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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和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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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蝉嘶鸣,暑气腾腾。
紫宸殿内争吵不休,左右大意不过是她是女子,不能与男子相比,更不能作为殿上之臣。
“牝鸡司晨,何有女子出相入将?”
“自古男率女,女从男,一军将帅岂能是一女子?”
“妇人,从人者也。”
“……”
来来回回的说辞总共就那几套,苏菀听得有些困倦。
“这些话,可长平听清楚了?”
忽然皇帝的声音从高台上传到门外,殿内陡然鸦雀无声,吓得轮椅上快要睡着的苏菀眉心一跳。
前一时群臣还为她能否封王拜将唇枪舌剑,后一刻皇帝就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般明示正主本人就在门外,且听得一字不落。
群臣与进殿的苏菀相顾无言,场面颇有些微妙。
因为伤势,皇帝免了她的行礼,并赐座下首,说是让她自行与朝臣应对一二。
殿上众人皆以为,皇帝此举意在抬举她,可苏菀最清楚不过,他不过是给太后一个面子罢了。
今日若成了,那是皇帝全力护持,若不成,那便是她自己实力不足,悠悠众口,怪不得他人。
苏菀领受大臣中或闪躲或怒目的眼光,面色平静如水。
“各位大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长平受教了。”
坐于轮椅之上的苏菀,虽受制于行,却丝毫不见窘迫,语气淡然,先礼后兵。
“但在此长平有一事不明,特向各位大人请教。”
她是天家郡主,人人皆要敬她三分,此时却未端起架子,反而谦和有礼、学生之姿。
“大人们长也自古,短也自古,试问自古皆对?”
无人回答。
“自古无科举之措,今上起开天辟地,是以寒门能出贵子,朝堂再添新颜,难道皇上有错?”
无人想到一个后宅女子,不但搬出皇帝做例,还能细数科举之优点。一番话间,不但回答了他们的质疑,还借此夸赞皇帝新政,更是堵住了他们辩驳的可能。
无人敢说皇帝有错,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敢言。
“男率女,女从男,是不假,可未曾有云女子不能从军。”
“再者,谁言自古无女将?”
“妣辛虽为商后,却也是沙场悍将,各位饱读诗书,自是比长平博闻广识。”
苏菀说到此处,点到为止,她今日目的在于镇北军,而非要与众人撕破脸皮。
如有今后,大约是要同殿为臣,大可不必此时就断了后路。
众人正愁无人应对,既说到博闻强记,眼光齐聚沈珏,期盼他能挫挫这女子的锐气。
可那人却双手抱笏眼眸微闭,老神在在,视方才激辩为无物,根本不理会朝臣炽热的目光。
前有皇帝偏倚之词,后有郡主咄咄逼人。深谙为官之道的大人们,早已悟透这朝堂上谁才是真正的一言九鼎。是以纷纷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御史大夫张镰环顾四周,眼睛一闭颤抖着手,指着苏菀破口大骂:“祸国妖女。”
乍听此言,苏菀微愣片刻。
“张御史何出此言?”
张镰说道:“郡主年逾及笄却不嫁,皇上有诏却不回,以女子之身领兵滑天下之大稽。”一桩一件仿佛是要定她个“七出”之罪一般。
苏菀怒极反笑:“张大人此言是不假,但这般答非所问,敢问张大人师从何处?”
方才还谦谦有礼的郡主,突然言辞犀利,不仅针对他,还连同他的授业恩师一并骂了。
张大人出身士族,饱读圣贤之书,听得此话如何能忍?
“妄图颠覆纲常,还敢说没祸国,不是妖?”
苏菀再次质问:“那敢问张大人,长平祸的哪个国?成的什么妖?”
不等张镰回答,御前内侍尖细着嗓子高喊:“已至午间,圣上赐廊下食,请各位大人稍事休息。”
堂上众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御座上的皇帝却跑出来做和事佬,端的还是一幅爱重遗孤慈爱模样,不免让这些隔岸观火、吃瓜看戏的人有些失望。
女子为官史所未见,午休前皇帝命政事堂与六部先议个初稿,稍后再行商榷。
“长平你留下。”
百官退朝,独留郡主,其间含义不言而喻,自认为领会皇帝意思的大臣纷纷向她致以祝贺。
苏菀冷眼看着这人情往来,不过几个时辰,皇帝作壁上观,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就能让这些大人们态度三变。
御座上那人是在用这些在告诫她,她不过是后宫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他高兴便给她许个不错人家,保她后半生荣华富贵,他若是不高兴,宗正寺暗室,许是大理寺监牢,都可以是她的归处。
纵是有太后作保,他也依旧可以让她“风风光光”远嫁他国。
一个女子,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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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军报,速开城门!”
朱漆大门敞开,马蹄卷尘不作停留。
正在廊下享用夏日清凉饷食大人们,眼尖看到中书令周舸放下手中半个桃子匆匆离开。
眼神往来,相互试探。
中书令周大人跟在传话内侍身后,一边走一边用衣袖拭去额上汗珠。年岁不饶人,加之酷暑难耐,更让这位老臣上气不接下气。
饶是如此,两人依旧不敢稍加停留,因为他们各自都清楚,这天怕是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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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廊下各位对周阁老离开猜出个一二三,内侍太监便急匆匆引众人入殿,给了结果。
“各位爱卿,有何高见啊?”
