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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寤寐思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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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的步伐极轻,直至推开门走过玄关,也没有惊动那个伏案而作的身影。
十月的夜晚已经相当冷了,本就宽敞的屋里也没有点起炭盆,冷得与外头别无二致。元稹背对着他独坐在那里,衣衫单薄,人也单薄。
他不是怕冷么?他难道不冷么?
这身影实在太过清瘦,落在眼中,刺在心里。白居易目光一扫,随手拿起一旁衣架上的披风,来到元稹身边搭在了他的肩上。
“乐天?”
被这动作一惊,方才发觉,原来夜已经这样深了。
“进来时随口同府吏聊了两句,说今天一大早就见这屋子亮着灯。”白居易直接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没有如往常般坐到书案的对侧,“一夜没睡么?”
元稹低垂着眼帘。
“我答应裴司空了,等公务交接完,就离开翰林。这些东西整理起来,着实要费一番脑筋。”
“你难道……”
“我解释了,”他眼里一闪而过一丝激动,复又低落回去,“可他不愿看我的信。”
……
这样的局面,该怎么办,白居易也不知道,而此刻能在意的或许只剩下,微之他怎么又在熬夜,又在折腾自己。
可哪怕他们之间再心有灵犀,也终归是两个人,无法时时刻刻通感共情——就比如,白居易不知道,元稹并非有意折腾自己。这段时日里,他几乎每一夜都难以安眠,不是被毫无来由的心悸与绞痛惊醒得再难入睡,就是被挥之不去的梦魇搅扰得神魂不定。与其这样,倒不如时时刻刻清醒着,还能好受一些。
哪怕他已经憔悴得形容枯槁,连握笔的手也时不时微微颤抖。
两个人相顾无言,恍惚间,一抹亮色远远地自天边映上窗棱。
“自从河北再度开战,圣人就破例,允许所有人随时为之祈福。”
打开窗子,果然见几盏孔明灯正冉冉升起,看方向,应是值夜的宫人放飞的。
战祸临头,对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来说,敬问鬼神好歹也能得些许安慰。
不知今晚,又是多少人的难眠夜?
“那灯我这里也有几个,是文饶拿过来的,给我们解闷。他自己近来也忙得心力交瘁,说没兴致玩这些……”
“我去点一盏吧。”
白居易起身拿了灯和火折子走出门外,来到了小院中央。温暖炽热的火苗将灯里的一方天地烘得明亮又滚烫,很快便将它撑开了,素绢灯面不着一丝纹饰,望之唯有满目刺眼的苍白。
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短小的笔,拨开笔头上的小竹筒蘸了墨,开始在灯面上写起来。
元稹靠在屋檐下的廊柱上,远远地看着他。
“你不好奇我写了些什么吗?”
“我不用看也知道你会写什么。”
两人隔空轻笑着喊两句话,随后白居易松手放开了灯,那团光芒便腾空而起,飘飘悠悠飞向远方。暗红色的月光本就不及平时明亮,而随着灯的离去,眼前空阔的庭院也一点一点暗了下来,迫不及待地重新融入黑夜。
他们注视着天边渐行渐远的火光,蓦然间,一股难以抵挡的悲凉涌上心头。
倘若鬼神有知,可愿意再多怜惜这人间一些?
再多怜惜他一些?
白居易久久回不过神的背影就这么落在元稹眼中,孤寒又寂寥。
他有些恍惚,心底一阵钝痛,自己怎能、怎能让他独自一人……
元稹慢慢走下台阶,想走到那背影身边去,然后告诉他,自己要永远伴君同行,不留分毫孤单的余地。
可是他错了。
那钝痛的感觉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剧烈,鞭笞着他的神智、寸磔着他的呼吸,只一瞬间,就连意识也控制不住松懈了,院墙、树影、灯火,眼前的一切全部扭曲在了一起,天地颠倒,星月无光。
他还没来得及走向那人,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倒了下去。
堕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见到了那人将将转过身,错愕惊慌的脸。
更漏嘀嗒作响,宛如这夜色的心跳。
嘀,嘀,嘀。
房中又多点起了几盏灯烛,照得周遭明晃晃,亮堂堂。白居易掐着手指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医师在床榻边忙前忙后,看着他们搭上元稹的手腕相互交谈那些难懂的术语,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在他头上扎下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针。
唯独不敢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脚步声去而复返,苦涩的药味顿时溢满房间,令白居易清醒了些许。
“我来吧。”
他走到床榻边托住元稹的双肩将他扶起来,随后坐在榻上,让他靠进自己怀里,配合着医师一点一点帮他咽下那碗苦药。
医师不忍见他如此神情,温言劝慰道,“白舍人莫要太担心了,元学士只是近来过度劳累,加之他身上素有顽疾,导致一时心力不济,服了药很快就能醒过来。”
“那以后呢。”
“……”
两个医师都变得支支吾吾。
告诉他元稹已非长寿之相么?
