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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可惜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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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化坊裴宅,向来是一个人来人往,却并不算热闹的地方。
这里的主人七年前曾在家门口不远处惨遭刺客的杀手,险些丢了命,自那以后,这处宅子里就多出了一些形形色色,却个个身怀武艺的门客。
没人知道裴度到底养了多少门客,就像没人知道裴家这所宅院究竟有多大一样。
这天午后,一只信鸽落在了宅子里一个仆从的手臂上,刚巧被下朝归家不久的裴度瞧见,便顺手接了过来。
他看着信,眉头越皱越深。
“这么久了,既不放人,也不索要更多筹码,王廷凑到底想做什么!”
仆从温言安慰道,“至少韩侍郎仍安然无恙,主人不必忧虑过甚。”
“可那镇州再怎么样也是敌营中心,哪里叫人放心得下。”裴度叹道,复又一瞥那信件的内容,忍不住厌恶道,“你看看,那王廷凑竟还痴心妄想要退之留在他幕下做僚属,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信是自己派往成德的死士寄来的,他们早早就潜伏在了镇州王廷凑幕府周遭随时监视,只要宣慰使韩愈在里面遭了不测,他们就会不计代价出动将人抢出。
这是裴度没有办法之下的办法了,可若是万不得已真到了抢人这一步,怕是又要闹得翻天覆地。
“深州近况如何?还不打算撤兵么?”
“没有,但好在我们的人已经见到了牛使君本人,尚能坚持一阵。”
“那就传信给他们,”裴度沉思片刻,“尽快探查清楚守备薄弱之处,一旦有机会,直接带牛使君出逃,其他的暂且先不管。”
“那韩侍郎……”
“韩侍郎此行就是为解牛使君深州之围,不达目的,他也不会跟你们走。”
“是。”
那仆从退下了,裴度留在原地心烦意乱,正欲回屋小憩之时,又来一个人有事要报。
这次的事似乎更加考验人脾气,裴度听完后,直接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就在一个时辰前,李恒着便装溜出了大明宫,身边除了一个小宦没有任何侍卫跟着,直奔西市一座酒肆而去。
那酒肆向来以胡人侍酒而著称,一群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美艳男女跳起胡璇、奏起筚篥,伴着夜光杯中甘甜的葡萄美酒入喉,简直就是一处酒色极乐之境。天子这趟大胆的行程本是大明宫附近裴度的门客无意间发现,为着安全起见就悄悄跟了一路,一直跟到酒肆,眼见李恒被一个等候着的貌似宦官的人迎进去后,顿时感到不妙,便急忙向裴度传了信。
……这个圣人,朝会上哈欠连篇,想单独进见又推三阻四,却有闲情逸致跑出宫来鬼混?
那元微之不是天子面前的红人么?不是深受宠信么?就是这么规劝的?!
“既然陛下现在得空,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将几件要事一起禀奏了吧。替我更衣。”他气不打一处来,面沉如水道,“你一会着人去靖安坊邀元相同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叫他好好看看自己是如何忠的君!”
元稹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时,整个人都还在一片混沌中。
两天前在大朝会上提出的审案要求得到李恒同意,当天便马不停蹄计划部署好全部的执行方案,白天备齐一应文书印鉴,半夜里一队禁军就火速出了城,直奔河中、陕州几个关中至河东的沿线重镇而去。而这一切,当地守官都是毫不知情的,等人一到,就直接查封粮号、控制人马,不给他们半点反应时间。
这番出其不意的举动,快是足够快了,可一天一夜的高强度连轴转,也实在令元稹有些吃不消。他现在几乎受不得一点累,加之人也学乖了不少,再不敢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于是忙完后就赶紧回家休息,直到刚刚被仆从叫醒,云里雾里听了几句解释。
可惜人不能不服老,如今的自己根本比不得二十年前年轻气盛时,即使熬夜一宿也能在短暂休整过后迅速清醒过来的状态。他缓了好一会,眼前仍有些雾蒙蒙,耳边更像是被笼了一层纱,身边的人说十个字,只能听清五个,听懂三个。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圣人和裴度在西市行秽乱之事?还派人来邀自己加入?
