一年之中最为气清神怡的时候。晨起时沁入肺腑的那一缕松菊香雾,无端便能使人心情好上一整天。
      可此时元稹的心却好像随着手脚一起僵住了,他站在韩愈家门口,对家仆的话似乎难以置信。
      家仆只好重复道,“主人已于昨日启程前往阳山赴任了。”
      “诏令是何时下达的?”
      “也是昨日。”
      一两月前,韩愈一纸奏状轰动朝野,如今尘埃落定,以他被远贬岭南的结果为整件事情画下了句号。
      既已人去宅空,再多的问候与打听也变得没什么意义。
      元稹自小读着经书国史在动荡流离中长大,对朝堂与世事的险恶早有认知,也听说过贬谪外州之人须得闻诏即行,相当狼狈;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眼前真真切切的事实来得冲击力大。
      韩家宅院的草木葱茏依旧,主人却离开得那样行色匆匆,甚至来不及与友人说上一两句道别珍重的话。这不公的世道,非但杀人,还要诛心。
      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把酒话短长,要等到何年何夕?

      自打回京后在御史台就任以来,刘禹锡就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活跃。监察御史作为常参官每日都要早朝,加上本职事务已是繁忙少闲,但他依然能见缝插针地做些探亲访友、交际应酬的活动,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这刘梦得就没有累的时候么?”
      “至少现在没有,”柳宗元会心一笑,“梦得啊,可是志在凌烟呢。”
      厉害了。白居易对比了一下自己醒时酌酒醉折花的懒散生活,一闪而过一丝惭愧。
      这天下了朝,刘禹锡照例没有闲着。他穿过车马鼎沸的街市,来到了一处清雅的园林式宅院,在门口认真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上前扣响门环,递上拜帖。
      杜佑听了家仆的通报,当即令人备下瓜果茶饮,将人请去水榭等候。
      “梦得,怎的突然讲起了这些虚礼,”杜佑面带喜色迎了出来,他虽已年近七十,但精神矍铄,未显疲态,“莫不是几日不见便要生分了?”
      “哪里哪里,”刘禹锡恭敬拜过,在杜佑落座之后自己也在侧方的席上坐下,“不过是禹锡每见杜公便容易思及家父,他老人家训导之森严,您也是知道的。”
      这孩子,小嘴真甜。杜佑心情大好,一阵简单的寒暄过后便关心起他的近况。
      “近来在御史台供职,一切都可还顺利?”
      “都好,”刘禹锡目光灼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杜公为禹锡筹划安排,用心良苦,也不知如何才能相报……”
      “哎,莫说这些。”杜佑耐心道,“若图你相报,给你安排个富贵闲差就行了,又何必让你在这些天里四处学习讨教。”
      杜佑对刘禹锡的才干相当赏识,打从淮南幕府共事时起,就有意让他多多接触自己最为重视的财计事务,诸如账簿勾检、统计核算等等也都令他做过。自己年岁已高,虽然身居相位,但对于很多事情已然力不从心,这次将刘禹锡调回京的目的之一就是让他尽快上手一些更重要的工作,以便将来能顺利接班,在朝中成为一个真正独当一面的人。
      刘禹锡点了点头,“学生明白。食货之计,乃一国命脉所在,此一通则万事皆可通。”
      除却多年来的提携与帮助外,杜佑同样也愿将自己毕生钻研所学倾囊相授,对于这份恩情,刘禹锡片刻也不敢忘。
      “淮南诸事虽庞杂,可毕竟只是一方偏地,比起整个国家财政的收支稽查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杜佑在一旁的书篓中翻出一册递给刘禹锡,“这是比部所报的今年上半年各州府开支勾检账,你带回去多翻看翻看。比部的孙员外是我旧识,我已向他打过招呼了,历年的勾检账、明细账还有文书等等,你若想看,找他便可。对了,伯苍也曾在比部任职,你有什么问题,就多多找他请教。”
      “武元衡啊?”刘禹锡听到这个名字,瞬间失了笑容。
      杜佑眉头一皱,才刚夸完,这样直呼别人名讳像什么话?他板起脸来训斥道,“你这喜欢谁不喜欢谁都写在脸上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将来与谁共事那都不好说,难不成碰上个你不喜欢的,都要当面甩脸色吗?”
