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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天可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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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踏入御史台大门的那一刻,不由得一阵恍惚。
尽管自回京之后曾因公务偶有踏足,可自己对这方院落最深的记忆,仍来自于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位不高权不重,心里却有一片广阔的天地,一身热忱仿佛用不尽似的,每天一睁眼,都有朝阳相伴。
还挺想念。
短暂出神过后,他的思绪回到现实,眉宇间笼上一层阴翳。
“我最后问一次,谁指示你这么说的?这里是御史台,没有外人!你可想清楚了!”
这是李德裕的声音。
他甚少这样疾言厉色。
元稹不动声色地靠近门边。
“……是裴相,他不想让我们查下去,故此暗中生事。中丞问再多遍,我也只有这一句回答。”
“若是我来问你呢?”
他走上前去,似乎对刚刚听到的内容并不感到惊讶。其实也难怪,他指控裴度的事早在一两天前回京时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卢谦无力地靠在墙角的小榻上,身上没什么外伤,可整个人却像是被抽干了魂儿一样,头也不抬,一动不动。
“是真的。”
李德裕彻底恼火了,“你不知构陷他人是什么罪名吗!”
说来这闹剧实在荒唐,河中粮道可是圣人重视的大案,若说裴度阻挠调查,整个朝堂上根本没人会信——一半人不愿信,另一半不敢信。卢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禁军百夫长,有什么能耐往他身上泼脏水?
元稹拦下李德裕几欲要打人的胳膊示意安抚,随后蹲下身沉声问道,“你在回来之前,可有见过其他什么人么?”
“没有。”
他得到一句呆愣愣的回答。
屋外,李德裕猛走几步,随后痛苦地扶住额头。
“微之,你能懂么?就这种把戏,我觉得我能猜到是谁干的,也能猜到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可偏偏只能一拳打在影子上。”
他原以为把元稹叫来能使卢谦敞开心扉,可现在看来,这位所谓的“亲信”还愿不愿意与他们同心都成了问题。
“裴相?”
两人望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院门口的裴度,俱是一愣。
他怎么来了?
“这么巧,二位也在。”裴度慢慢往关押卢谦的禁闭室方向踱着步,目光却紧紧注视着元稹,“我实在好奇,明明平日里与那位郎君素无冤仇,他为什么要诬陷我?”
元稹挡在禁闭室前,好言相劝道,“既是公认的诬陷,此地又并非贵地,裴相何必屈尊亲至呢。”
他的话满是玩笑之意,拦着的身体却丝毫不肯让步。裴度闭上眼闷笑两声,问道,“这么说来,元相也相信老朽的清白?”
“当然。”
“可他却是你的人!”
他忽然变得疾言厉色,一旁树上的枝叶甚至都被震得颤了两下。
“元微之,过去的私人恩怨我姑且全当做误会,可今时今日,叫我该如何看你!”
“等等裴相,你该不会以为……”李德裕听得胆战心惊,连忙出口劝阻,谁知裴度不耐烦地挥袖一挡,根本不理他。
元稹对裴度的反应也有些始料未及,他想解释,却发觉不知该从哪里解释起。
说卢谦不是自己的人、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没有任何人是自己的人吗?可是现在解释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三人僵持不下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院墙外多了一双耳朵。
庞严来的时候,没想到迎面就是裴度的怒火,吓得他气也不敢出,腿还没迈进院门就慌忙躲闪至一旁的院墙后头。他本意是来找卢谦的,纯属无意间撞见,于是这场争吵便一字不落进了他的耳朵。
他藏在暗处望着他们走远,便不再耽搁,径直推门而入。
“是我!”
看清来人的面容,卢谦眼前一亮。
“你不用问。”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待庞严走近后,伸手从颈上解下自己贴身戴着的吊坠交给他,“快走。”
这吊坠是小小一截黄铜箭头,算不上锋利,光泽也有些暗淡,看得出来已经戴了相当长的时间。庞严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认得这个吊坠,可他为什么突然要给自己……
“有人威胁我,要我指认裴相,我只能照做。”
他抬起头望着友人,眼里透过窗外的一丝光亮。
“好。”
尽管脑中一团迷雾,庞严仍旧照做了,把吊坠仔细在袖中藏好。
及至跑出御史台,来到街上一处没人的角落里,他才复又掏出那个吊坠,检查一遍,根本没什么异常,更没在其中藏什么东西。
说起来,这个吊坠还是来自于自己与卢谦年少时游历到河北,无意间在路上捡到的一支没开过刃的新箭。
庞严想到这里,神色复杂。
怎么又是河北。
先不说这吊坠能有什么作用,近来裴度被无端指控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认为卢谦是受人指使,自己刚刚听裴度的话中之意,分明就已经认定了,指使他这么做的人就是元稹。
他心里冒出些许想法,难不成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往裴度身上泼脏水,而是要他们二相失和,坐收更大的渔翁之利?
那可怎么办……
他想立刻找个人商量,可是,该去找谁?找元稹吗?不行,就凭他现在的处境,不能找他……
找白居易去。
脑中一个声音提醒着他。
对啊!
他一拍脑袋,立即动身准备前往中书省。
“关中产的箭簇多为铁质,这黄铜箭,倒确实像河北惯用的……”
白居易拿着箭头吊坠端详了许久。
“……白舍人就先别纠结这个了!”
