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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关山难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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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庆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夜,镇州军乱,节度使田弘正并家属将佐三百余人遇害。
消息甫一传来,就在人群中炸开了锅,即便是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官员,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前几年的淮西之战余烬尚存,那时田弘正如何凭一己之力镇住河北两大叛镇的情形几乎无人不晓,他与他背后的魏博军在朝野上下心中,早已无异于一方守护神,这样的人,就仿佛永远不会和溃败、死亡之类的字眼联系上。
可他怎么偏偏就死了呢?
“你们看,这里还有裴司空的折子,和战报一起送来的。”
“河东紧邻成德,这奏章上一定写了详细始末……可惜我们也不能看,还是尽早给陛下送去吧!”
混乱中一声无意的抱怨反倒提醒了众人,普通的朝臣确实不能提前翻看上奏给天子的奏章,可唯一例外的那个人,碰巧就在现场。
“元学士这不在这儿吗,我们不能看,可他能看啊!”
“对对对,先给元学士看看……”
“急什么,”白居易越过人群,随手拿走了那封奏折,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元稹,玩笑般说道,“不如我来看吧,坏规矩就坏规矩,反正在下与元学士素来交好,他看还是我看,无甚区别。”
当场有人不耐烦地想要制止,他们迫切想知道的是元稹阅后的反应,你白居易横插一手算什么。
谁知纠缠之际,那封奏折再次转手,这次拿到它的,是元稹。
“没事的,乐天。”
两人的眼神彼此交错一瞬。
白居易蹙起眉,不行,他们都在等着看……
真的没关系。躲不掉的。
元稹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开了那封奏折。
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皆全神贯注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生怕一个眨眼就错漏了一丝表情变化。
可惜直到他一字一句看完整篇,脸上也始终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快给陛下送去吧。”他合上册子递给一旁的侍从,同众人说道,“各位也不必揣测了,等一会陛下传召,事情自会明了。”
果然,东西送走后不出一刻,便有御令宣宰相杜元颖、王播、承旨学士元稹至延英殿等候召见。
“元学士,这上头说的可是真的?”杜元颖惊恐万状地抓着那封奏折,不可置信问道,“严蔚携一万匪徒投奔成德衙内兵马使王廷凑,截杀田令公举家上下充作投名状,随后和王廷凑一块儿、一块儿在成德反了!裴司空今春曾进言严蔚和他的一万兵众断不可留,结果被你万般阻挠,以致酿成今日之祸?”
元稹在他歇斯底里的质问面前,低着头不答话。
“你你你、御前喧闹成何体统啊!”李恒抢先一步叫嚷着让杜元颖闭嘴,“田弘正都死了!成德该怎么办、河北该怎么办,不赶紧想些有用的法子,怎么反倒开始怪罪别人没有未卜先知了?元学士你倒是辩解一两句啊!”
“……臣……无从辩起。”
他抬起头,眼眶似是红了一圈,自收到奏报时强做出的镇定终于开始土崩瓦解。
三百余人……
是谁害的?
为什么?
是自己么?昔时曾怜那人功高反惹猜忌,到头来却成了放虎归山的罪魁祸首?
没了田弘正……成德怎么办?河北怎么办?大唐……怎么办?
你做了什么?元微之,你做了什么?
“当务之急,是探清叛军规模,以便就近调集兵力尽快平乱。”短暂地失神过后,元稹再开口时,已如往常般冷静沉着,随后接过战报、奏章走到地图前开始快速思考,“如今幽州、镇州先后叛唐,王廷凑又集结人马日夜奔袭南下,他的目标多半是成德境内另一重镇,冀州。”
冀州扛不抗得住、能扛多久谁也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更南边的昭义、魏博一旦被攻破,一马平川的江淮大地可就彻底暴露在叛军眼前了。
王播也走上前去,对着地图仔细端详起来,“田令公之子田布因出镇泾源躲过一劫,与王廷凑之间算是既有国仇,也有家恨,将他调往魏博承其父志,应当能抵挡好一阵子。”
李恒连声应和,“那、那就赶紧写诏书让他去!”
“还有,”元稹忽然转过头望向王播,继续说道,“这次的粮秣供给转运,得换关中粮道来做。”
后者脸色顿时一变。
他已任盐铁转运使多年,虽然名义上掌管全国各地转运枢纽,可在盘根错节的朝堂势力面前终归无法将好处全部独占,细数下来真正归自己把控的,只有淮南一带的水陆系统。物资转运可向来是个肥差,尤其在遇上战时粮草这种紧缺又急需的精贵货物时,哪怕只运送一趟,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自淮南往北供应粮食已是惯例,现在元稹突然提出改换粮道,他心里如何能服?
