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色满京畿》仲吕二五

67、庄周梦蝶

　　吱呀的细小声响，自外面看，用嫣红喜字封住的门从里面被轻轻推开。

　　屋外日光大好，称得上是明媚。
　　地上斑驳移动的影子宛若游鱼，此刻通通静止下来。

　　世子府一路的侍女仆从停下手中活计，纷纷驻足远望从主屋里走出来的女人。

　　那女人没有什么表情，冷冷经过时，空气凝滞。
　　他们朝她行礼，“世子妃殿下。”

　　男女老少，无论何种装扮，一路上都是这样的声音。

　　声音姿态皆是谨慎恭敬，生怕显出一丁点的怠慢之色。
　　饶是如此，那位高冷世子妃连一个眼色都没有留给他们。

　　一个胆肥的侍女在角落里偷偷抬起眼，发现世子妃眸光只是直直地朝前面，即使后面衣尾及地拖曳，行走时没有半分停留。

　　她怕被发现，匆匆将目光撤下，心里却有了几分计较，是打算如此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罢。

　　看来她们殿下新娶的这位心气高的很。

　　等世子妃走远，都是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众人互相抬眼，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眼神交汇之际便是在默不作声的交流。

　　他们一致下了一个结论，这位世子妃殿下怕是不太好相处。

　　一时间，聚集在主屋附近下人的面部表情无不愁云惨淡，做完这里的活计，便带着讯息赶赴至别处传播开来。

　　虞芮这一路，受了许多人的礼。
　　看得她都快眼花缭乱，却没有一个人拦住他。

　　她的脚底传来鹅卵石子路的独特脚感，入目是世子府的阁宇繁花芬馥，她正沿着曲折回廊往外走，脚步一刻慢不下来。
　　即便是虞芮尽力控制，却一点用处都无，下一步还是会迈出。

　　她方才试过，不光是四肢无法控制，她还说不出一句话，连稍稍转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

　　就像被夺舍了一番。

　　眼看着她都快要走出世子府，走到外面的街道上去。

　　既然无法控制，那索性就不控制，看她能走到哪里。

　　虞芮开始忆起在主屋里发生的事。

　　时间归零的那一刻，她看着系统界面，心脏传来贯彻全身的麻痹感。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到时间了。

　　但是十秒过后，她的意识并没有立刻消亡，甚至除去心脏处的微微刺痛，身体并没有别的异样。
　　仿佛那个倒计时只是哄骗人的道具。

　　缓了几秒钟，虞芮想下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
　　从前轻而易举能做到的，她现在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半分。

　　虞芮内心惊惶到极致，面部却一点看不出。

　　很快她的身体‘动’了起来，却不是由她的意志支配。

　　像现在这般，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躯体，就像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要去往何处。

　　她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东西在掌控自己的身体。

　　不知道走出了世子府多远，一切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她只能被动地一步步往前走去。

　　虞芮安慰自己，至少现在还没死，那就是好事情。

　　好念头刚从脑海里蹦出，下一秒虞芮的目光骤然便撞上她此行的目的地。

　　她猜测是一个荒废已久的高纵塔形建筑物，门口大片的蜘蛛网和飞尘，表面墙皮剥落，散了一地。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除了她没有一个人。

　　尽管虞芮目前也很难界定自己是生是死，但她是偏向‘生’的一面，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死。

　　她不能伸长脖颈往上看，视线固定，目光所及根本让她看不完整，仅仅只能看到塔的下半截。

　　虞芮表面上步伐不停，进入废旧荒塔后。
　　暗红的空间里，被啃咬的土黄僧衣随地都是，里面供奉的佛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光泽黯淡到几乎看不出原材料。

　　沿着里面木质塔梯继续往上走，壁上一路的破损佛像壁画都逐一显现在她的身后。

　　她结合信息细细想了一番，若没记错的话，这座塔应该有十层。

　　虞芮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这里原本是叫千佛聚花塔，是前朝的一个梦梁之人所建，虽然现在荒落，曾经却是名动一时香火繁盛的地方。

　　脚上蔓延开酸痛的感觉，虞芮回忆着走过来的大致方位。
　　再联想这塔的位置，原来她已经走出世子府相当远一段路。

　　会不会有人发现她离开世子府然后禀报给谢随？

　　虞芮刚捏起就放下了这个念头。
　　她还记得出府门的时候，两边的侍卫恭恭敬敬地朝她作揖，还对她嘱咐道：“世子妃殿下慢走。”

　　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得出她不对劲么……

　　只是如果没有人能拦住她……虞芮机械地朝前迈上楼梯，震起脚边尘埃，十层佛塔也总会有尽头的。

　　十层之后，她会何去何从。

　　十层木梯对于现在不受意识控制的她根本就不是难事。
　　她会感受到累，但她停不下，没过多久便登上了十层之高。

　　天阔飞鸟远，漆红栏杆外面是空茫茫的一片。
　　她从未到过这么高的位置，虚虚地看上几眼，她的脚底便一阵发软。

　　栏杆两侧的柱子上用金漆提着两句字，她距离远一些时，才能都注意到。

　　“万死万悲，
　　永无善终。”