他捏住眉心把自己捏清醒了,再问一遍,这才知道,原来是李恒溜出宫去寻欢作乐恰好被裴度的人撞见,于是自己就被顺手扣上了一顶“劝谏不力”的锅。
……这两个活祖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脑中熟悉的钝痛再次来袭,一阵一阵的,砸得他眼前直冒金星。
“更衣吧。”
“真要去吗?”仆从看了看他暗淡憔悴的脸色,露出满目担忧。
“我没事,去去就回。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长安城的西市比之东市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情,放眼望去,满目的异域面孔似乎比汉人百姓还要多,胡琴与羌笛的悠扬曲调此起彼伏盘旋在大街小巷里,时而有清脆的驼铃声掺杂其间,带来一抹西北大漠里的风沙气息。
这样的地方,阳光都被浓烈的葡萄酒香浸润得醇厚醉人,教人无论如何也当放纵一场、快活一回。
李恒这样的贵客,自然被安排在了一座高阁内,所以当他正蒙着眼睛、循声乐呵呵地追逐着挑逗自己的胡姬,却突然抱上一个身形健硕、如磐石般岿然不动的男人时,险些吓得没兜住那将垮不垮的半面衣衫。
“裴……裴司空?怎么你……你也来这儿玩吗?”
裴度面色铁青地望着眼前衣冠不整、被美酒美色浸染得鬼迷日眼的大唐天子。他身后跟着元稹,低着头一动不动看不清表情,像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
李恒定睛一看后者,顿时忘了尴尬,大着舌头打招呼道,“哟微之也在呐?快来看,这里有个美人和你长得有些相似呢哈哈哈……”
“陛下出宫视察民间,怎么也不和臣等说一声,”元稹干脆利落地跪下来,丝滑又熟练,“裴司空实有要事需面圣,逼不得已出此下策贸然前来,还请陛下先停一停,听他一言吧。”
他这副软绵绵的模样令李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刚还挂着玩笑的脸骤然变得阴冷,厉声斥责道,“好啊,你们竟敢监视朕,谁给你们的胆子!”
“陛下莫要误会了,臣与元相自然不敢做出如此僭越之举,只因事出偶然,这才冒犯了陛下。”
裴度拱手行礼说道,他森然的目光实在逼人,即便在低头行礼,也叫人实在透不过气。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臣在五日前上书奏河东防线东扩之事,陛下驳回后却始终不肯召见给臣一个当面相商的机会,今日承蒙皇恩得以叫臣遇上,不知能否……”
“哎呀这件事朕知道,朕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突然间变得安静无声,侍酒的胡姬们纷纷退至屋外,满堂旖旎风光瞬间被浇熄火了。
“你说要防成德、防魏博,这些道理朕都懂,可将那些城防全部东移五十里开销也太吓人了,本来就没钱还做这么劳民伤财的事……”
“令官军屯田自给,可节省不少。”
“……屯田自给?说得轻松!那个,元相国你来说,朕该不该准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辩得激烈,李恒猝不及防一嗓子将元稹拉入战局。哼,想隔岸观戏?没门!
元稹只好说道,“臣也不同意。”
“你!”
裴度瞪他一眼。
“裴司空你也别怪他,等有钱了,也不是不能考虑……不如就等关中粮道那边有眉目之后再议吧,到时说不准能查抄一大批人,不就有钱了么?”