      刘禹锡低下头。
      “不妨告诉你,下一任御史中丞已经定了他,明年初就会到任。”
      “……”
      想到武元衡那张冷若冰霜的垮脸,刘禹锡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杜公教训得是,学生知错。”
      为了岔开话题,他随手翻开一页,只见栏线内列满了薪俸、勋赏、工程、军费等一众科目,下边密密麻麻填满了数字,若是没有章法地看下去难免令人眼花。
      “这些看过之后,上头的条目和数字要留有印象,将来掌政,尤其是定预算时,一应开支的合理范围要做到心中有数。”
      “这些都是比部整理的档案,我这样随意调阅是否逾矩?”
      “不会。财计稽查本就是你们御史台的职责之一,你只管放心去做就是。”

      比部是隶属于刑部的司署,因着天下诸州及军府报送勾账的时间固定在了每个月的同一天,故而还能有一些清闲日子。现任员外郎孙谅年龄约莫五十上下,干瘪枯瘦的小老头一个,不知是不是平时兢兢业业伏案查账惯了,说话走路时也总是佝偻着背、低着头,令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又老上了几岁。
      约莫是看在杜佑的面子上,他对年轻气盛的刘禹锡可谓是相当礼遇,事无巨细都是亲自跑腿,有问必答。
      “过去三年的勾检簿都在这里了,只是这些都是比部查验各州府所报账目后的汇总,刘御史若要调阅州府上报的原始账簿,还需向王侍郎有所请示。”
      “王昌劼?原始账簿都在他那里保管吗?”刘禹锡两道眉蹙成一团,不情不愿地随着孙谅手指的方位望向刑部司的小院。
      “是这样的规矩,”孙谅笑着耐心解释道,“我们平日里归档封存,也需得经王侍郎签字通过。”
      “无妨,那些账先不着急。”刘禹锡连忙摆摆手,那王昌劼是出了名的尖酸小气,与这样的人别说交往了,就是交流一刻也能要了自己的命。
      他收拾起那几本账簿。
      “今日多谢孙员外,日后在下若有疑难之处,还望员外不吝赐教。”
      “刘御史客气。”
      孙谅送他出了尚书省大门,待到人马远去模糊了踪影时,才慢慢回过神来。一声叹息,轻得连风也听不见。

      “有问题?那孙员外是什么说法?”
      群玉阁的三层雅间里,柳宗元的声音自一架白梅屏风后传出。
      “我根本就没问他。”刘禹锡一手支着下巴撑在食案上,一手拿起眼前一个青玉杯对着窗外的光线把玩,一副难得的闲散模样,“数是他审的,字是他签的,八成也问不出什么来。何况宣武军的事,我也不想问他们。”
      “子厚,你今年春曾因公办到过宣武军,印象中曾听你说起韩弘治军开销颇大?”
      “我那次不是专为军政而去,只是无意间瞧见,也未探得宣武军全貌,但若说其开销大,想来也不算夸张。”柳宗元回忆起半年前的所见所闻,“军备齐全,铠甲兵刃的成色少说也有九成新,还有他们的马,我所见到的,无一例外全是纯种康国马。”
      刘禹锡撇撇嘴,“按照这样的标准去养宣武的十万兵将,五十五万贯怕不是只能养个零头。”
      “五十五万?半年?”
      柳宗元的神情凝重了起来。
      “按照十万人来看每人每年折下来也要十贯左右,比之禁军的标准倒是不多。但禁军可没有如此精良的装备,所用的马也非纯种康国马。”
      实际开销远超上报朝廷的数目,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举动,何况现在又没有战事,这样厉兵秣马,又是什么道理?
      这么多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沉默一阵,刘禹锡捏了捏眉心,“算了算了,不想了。既然来到这群玉阁就好好尝尝这儿的珍馐佳酿,烦心事先搁一边。”
      永兴坊,一处遍布达官贵人住所的富贵之地,开在坊内的群玉阁更是高雅精致的代名词,作为酒楼非但菜品味道上佳,楼内的布局与装潢也极尽巧妙华美,整座楼被大胆地修了四层,高高耸立在一众泥墙黛瓦之间,站上阳台往北望去,能看到大明宫的重重金顶。
      近几日趁着群玉阁在做优惠酬宾活动,刘禹锡便抓住时机赶紧拉着柳宗元来消费一番。平时非重大节庆根本不舍得踏足的酒楼,此时不来更待何时?