“不行!”
“王相国连为什么也不问就一口否决?”元稹将他脑中的想法尽收眼底,沉声解释道,“今夏淮南一场大旱,收成连百姓的生计都维持不下去,哪里有余粮去支撑河北战事?且运送粮草劳民伤财,你人困马乏的淮南又如何受得住?”
“那也不能仅凭你一人所言就坏了规矩!这件事就算我同意,牵涉其中的人也不会容你胡来!”
“……都别吵了!”
李恒几乎要被激动的王播溅一脸唾沫星子,连忙大叫一声叫他们停下,“总之你们先把平乱人马调集好,该上的上该换的换,让河东的裴度也盯紧点,至于粮草供应的事……朕再问问他人。”
就这样,一场议论不欢而散。
“王相国。”
刚离开延英殿没多久,王播就被身后一声招呼叫住。
这尖细的声音听着实在刺耳别扭,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他耐着性子回过头,“魏公公。”
神策中尉,魏弘简。
“其实吧,元学士所言不无道理,”魏弘简在他身旁踱着步子,毫无礼数与尊重可言,“都是为国出力,相国又何必在这种蝇头小利上斤斤计较呢。”
王播冷冷道,“方才君臣议事,你也敢偷听?”
“这不重要。”
他脸上笑意不减。
是啊,谁人不知这关中粮道上尽是你魏中尉的亲信,突然间揽了个这么大的好差事,怕不是做梦都能笑醒了吧?
“在下竟不知魏公公何时攀上了元学士这么个高枝。”王播走近一步,眼中寒意迫人,“真是可喜可贺。”
“任君猜测,这也不重要。”
魏弘简理理衣冠,转过身朝大殿方向走去,留给王播一个背影。
“重要的是,在下这便准备向圣人进言,奉劝王相国省些力气,莫要白费功夫了。圣人听谁的、不听谁的,你我皆心知肚明,不是么。”
深夜,翰林院北厅东堂一处房间犹自透出莹莹灯火,两个人影映于其上,在茫茫黑夜里如同孤岛一般,分外寂寞。
寂寞,却不孤单。
“这本就不怪你。”
白居易不由分说抓起元稹的手展开一看,只见手心里道道分明的血印子已经结了痂。
多少年了,怎么这毛病偏偏改不掉。
元稹默默抽回了手,“我知道。”
“你的理智知道,可你的心呢?”
裴度那道奏章的内容早已传遍朝臣耳目,人人都已知晓,当初若非元稹一意阻拦,就按照裴度的计策寻个理由杀了严蔚,说不定现在田弘正还能好好活着。
可当真依照裴度的想法行事,局面就一定会比现在好吗?加剧民生之艰挑起战事这种行为,哪怕重来千次万次,他也不会去做。
既然道理都明白,那么一味沉湎在自责里,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乐天公务可都忙完了?”他话音一转,勉强打起精神,“需要我到中书省去帮帮忙吗?”
白居易瞟一眼他瘦削又憔悴的面容,“你可安心呆在这儿吧,我的公务,何曾劳你操心过。……何况,我本就不擅兵事,将分内之责尽到就是最大的配合,其余的,只会越忙活,越添乱。”
“可是这次……这一劫,能渡过么。”
元稹问出了这样的话。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强大的敌人,也从不怀疑前线将士保家卫国的忠心与决心,能令他们害怕的,只有眼前这个王朝内里生出的裂缝,比如,大祸临头却仍只顾私利的朝中重臣。
任何一座倾塌的大厦,都只会毁于自身的腐朽,而非外界的一场风、一场雨。光阴几十载,人生已过半,他们亲眼见过无数人试手补天裂,可结果,总是既对不起苍生血,也配不上英雄泪。
这样的大唐,还能经受几次安史之乱?倘若当真湮没在这场灾劫之中,或许也并不奇怪吧。
“微之,我都想好了,”白居易轻抚上他手心的伤痕,烛火下的一双明眸一如既往灼灼如星,“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天宝年间那场大祸重演,到时候,我们就在长安沦陷的当日,一起去跳春明门的城楼,黄泉路上,也要做一对清清白白的……”
“鬼鸳鸯。”
元稹忍不住插嘴道,随后望着白居易骤然有些泛红的脸,噗嗤一声,总算笑了出来。
后续的一切都在向着平乱这个目的稳步进行,除了一大批前线职位调动以外,供粮渠道也在多方势力的拉扯之下从淮南换成了关中。
与此同时,战场上的局势却容不得片刻喘息——八月癸酉,叛军攻破冀州;辛巳,瀛洲兵乱;癸巳,深州失陷。短短一月不到,王廷凑所到之处,皆成一片尸山血海。
叛军一路南下,危难关头,本应向东进军与魏博共同御敌的河东军却坚守不出,李恒焦急得连连催促,却只换来裴度一封措辞几近暴怒的奏表。
连同那奏表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到宫中的,还有一袋粮。
“这这这、这什么啊!”李恒只看了那袋敞开的粮一眼,就几乎要恶心得吐了出来——满是霉变不说,时不时还钻出来黑黑白白的虫子,也不知是放了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根本吃不得。
他见一旁的魏弘简一脸心虚,心中顿时猜到了大概,冲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厉声质问,“你胆子也太大了,军粮也敢以次充好?”