可饶是再见惯生死的人,面对这样干净又刻骨的深情,也不忍打破。
“辛苦二位了,多谢。”
他们走了,周遭复又安静下来,那不紧不慢、不问世事的更漏声再次回荡在耳畔。
和元稹在一起的时光向来只觉短暂,唯有现在,被拉得格外漫长。白居易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就那样紧紧地抱着,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怀中的人就会化作一缕烟,随后消散在空中,再无迹可寻。
他身上怎么这么冷?他呼吸怎么这么轻?
“微之?”
鬼使神差地,白居易轻唤一声,可依旧得不到半点回应。此时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滴落在元稹的额头上、眉眼上。
为什么,自己竟连那小小一碗苦药,也没办法替他分担?
为什么?
“咳、咳……”
不知过了多久,元稹终于在一阵咳嗽中醒转过来。
“……乐天,”他连睁开双眼的力气也没多少,神智也尚在混沌之中,就急急忙忙要找白居易,“我只是这几天没睡好,不碍事……”
对不起,又惹你担心了。
白居易没有答话。
元稹的视线模糊不清,可他知道自己身旁的人是他。
唯有他,会在如此风口浪尖的关头,对自己敞开这样温暖的怀抱。
“没在哭了吧?”他感到脸上又湿又凉,也不挣脱,摸到白居易的手轻轻地反握住,笑了笑,“我好不容易睡个好觉,怎么这么急不可耐把我叫醒。”
“那你继续睡,听我说就好。”白居易的声音仍有些哽咽,另一只手拉过被子又紧了紧,靠在他的额角上说,“我们早些致仕,好不好?”
“……好。”
出乎意料地,元稹这次竟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就……我六十岁、你六十七岁时,如何?”他在他怀里重新闭上眼睛,梦呓一般畅想起来,“不能等到太老,得多留些腿脚灵便的日子,到时候,我们春季去江南赏雨听曲,入了夏就去你的庐山草堂,你曾说那里清凉怡人、风景也绝佳,秋天嘛……去塞外看看大漠孤烟如何?我们至今都还未见过呢……冬天……冬天……”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没等说完,又睡了过去。
那只握着的手也松松地滑落下来。
白居易低头凝视着他的脸,又伸手按在他腕上感受一阵,好在脉象和气息都平稳了下来。
从前零星几次与他聊起致仕的话题,总是被他语焉不详地糊弄过去,没想到刚才他却主动提起,还那样认真。
元稹心里始终有那个白首青山之约。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里面一颗跳动的心仿佛牵起了两个人的命脉,放不开,舍不掉。白居易望着他,情不自禁又轻抚上他的脸颊。
触手生凉。
他心疼他命中多劫数,也时常思索,他们之间的未来,出路究竟在何方。
可此时此刻他思索不出,面对挚友身上的病痛,他连想象也无从想起。
那就不想了。
他扶着他躺好,打算起身去熄灯。这张床榻容得下两个人,自己今夜就守着他不走了。
白居易知道,自己若不在,他不会睡得安心的。
窗外,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了。
李德裕手里还攥着一簇匆忙之间抓来的安神香——
今晚他同在翰林院自己的住处值夜,无意间碰上两个医师正欲离去,随口一问,得知竟是元稹忽发病症晕倒了,当下便着急起来,想立刻过去看望。
这个元微之,劝休息劝了多少遍就是不听,这下可好。
他知道现在正值多事之秋,也知道元稹承受的一切误解与冤屈,更在多方奔走试探的过程中认识到,这些事,早已超出个人所能解决的范围之外。王廷凑步步紧逼胜仗连连,每一天都有新的流血与牺牲,任何人、任何委屈,在这种关头,都必须让步。
所以元稹要日夜兼程地整理出全部公务交接给自己。
想到这里,他心中竟还不失时机地暖了一下。好歹在这翰林院里,他想要托付的人,是自己。
可待他急急忙忙赶到元稹那间北厅东堂时,却停下了脚步。
白居易在那里。
他明知道偷听不是君子所为,却还是忍不住悄悄靠近了那扇窗子,透过缝隙去关心里面的动静。
就这样,隔着一扇窗,他看见了,也听见了一切。
八面玲珑如白居易,竟也有这么心碎又无助的时刻么。
为什么他们在彼此面前就能卸下全部的心防,为什么他醒来第一件事连自己都顾不上就去关心白居易,为什么平日里那样一丝不苟的人,会说着少年人一样的玩笑话?
他一步步退却了,望着手中的安神香,自嘲地哂笑一声。有白居易在,这香可太多余了。
那个与他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的人,终归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