庞严连灌下两大杯茶,仍解不了口干舌燥之感。他见到白居易后把自己先前的经历事无巨细说得明白,包括卢谦对自己说过的原话,包括裴度是怎样怀疑元稹的,谁知对方偏偏对这枚吊坠起了兴趣。
那可是您的元微之啊,您好歹也问一下他现在情况如何吧……
“微之暂时没事,他受过的莫须有之罪可多了,自会知道该如何调理。”白居易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温言安慰几句,眼神却格外凝重,就好像手中拿着的不是一个普通吊坠,而是救命的药。
庞严:“啊?”
他愣在原地,只见白居易复又沉思片刻,也不再问自己话,随后拿起吊坠起身欲走,又回头嘱咐道,“日后帮我向你朋友道个歉。我要用他的心爱之物,去开开刃,见见血。”
一天后,河北叛镇再次成为朝野上下谈论的焦点。
“我说王廷凑也太过分了,扣着牛使君至今不放,竟然还派人在河中生事!先是放火烧了他们粮号阻碍禁军查案,又嫁祸给裴相,真是贼心不死……”
“什么?竟是王廷凑的人做的?可我怎么听说是朝中有人为争权夺利陷害裴相……”
“那个押回来的禁军都供认了,连那恶贼的凶器都拿出来了,确是河北叛镇所用的箭簇无误啊!”
“我也听说了,他们禁军中失踪了一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来那个卢谦多半是见同僚惨死,这才不得不答应指认裴相……”
“那他们为什么要陷害裴相?”
“还能为什么?打仗打了那么久不说,裴相回朝也是力主平叛之人,我是王廷凑我也恨他。”
“……”
就这样,扑朔迷离的疑案一夜之间变作了一粒火星子,瞬间点燃了人们对叛镇的不共戴天之仇,文臣武将个个都群情激奋起来,若是有人将他们整编一番,几乎即刻就能发兵河北解救良臣,诛杀国贼。
河中粮道的案子尽管波折重重,但却不能有始无终,就在众人商量重启调查之际,忽然冒出一个监军使,认下了全部罪责,称是自己利欲熏心,想出用粮号取尽百姓手中的存粮,又倒卖给前线军队的昏招儿,自他家中搜出的账本、书信也严丝合缝映证了他的说法,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结案。
可也有眼尖的人认出,这个监军使私底下与魏弘简有所交情,便想上书建议把魏弘简一起查一查。李恒乍一听言之有理,但细想来,若是真把魏弘简交待了,谁来给自己搜罗宫外的新奇玩意儿、带自己出去寻欢作乐?
加之魏弘简本人也借机声泪俱下发誓,称自己交友不慎,自愿罚俸以充天子私库。他不说还好,一提到钱,李恒又想起来,这家伙曾经赚过的那些钱可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若他遭难,难保那张嘴不会到处乱说,可不更得留在身边看牢了?
于是他御笔一挥,这件案子,就这样止步于那个倒霉的监军使身上了。
“中立兄,你不妨这样想,倘若微之有那般心思与手段,何至于被外放十年久不归京?”
白居易家中小院里,裴度临池而坐,元稹则在远处书架旁尴尬地翻书。用裴度的话来说,早知这小子在,自己就是死家里也不来。
作为主人的白居易亲自斟茶倒水,他拿在手中也不喝,只阴恻恻地瞥一眼,“乐天的十分才智用在元相身上,倒总能发挥出十二分。”
“手段有真假虚实,但我们从未有过害人之心,这是真的。”
“所以这出好戏,便是魏弘简的手笔了?”
“一定不止。”
元稹走了过来。
“魏弘简一心图财,裴相与我在这个位置上,于他而言,不存在绝对的矛盾。”
那会是谁?
自然是想要攀上高位的图权之人。
“我走了。”
裴度沉默片刻,突然就要辞行。
“一起吃午饭吧,我家中刚买了鲈鱼。”
“我既然来这一趟,就代表这件事翻篇了,自然不会再找你那位元微之的麻烦。”他一边走向大门,一边不忘回头呛二人几声,“何况现如今人人都在嚷着迎回牛使君与韩侍郎,白乐天,你可真会替我找活儿做。”
白居易笑着行礼送别。
待人离开后,元稹总算有了机会,大大方方凑到白居易身旁蹭两下。
“乐天,多谢你。”
“这回最该谢的人,可不是我哟。”白居易转头望了望宅院大门,“也该到了。”
他话音刚落没多久,一个人影搀扶着另一个出现在门口。
“怎么了?”
卢谦一瘸一拐的,面露赧色,一旁扶着他的庞严解释道,“刚刚碰上裴相出来,给他吓得一个激灵翻进了路边花坛,把脚扭了。”
“严不严重啊?”
“没事的,我毕竟是行伍之人,这些都是小意思……嘶!”
几人寒暄起来。春光里日头暖暖的,池畔几丛鸢尾绽开了玲珑花朵,蝴蝶蜜蜂翩飞其间,格外惬意。
“先生,我营中那位丁兄弟的下落,至今仍没找到么?”
元稹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这些天里,他格外尽力地一直在托人帮忙寻找,却也心知,那人多半是找不回来了。
“说来他是为了帮我才遭此劫难的,我……”他一时有些伤感不能自已,但也心知在众人面前哭诉实在无济于事,于是便试着打起精神,随口问好友道。
“你当时怎么想到来找白舍人?我给你东西时都没想到……”
庞严笑起来,“你说那次啊?”
“自然是因为,但凡牵扯元先生的事,找白舍人总是最可信、最可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