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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满山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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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中刺史愣愣地望着眼前一片焦黑狼藉许久,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朝身边的人大吼大叫起来。
“自你们到来至今,整个河中府上下可是百般配合,要什么给什么,没有半句怨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要闹到放火烧粮的地步!”
“不是……”
一旁的卢谦愣愣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刺史歇斯底里的质问在他耳中统统变成无意义的叫嚷。
怎么会呢?自己不过派人来仓库周边巡视,搜查令没到根本没有试图入内,怎么就变成了强闯不成、造成巨大冲突以致失火的局面?”
“是他们!昨天夜里硬要来查,可这里面都是百姓的存粮,无凭无据的,怎么可能放他们进去!他们见势不成就直接动手,把这仓库烧了,全烧了!”
眼前的人顶着半身烧痕不顾,指着他控诉道。
“禁军又如何?那也不能欺压到百姓头上!”
“刺史明鉴,
“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
“……”
围观的人群不说一千也有八百,或多或少都是粮号的主顾,如今这唯一一座仓库毁了,内中存粮化为焦土,哪里冷静得下来?
“拿下!”
“刺史这是做什么?”眼见一群河中守将气势汹汹上前欲要发难,禁军百夫长丁义急忙横刀一拦,“我等奉皇命而来,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们来定罪!”
卢谦一把将他拉退后半步,摇了摇头。
“在下自然定不了特使的罪,可现在的局面与各位脱不了干系,也断不能再纵容你们横行无阻,一切待禀明朝廷后再说!”
丁义心里委屈,可也不能不听命,只好任由他们扣住卢谦,往河中府方向而去了。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敢再与一旁的粮号中人起冲突,匆匆退至一处无人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只手自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夜半时分,禁军临时驻扎的小院周围多了来回逡巡的当地守军,尽管没有被明着限制出行,但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严严实实地监视了起来。丁义警觉地提防着四周,躲躲闪闪潜入卢谦的房间。
卢谦没有点灯,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
“……就是这样,那个商户昨天曾亲眼见到有人往仓库里搬运干柴,还有,几个月前粮号开业之初,是如何诱导逼迫百姓拿出第一批口粮。”
果然,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河中府上下摆明有异心,留在这里只会越来越被动,听我的,快走吧!等回到长安哪怕领一顿罚,好歹上头有人顶着,有什么事不会直接冲咱们来……”
“我不能走,”卢谦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道,“我走了这把柄可就彻底做实了,这样,你带着证人先走,回长安去找元相国,今晚就走,别让任何人知道!”
“……”
丁义咬了咬牙,强忍着满腔怨愤答应了。说起来他平日里与卢谦关系不错,后者待人无论品级高低,皆如兄弟般同甘共苦、关怀有加,十分得人心,于自己而言更是一个值得托付与信任的好友。眼下这个关头,似乎再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于是事不宜迟,他避开耳目逃了出去找到那证人,待天一亮,两人便乔装混出城,一路朝着长安的方向快马飞驰。
那个证人是城中一个小商贩,平日里做些手工活儿维持生计。从一开始,他就对粮号的生意疑虑重重,一个声称非官家的民间铺子,拿什么去保证自己承诺的那些利息,即使短短十天半月之内能,那一年、多年之后呢?
可惜,大部分百姓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利益之上,只要尝到一点甜头,就会紧跟着投入更多,至于未来的事,反正仓库都是自己人在看守跑也跑不了,无论如何也能收回自己存进去的本儿,何乐而不为呢?
何况,火灾那天晚上他看得很清楚,趁人不备把干草和火油放进仓库的人,不是什么陌生人,是本地几张游手好闲惯了的熟面孔。
他们渐渐远离了城镇,走上僻静的山道。路还算平坦,两旁的树林却是越来越密集,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硬是照不进来几分光亮,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两人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丝毫不敢放慢脚步,可偏偏就在这时,耳畔却倏然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尖锐响动——
人是从侧旁的林中冲出来的,看样子是埋伏在此多时了。丁义一手勒紧自己的缰绳,一手猛地往证人的马身上一拍,打算让他赶紧先走,自己能栏一刻是一刻,然而几个不速之客动作快反应也快,却齐刷刷地针对证人而去,抬起袖中小弩就是一阵乱箭齐发,证人还没跑出几步,背后就连中好几箭跌落马下。
丁义眼睁睁目睹这一切,着急万分却又双拳难敌四手,根本招架不住对方一伙人猛烈的攻势,不出片刻后脑就挨了一记重锤,整个人没了知觉。
凶手检查了证人,已经没气了,便相互一使眼色,扛起丁义消失在树林中。
今年开春开得早,未到清明就已经有了些暑热的意味,尤其在临近正午的当下。
好在宣政殿西苑遍植梧桐与杨柳,此刻恰逢绿意盎然,自是一派清凉怡人的风景。
可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显然不是来看风景的。
“哎,想必是有小人从中挑拨,这才令元相国与在下误会颇深,说来在下心里可真是委屈万状呐……”
政事堂是中书省内专供宰相当值的一处场所,平日里都是内中人出门公办的份儿,少有外人主动到访。可此时就在不远处,魏弘简似是已经候了许久,一见到元稹,二话不说就迎了上去,几乎声泪俱下起来。后者刚在延英殿述完职,按照规矩,得赶在饭点前回到政事堂与同朝宰相一起等待朝食,必须同时动筷,一旦去晚了,就要害同僚饿着肚子等自己。
被魏弘简一拦,元稹却怒极反笑,起了兴致。
“魏公公哪里的话。”他简单一抬手,礼数无可挑剔,“毕竟同朝为官,都是为大唐功业出力,误会不误会的,哪里有做下的实事重要。”
“元相国,”魏弘简躬身向前一步,声音又低又急促,“粮道一事……在下也是受人蒙蔽,您若查清了,一定也要替在下讨回公道啊……”
“公公方才既然提到了,那我就请教一句,”元稹目光炯炯有如利剑,“你所说的小人,是谁?”