“陛下别急、别急……”魏弘简连忙解释道,“其实这样的粮不多,挑出来扔了,也不碍事……何况奴婢正打算禀报陛下呢,卖这些粮,咱们可是足足赚了有这么多!”
听到他报出的数字,李恒气焰顿时平息了一半。
“当真?”他将魏弘简拉到一边,脸上露出一瞬间的喜色,随后又迅速冷下来,“可不许再这么做了!他们可是要替朕打仗的,真吃坏肚子怎么办?”
“是是是,这次把这些陈粮全部卖光了,奴婢就是再想卖手里也没东西了呀。”
“还有,你卖这些粮的事可千万别告诉元学士。”
“可……裴司空都在上奏中直指元学士与奴婢结党祸乱朝政,他若想追究,恐怕也瞒不住吧?”
“能瞒一时是一时呗,”李恒随手翻开奏折瞟一眼内容,“好在这裴司空只顾着骂人,没心情提到粮草的事。哎不对,他怎么就将元学士与你扯上关系了?”
“肯定是王播所为!”魏弘简想起那天在延英殿外遇到他的情状,愤愤然道,“这个大嘴巴……”
他没留意到李恒突然安静下来直愣愣盯着门口,正欲出言不逊,被李恒大力拉了一个趔趄。
“白白白……白舍人,你怎么来了,哎都没人通传一下的吗!”
白居易远远地站在门口,见两人终于注意到了自己,这才跨进门行礼。
“不是陛下召臣来的么?而且,内侍也已通报过。”
李恒懊悔地一拍脑袋,刚刚焦头烂额之际注意力全集中在那档破事上,不知不觉间竟然把人招呼了进来。魏弘简倒是一脸无所谓,不就来个没脾气的白居易么,有什么可紧张的……等等,不对,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他那什么眼神?他……
“啪!”
一声重重的耳光响起,四下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李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白居易打人了?当着朕的面?他打人了?
挨打的魏弘简脸上已经变得红肿,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震惊之余指着白居易惊声尖叫着“你”了半天,但始终骂不出个所以然。
自己好歹是神策中尉,他怎么敢!
“该杀。”
白居易强忍怒意,赤红的双目里水光隐现。刚刚那一巴掌打得及重,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也控制不住。
为什么。
这一切的一切,到底为什么。
事情因由解释清楚了,可裴度仍迟迟不肯出兵。霉粮一事就像一粒火星子,将他心底埋伏已久的不满彻底引爆,又连上两表,直言自己深恐被进一步加害,只要奸人贼子仍在朝中把控机要一天,自己就按兵不动一天。
“禁闱奸臣,必乱天下”。
他连元稹的名讳都不称呼了,只以奸人贼子代之。
这下子,人们的目光都投在了元稹身上——前线战况不容乐观,怎么你还紧抓着手中大权不放!冤枉?没做过?这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要让裴司空放心出兵啊!连魏弘简都贬为弓箭库使了,你怎么还有脸霸占着承旨学士的位置!
十五之夜,血月当空。
再冰冷的寒夜,也凉薄不过人心。
结束了一天忙碌的白居易再次熟门熟路来到翰林院那处小房间前面。灯烛照样将窗子照得透亮,上面模糊的人影始终伏在案边,不知又遇上了什么棘手难题。
他站在外面,静静地望着,望得眼眶一阵一阵酸涩。
随后深叹一口气,轻轻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