      “六折哎,六折!”他似乎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柳宗元倒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对他来说龙肝凤胆也好,菽粟麦糠也好,干净适口能果腹就是好菜。不过既然好友开心,他又何妨出门来陪着闹上一闹。
      “梦得,不是我多心,只是印象中听人说起这群玉阁之所以突然打折,是因为前几天有客人吃坏了肚子,惹出了好大阵仗来导致客源大量流失?”
      “嗨,这个我也听说过,”刘禹锡浑不在意,“可是自始至终称自己吃坏肚子的也就那一人,并无旁人附和,说明要么是这人别有所图,要么是酒楼真有问题但只祸及他一人,且早已解决妥当,所以啊,咱们在这里吃饭应当是安全的。再说了,倘若真有万一,凭刘郎我的医术治个闹肚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好好好,在下安心便是。”柳宗元眉眼弯弯应声道。
      “冯掌柜!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楼梯处蓦地传来一声大喝,惊得两人手中动作俱是一滞。
      几个人蹬蹬瞪的脚步声将楼梯踏得震天响,气势汹汹往四楼冲上去。掌柜冯娘子平时露面较少,酒楼的一应事务基本上是由一个陈姓小二在打理,此刻他正忙不迭地跟在那伙来意不善的人后头,慌慌张张地劝阻些没用的废话。
      刘禹锡好奇地探出屏风,看清那伙人中为首者的面孔,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迅速缩回身来。
      “怎么是王文韬?”
      柳宗元噗嗤一笑,“怎么,十年了还放不下呢?”
      “事当然不计较了,但人可得记着,包括他父,”他囫囵饮下一口茶压压惊,“见着他们,我可得绕道走!”
      十年前的刘禹锡才二十出头,心高气傲脾气也大,碰上王文韬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粗鄙纨绔,堪比火星子碰上炸药桶,一点小摩擦都能炸得沸沸扬扬,轰动长安,逼得杜佑和王昌劼纷纷出面替自己的宝贝学生和宝贝儿子解围。自那以后,刘禹锡见着王家父子便恨不得绕开两条街,不过好在王文韬实在不成器,科举至今屡试不中,与刘禹锡也再无交集。
      此刻恰逢王文韬闹事,刘禹锡好奇心盖过了一切,于是竖起耳朵认真听了起来。
      “我告诉你,你们家的青蟹羹有问题我已经找到证据了!吃坏了你们的东西还想赖着,今天你们掌柜非要出来给个说法不可!”
      “哎哟小祖宗,别嚷嚷了,稍安勿躁……”
      “安你个头!再不把她叫出来我可就踹门了!你们这样糊弄,知道我阿耶是谁吗?是当朝刑部侍郎!”
      “是是是……要不您先上座?总要给我们掌柜一些梳妆的时间吧……”
      “少废话!”
      就在他即将踹门之际,不知何时另一伙人已经悄然上楼,突然从背后出手将他抱住架了起来。
      王文韬猝不及防,待看清那几人后瞬间炸毛。
      “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吗!”
      “公子先随我们回去吧,是主人的命令,我们不敢不从啊!”
      几个强壮的家丁把王文韬一架,不由分说便将他带下了楼,他被牢牢制住动弹不得,嘴上依旧不依不饶骂骂咧咧。
      “怎么会,阿耶不帮我出气就算了,我自己来讨回公道他还要拦?”
      “……”
      这阵喧闹来得快去得也快,王文韬一走,再加上整个三楼的客人也就刘禹锡他们一桌,四周顿时安静如常。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对这出戏有些消化不能。
      “为什么堂堂一个刑部侍郎,竟好像很害怕自己儿子把这件事闹大?”
      吃坏肚子,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若属实,掌柜赔偿道歉也就了结了。可怪就怪在群玉阁再大再豪华也只是一间酒楼,王文韬再痞再无赖也是刑部侍郎之子,何至于掌柜回避不理,哪怕儿子受委屈王昌劼也要息事宁人?
      十年前他对王文韬纵容姑息的样子,刘禹锡可还记得清楚着呢。
      “醒醒,回神了。”柳宗元见他半天没反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子厚,那这顿还吃吗?方才你也听到了,这间酒楼确实有人曾吃坏了肚子。”
      “来都来了,当然要尝尝,”他帮刘禹锡重新倒了杯热茶,浅浅一笑安慰道,“何况,不是还有你这个郎中在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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