政事堂内,裴度已然收拾好自己的一方席案,可明明膳食香气都已经萦绕在鼻尖了,那人居然还没回来。他左等右等,眉梢间隐隐升起一股不耐烦,那个元微之怎么回事,述个职而已哪里需要这么久?
这天杜元颖告假,整个政事堂就他们两人当值,于是理所当然地,眨眼间裴度就在心里将元稹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不说功盖千秋也算鞠躬尽瘁,怎么现在却沦落到饿着肚子等那个毛头蛋子一起吃饭的下场?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窃窃私语,他循声走出门外,望见不远处,元稹竟在与魏弘简交谈着什么。
裴度眯起眼睛,抱起双臂冷冷地望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元稹几乎没怎么张过嘴,反倒那太监,时而激动,时而谄媚,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最后施了个重礼走了。
“二位关系看上去非比寻常啊?”
元稹走近,脸上看不出喜怒,听得裴度语气不善,这才惊觉,自己似乎让他等得太久了。
他连忙伸手将人请进屋内,“在下一时忘事了,裴兄恕罪,快请……”
裴度忽然攥住他的手腕。
“河中粮道一案,近日最好能有些许眉目,”他在外领兵多年,手上力道本就比常人大上许多,此刻又攥得死紧,令元稹感到自己骨头都在疼,“否则,方才二位的对话内容,可就太引人遐想了。”
“若有进展,自会第一个报与裴相知晓,只是裴相别忘了,在下也在等着镇州的好消息!”
元稹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手上奋力一挣,竟丝毫挣不动对方,两人就这么在两方摆好了午膳的桌案之间僵持下来。
“二位相……”
一个府吏提着食盒哒哒哒跑了过来,见到眼前的情景,愣住了。
裴度放开手。
“……国,”府吏定了定神,捧着食盒解释道,“白舍人出钱,请中书省上下喝酸奶酪,是爽秋居的新口味——樱、樱桃花……”
“怎么又是这么甜腻的东西。”裴度瞥了那食盒一眼,自顾自在席位上坐下。
元稹道了谢,接过食盒打开一看,只见两盏白莹莹的酸奶酪上洒落几片嫣红的樱桃花瓣,一旁还铺有冰块。
“裴相若是不要,这两碗我就都吃了啊。”
“……吃不死你。”
裴度骂了一声,伸手一把夺过一盏酸奶酪。
这一夜月朗星稀,本应是对酒当歌、纵情春风的好时节。
河中发生的一切总要有个交待,刺史府与禁军特使作为当事双方,身份特殊又牵涉众多,于是朝中便商量好,由御史台先把卢谦等人接回来,随后交由大理寺彻查火灾一案。此时李德裕已任御史中丞,便理所当然主动承担起这份职责,同时也尽力安慰元稹,有自己在,断不会让清白的人受半点委屈,大可放宽心。
然而他所能控制的,只有见到卢谦之后的事,至于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就无从插手了。
“若非恰好被我们撞见,那人恐怕得遭大殃了,卢都尉,你的人可不老实啊,竟敢伺机报复百姓!”
眼前的人自己不认识,更没见过,却在口口声声指控着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罪行。
可卢谦听懂了。
一截断指被扔在他眼前,血淋淋的,看得人心里涌出死灰般的绝望。
“他还活着,”那人俯下身子,居高临下望着瘫倒的阶下囚,悄声继续说道,“可能否救下他,得看你了。”
“你要我构陷谁?”
长久的沉默后,卢谦突然怒而暴起,整张脸被冲上头的血撑得通红,似是发狂的猛兽一般,“李御史?元相国?还是白舍人?你说!这次打算害死他们哪一个!”
“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