　　不自觉默默吟诵一遍，心头莫名涌来熟悉感，她或许在别的地方也见过这两句。

　　虞芮的身子朝着千佛聚花塔外侧栏杆走去，高度正好到她的半身处。
　　一直没有怎么动过的手此刻没由来地伸出来握住栏杆，冰凉触感刺手。

　　她一个激灵意识到，这里就是她的归宿。

　　她没有半分犹豫攀上栏杆。
　　干脆利落地松手往前倾身，衣尾在栏杆上灵巧挪动，很快也离开栏杆上面。

　　整个动作流畅连贯，几乎是几秒钟的事情。
　　她像一只渴望飞翔的鸟儿，失去翅膀后无奈坠地。

　　虞芮还未反应过来，几乎是一瞬间，她的半边脸便触及坚硬的地面。

　　随着砰的一记重响，什么也听不见。

　　地上有什么在缓缓流动，散发着难闻气味，很快染上了她紧贴地面的一只眼睛。
　　虞芮入目腥红一片，大概是摔坏了眼睛。

　　虞芮合不上眼。所以，她还是会死。
　　根本没有希望存在。

　　在短暂的意识迟滞时刻里，虞芮想了许多。
　　所以是系统不会让她像抹杀一般直接无缘无故地死去，她必须是以常人能理解的方式失去生命？

　　就像殷宛眉。

　　所以倒计时结束，她不会立刻死去，而是奔赴上死亡之路。
　　她的整个身体，是被执行命令的系统所控制。

　　虞芮的脑袋热热的。
　　她想，死在这么荒废的地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尸体臭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说不定她会在这里化成白骨。
　　谢随找不到她的话，会发疯的罢。

　　虞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经历了极为漫长的等待，等到后脑勺发凉，她才彻底死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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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凉风拂过，穿堂掠屏，吹至榻前。

　　暗色之下，里屋传来几声微弱嘤咛。

　　“不…不要。”睡梦中的女子面上显出几分沉溺挣扎之色，却似乎总有一道无形壁障，怎么也冲破不了阻碍。

　　睡在她旁边的男子起身披衣点灯察看，柔声细语，“芮芮，醒醒。”

　　“快醒醒…”

　　虞芮眯开条缝，眨了眨，谢随的俊颜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她忍不住伸出双臂抱住眼前的男子，用身体感受着他有节奏的心跳声。

　　谢随堪堪回抱住她，心里有些诧异，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道：“是不是被梦魇住了。我听玉钏和明珠讲，你常常容易梦魇。”

　　虞芮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她抱着谢随花了好久的时间才认清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她偷偷观察着屋子里的陈设，仿佛重新回到成亲后的第一天，尽管事实上那仅是一个梦。

　　“嗯，梦见了非常不好的事情。”她紧紧抱着他，有些虚弱地回答道。

　　谢随抚着她的乌发，“芮芮，你近来多思失神，明日让太医给你开一副安神的方子罢。”

　　虞芮埋在令人安心的怀抱里，任由谢随怎么说她都会同意。

　　看着虞芮难得温顺得像落水之后的猫儿一样，谢随心里涌上来奇怪的感受。

　　“芮芮，你梦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她梦见她死了，但是不能说。

　　“忘了。哪有人能把做过的梦记得一清二楚。”她瓮声瓮气道。

　　虽然是狡辩，但十分合情合理。

　　谢随觉出她有些不对劲之处，但细细感受时那种感觉又消失殆尽，让他摸不着一点头绪。

　　“莫怕，有我在你身边。”他只能如此安慰她。
　　大概是劫后余生的错觉，虞芮窝在谢随怀里，贪图里面的温暖，便一直霸据，不肯他离开半步。

　　谢随也依从她的性子，让怎么抱就怎么抱。
　　当她紧紧贴在自己怀里的时候，谢随的手指捏得通红一片，心都要化了。

　　她刚从死亡的阴影里逃脱，在谢随怀里的时候才发现她之前的那些洒脱，所谓的看淡生死都是一场浮云。

　　虞芮才发现自己原来怕死，而且怕的要命。
　　她无法理解自己以前是怎么想的。
　　她必须要活下去。
　　那一刻，内心里求生的意志疯了一般将她裹住。
　　根本没有考虑到系统面板上的时间流逝是她人力所无法及的。

　　虞芮眼睛闭上将系统唤出，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界面，她又试着摁了摁倒计时上的加号，这是她认为目前唯一有些希望的突破口。

　　一盆凉水兜头倾下，果然还是摁不动。

　　她不死心连续摁了几下，界面纹丝不动，就要放弃时，看见整个面板如水波抖动，像是出了什么问题。

　　虞芮此时才停。
　　界面捋平之后，果然出了问题，上面的时间急剧变化。

　　她看着上头的时间，一下子乱了手脚。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闯祸了。
　　数字断崖式下跌，原本还有三天，直接缩减到几分钟之后。

　　梦里她的时间被缩减到秒钟，醒来她一番操作让它下到分钟，合着她方才做的是预知梦。

　　她的手脚一瞬间全麻。
　　慌乱，甚至都无法将系统正常关闭。

　　谢随疑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怎么突然手脚这么冰凉？”

　　虞芮想离开系统，而她的意识仿佛被冻住一般，做不了任何操作。

　　她缓了缓精神，打算一记猛力直接强行离开，后果是头部深处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

　　像是有人将绣花针扎了进去。
　　这种痛楚让她难以承受第二次。

　　虞芮感受到谢随摸了摸自己的脉，贴着自己的额头，反复确认，嘀咕道：“似乎不是寒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