众人吊着心、抖着手传阅那封自北地而来的求和书。
目光所至不是袭扰大梁多年,让北地百姓苦不堪言的敕勒竟然求和。更不是眼高于顶从来都要大梁缴纳岁贡的敕勒,带着金银帛书自愿向大梁进献马匹牛羊。
而是和书上寥寥数语的唯一请求。
希望长平郡主归还敕勒乌桓王的头颅。
乌桓王忽末尔,敕勒汗王胞弟,身量高大一骑当千,是敕勒最骁勇善战的将军,草原勇士心中的太阳。
也是那群鞑子张狂的底气。
“长平,乌桓王何在?”
皇帝话语亲和,声音确是冷的。
此刻的苏菀在他面前,不是血脉至亲,不是斩杀敌将的有功之臣,而是一个片刻便能取人首级的杀神。
苏菀一脸无辜仿佛这事和她没有半点关系,笑的温和无害,“父王墓前。”
敬王一生征战,为北地百姓殚精竭虑,最终战死沙场、客死异乡。若要告慰英灵,忽末尔的首级就是最好的祭品。
“为何捷报中丝毫未曾提及?”
皇帝目光晦暗,眸中怒意似巨浪翻涌。
那是站在众人顶端之人,没能掌握所有,也不能轻易抹杀他人的无力与狂怒。
苏菀却答的轻松:“此乃长平一人所为,监军并不知晓。”
少女的回答做实了猜测,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眼前坐于轮椅的郡主,言笑晏晏弱质纤纤,和京中贵女无甚分别,可她偏是个能单枪匹马取一强将首级之人。
“欺瞒监军,你可知何罪?”
皇帝声音再次冷了三分,如数九寒天的冰雪含着滔天的怒意化作冰凌砸向大地。
听得问罪,苏菀示意身旁小黄门扶自己起来,面色平静,从容跪下,“长平不知。”
皇帝怒叱:“身为镇北主将你会不知?!”
“长平乃一介女子,无官无职,帅军不过承父遗志为父报仇,皇上所言之罪乃是约束朝臣……并非,女子。”
方才不是还说她只是一女子,不能率军吗?
这时候又承认她是主将了?
果然可笑。
“长平郡主,以女子之身入伍随军,私自出兵、欺瞒圣听……”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窥视。
苏菀安静的听着皇帝细数她莫须有的罪名,脸上笑意渐深。
听闻长平郡主大败敕勒,众人只觉镇北军乃敬王旧部,本就能征善战。此番得胜,多半是麾下将军得力,郡主不过捡了个声名。
是以大家并未在意。
今日和书置前,白纸黑字皆是泣血,痛诉少女修罗般的行径。
本以为郡主是只挠人痛痒的小猫,没想到却是能断人咽喉的幼狼。
不少人暗自庆幸从未得罪过她,不然许是某日身首异处的就是自己。
皇帝这是铁了心要治苏菀的罪。
沈珏虽是气定神闲,侧目余光却频频看向苏菀。
“着宗正寺褫……”褫夺封号几字还未出口,便被一阵吵闹盖了过去。
被人打断,皇帝正愁怒气无处宣泄。
“何人喧哗!”
竟是皇城四门守将,匆匆而来,说的却是同样之事。
皇城外百姓跪拜,为皇上、太后祈福。
听得此事,皇帝只能生生将怒气压下。
大梁建国百年,从未听闻百姓跪拜皇城之说。
人人好奇,可守将毕竟粗人,本就不善言辞,此刻又首次面圣心中难免心中慌乱,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让众人云里雾里。
御前内侍实在看不下去,吩咐人给他端了杯水,平静片刻后,守将喘着粗气这才将事说了个大概。
敬王忠君守境战死沙场,郡主不忍北境军民受辱代父领军。皇上不忍亲弟魂断北地,连下多道圣旨诏她回京。郡主婉拒并向皇上承诺,定平敕勒以报父命皇恩。
三年间皇帝默许郡主卧薪尝胆、苦练骑射,终是一朝领兵北伐大胜而回。可无奈北地苦寒,天妒红颜,郡主为斩乌桓伤了双腿。郡主不想与男子争功名,更不忍百姓见她如此模样,所以进城才未露面。回京之后皇上太后遍寻名医为其诊治,皇天不负苦心人,郡主腿上终有起色。为报大恩,郡主不顾伤重亲自前往青龙寺祈福,佛前跪地数个时辰为太后孝心可鉴。
百姓喟叹上苍有好生之德,让郡主降生于皇家,是以皇上才容忍她展现奇才,为大梁扬眉吐气。更感念郡主才德兼备却谦逊不争,一颗纯孝忠心不能辜负。
后来不知谁哪里听说,郡主怕自己晕倒引得佛祖不满,怪罪她诚心不足,不降福佑于大梁,每日跪拜堂前,以泪洗面。百姓害怕郡主一身英才再不能驰骋疆场,扬我国威。是以今日特齐聚皇城替郡主为皇上、太后祈福。
不仅如此,百姓口口相传中更是夸赞皇帝前能开科举先河,后能容女子入仕,乃是当世绝无仅有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