三个人相对无言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就静候元相国佳音了。”裴度拉下脸道。
李恒自知偷溜出来放纵终归不太光彩,裴度这位不知几朝的元老办事也讲究体面,明面上不强求天子立刻回宫,只道要留下自己的一众侍从门客来保护他的安全。被一群完全不熟悉的人围一圈可不算什么自在的事,于是李恒只好作罢,反正今天出来一趟对这里熟悉了不少,以后机会多的是,现在还是别把裴度这人得罪得太过头。
就这样,趁着裴度看自己正烦,元稹也告了辞,溜之大吉了。
他甚至始终没弄明白自己今天被叫来,到底起了个什么作用。
不过来都来了,阳光也正好,就莫要抱怨了。他走在西市的街上,抬眼望着两侧商铺里琳琅满目的瓜果点心、珠宝珍玩,正百无聊赖之际,目光停在了一间卖毕罗的小铺子里。
虽是大街小巷常见的点心,可这一家却别出心裁往里加了牛乳,做出来的毕罗闻之格外香甜,内中馅料也五花八门,瓜果、花、酒应有尽有,但凡喜爱甜食的人,几乎都对这间铺子欲罢不能。
他进了铺子,凭着记忆打包了几种口味,随后怀抱着热乎乎的点心骑上快马奔向了白居易的家。
“元相国的心意可太金贵了,”白居易一口一个,一包小巧精致的毕罗很快见了底,“都不够吃一顿的。”
他今天同样在家休憩,此时此刻只穿了宽松的衣袍,头发用竹簪随意挽着,尽管嘴上不停嗔怪,眼里的笑意却藏都藏不住。
看着他的笑,元稹也忘了所有烦心事。
“吃完了可就没了,要点心没有,要人倒是有一个,白舍人还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放马过来吧。”
闻言,白居易眯起眼睛,一步步靠近他几欲压倒上去,给元稹激动得眼睛都闭上了。
随后一揪衣襟将人拽起来,说,“走,赏花去。”
……也行。
春日里的长安街头一如既往绿意盎然,年年看也看不够,赏花则更是方便,任何一座山坡、小丘、园林都有迷乱人眼的锦绣胜景,于是两人也不着急,就那样信马由缰,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怎么想到要来西明寺?”
元稹抬眼望着寺中开得正盛的桃花,随口问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某人多年前在这里,一脸不服气地看着无意到来的探花郎,实在有些可爱,干脆故地重游一下。”
“……乐天今天心情不错啊,本以为那天拉着你一起忙碌一天一夜,会把你累得够呛,我这一路上还思索了好一阵该如何赔罪呢。”
白居易下了马,冲他扬眉一笑,没有答话,随后走到不远处一棵花开得格外热烈的桃树下折了一枝,又回到原地。
他举起桃花,站在元稹眼前,一双眼睛注视着他朗声道,“不知今时今日,元相公可愿纳了在下这枝桃花,许在下一个好彩头?”
正如二十年前,元稹执着一枝梅花,痴愣愣地望着马上意气风发的探花郎一样。
这一瞬间,他们的眼中尽是彼此,时光也仿佛失去了意义。元稹心里翻涌如浪,几欲潮湿了双眼,根本无从克制,于是他抓住白居易的手,弯腰一用力,连人带那枝桃花一起拉到了马上。
“……光天化日的,微之你……”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将白居易吓了一跳,两个人这样共骑一匹马,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紧紧环在了怀里,也太不成体统了吧,好歹也等没人的时候……
“可惜在下无能,”元稹不知怎的忽然有些伤感,“只怕许不了吉祥如意的好彩头。”
他想起了回长安这一年里受过的刁难,有的来自同僚,有的来自天子,不知多少次尊严扫地,体面全无,关中粮道这件案子一结束,不知又会有多少明里暗里的报复招呼过来。自己这样的人,能拿什么去保佑人家?
“你刚才好奇,为什么我今天心情这样好,”白居易紧靠着他,似是能感受到他心头的一牵一念,“以前你去东川,去洛阳,每次都给自己招来一身伤痕,为民请命却要付出天大的代价。可这次不一样,你可记得那天我们忙了一天一夜,有多少敕牒是以我的名义发出去的么?还有公垂、李文饶,他们也发出去不少,其中还有相当多言辞狠重激烈,读之便觉盛气凌人、不讲情面的。”
“多年前是你一人单打独斗承担全部后果,可这次不一样,你我还有其他一干好友,在其中做了什么、如何做的,皆有据可查,对满朝开诚布公。这次事了后哪怕有人报复,也再没有理由独冲你一人来,要报复,就把我们所有人都一网打尽!”
“所以我很开心,微之,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真真正正站在一起共担一切,我总算不用在见到伤痕累累的你之后,除了无力地安慰几句,什么也做不了了。”
一声鹰啸自远远的天际破空而来。
元稹紧握着他的手迟迟不肯放开,目光却遥望着鹰飞去的方向,不得已蹙起了眉头。
“关中那边有消息了,乐天,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