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天太暗了,灰蒙蒙的,像是我十八岁被喜欢的人拒绝那天一样。”
宁鸟黎听着苏纯苒的轻声感叹,眼睫微颤了下,也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
大巴还在路上行驶,疾行的大巴车在公路上扬起一层迷蒙的灰尘,随着风吹向天边高悬的太阳,遮住一片光。
大巴车里死一般的寂静,隐约还有此起彼伏的哽咽抽泣声,压抑着悲伤。
这是前往疫情重区的大巴,车上坐着的都是主动请缨的医生。
他们大都是直接给家里留了封遗书。
不是他们太过丧气,而是病情太过严重,前一批前往的医生是在两个月之前走的。
截止到现在,有一大半已经殉职。
大多数离世的医生都是曾经站在他们身边活生生的人,但现在,风一吹,什么都没了。
而他们是第二支医疗队。
苏纯苒抬眼,视线扫了一圈,扯扯唇角,不动声色地抬眼抹了下眼角,遮住眼底的酸涩。
她之所以能来,不过是不肯相信她爸嘴里说的这疫情像个磨牙吮血的猛兽。
再恐怖又能怎样,总会过去的,毕竟还有他们医生在呢。
医生庇佑百姓病痛苦难。
她压下心里那点儿慌,又扭头看向身边一脸平静的宁鸟黎。
她扁扁唇,长舒了口气,似是不想让自己掉眼泪,便开口转移注意力:“鸟黎,你十八岁的时候,有喜欢的人吗?”
苏纯苒细细地看着宁鸟黎的表情,想寻到些触动回忆的迹象。
但无果。
她什么也没看见。
宁鸟黎总是这样。
自从她进了医院开始,便是这副样子。
平静的,温和的。
换句话说,不像个活人,反倒是泥菩萨。
仿佛那身躯壳里装的不是正在猛烈跳动的心脏,而是早就捏造好的土块。
宁鸟黎明明是以应届生的身份进来的,却比同届的同事都要大一岁,有时苏纯苒也会想,或许就是大了这么一岁,才让她看起来这么沉闷。
可只是大了一岁而已,怎会沉闷至此。
宁鸟黎听见她的话,嚅嗫了下嘴唇,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思绪飘啊飘,飘在窗外的云上,转了一个轮回,也没能转出来个像样的记忆。
她不记得自己的高中时代,就像是整个人生都是从踏入社会后才开始书写一般,她灵魂里的史书上记载的只有她在外从医的这几年。
干涩,无味。
宁鸟黎甚至不记得有关家人的信息,她拥有的唯一能与过去时空相联系的,是一张照片,一张她与一个人的合照。
她垂下眼,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递给苏纯苒。
“或许有吧,但我不记得了。”
苏纯苒接过那张照片,手指下意识地摩擦了下照片的边缘,发现那里已经起了层细毛,泛起黄。
照片里有两个人。
显而易见,其中一个笑得灿烂的是宁鸟黎。
照片像是在盛大阳光下的操场里拍的,宁鸟黎的头顶撒着一层金黄色的阳光,她正在被青春笼罩着。
那时的太阳仿佛都是甜的,而非现在这样,苦得牙疼。
苏纯苒怔了怔。
泥菩萨以前居然是个人。
活生生的人啊。
真是让人惊讶。
她又凑近看了两眼。
那时候的宁鸟黎还很青涩,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隐约有着些青春特有的情绪。
风华正茂。
苏纯苒说不出来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毕竟她已经忘了轰轰烈烈的青春是什么滋味,更别说让她分辨出青春时候的眼睛里藏着什么。
那像是一百个世纪前的难题。
她解不出来。
苏纯苒把照片放在宁鸟黎脸旁,比对着。
“鸟黎,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啊?怎么变化这么大。”她轻呼出声。
宁鸟黎瞥她一眼,眼里没什么波澜,但是扯扯唇,嘴角勾起来个弧度,和照片上相似,但感觉不同。
就像是个被装满的空壳子在拼命扮演空虚的躯体。
除了脸像,剩下的哪哪都不一样。
苏纯苒再结合一下宁鸟黎的话,心底暗暗咂舌。
宁鸟黎怕是青春时候被人伤透了心,才彻底变了性子吧。
她再看看照片上另一张被马克笔重重涂黑的而分辨不清的脸,觉得自己这个猜测更对了几分。
“鸟黎啊,其实人还是要向前看。”
苏纯苒一边把照片给她递过去,一边又扫了眼照片。
啧。
这涂的都分不清男女了,也就露出来个校服边角,想必她当初应该是被伤得遍体鳞伤吧。
其实,早在宁鸟黎刚入医院的第三个月,同时之前就传来她不喜欢男人的谣言。
据说上大学时,有个同级特别优秀的男生跟她表白,她当场就吐了出来,脸苍白得像在水里泡了三天。
现在看看,那水应该是情海里的水。
俗世里的人受了情伤,才变成了普度众生的菩萨。
真不容易。
苏纯苒转移话题,“鸟黎,你为什么主动来支援啊?”
宁鸟黎看了眼外面的天,指了指,“因为这几天天气不好,不想在家里面待着,想到工作岗位上看看活着的、有生机的人。”
她这话说得就像她只是出来值了个班,再寻常不过。
“你家里人没拦着你吗?”苏纯苒错愕地扬起眉毛,“这次很危险的啊!”
宁鸟黎看了眼大巴里捂得严严实实,都带着口罩却仍难掩疲惫的脸,轻声笑了笑。
“没拦,因为不危险,这只是个普通的病,我们有能力治好病人,不是吗?”
她眼底坚定,这时候才像个人。
苏纯苒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因为她看不出宁鸟黎到底是不知道疫情有多严重,还是真的觉得医者所向披靡。
“但愿吧。”她扭头看向另一边,一路无言。
*
到达医院时,大家的哽咽声渐渐加大,连成了一片雨,拍过整片沉闷无声的城,只想赶走异敌的雨。
“加油。”
“你也加油。”
“大家都好好的。”
下车之前,车里的加油打气声一句又一句地冒出来,大家都深深地望了眼彼此的脸,想刻在脑海里,伴着灵魂。
他们是一条战线上的不败兵。
但仍有人崩溃。
那位医生在座位上捂着脸,肩膀颤抖。
若不来,她愧对自己的职业,愧对心中信念。
但来了,她不知道还能否看见家人。
宁鸟黎注意到她,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了句:“我们有机会去亲手拂去时代的灰了,很值得我们家里人骄傲不是吗?”
顿了顿,她又笑着说了句:“我们不会失败的,我妈是研究病毒的专家,嗯,她也是坚守在前线,她说了,这次的病毒虽然来势汹汹,但终将过去,所以———”
“我们一起努力,好吗?”她向着面前呆愣的人伸出手。
那人握住宁鸟黎的手,她们掌心的温度交织,像是燃不尽的太阳。
病毒专家啊。
病毒专家的话谁能不信呢。
那医生站起身,抹了把泪,笑了笑,二人一起下了大巴,好似一切都只是黎明前的灰暗。
但宁鸟黎撒了谎。
她没妈,是个孤儿。
*
医疗队开始紧急培训,学习相关工作流程,套上厚重的防护服。
宁鸟黎剪了头发。
本来及腰的长发直接被剪得和耳垂齐平。
大家都剪了头发。
男医生干脆直接剃了头,留板寸。
也有别的地方派过来的医疗队,但大家都没见过彼此的脸,只是隔着防护服能透过护目镜看见对方的眼,给予无声的鼓励。
数千张病床上,一个又一个被抬进来的病人,一阵阵呼痛的叫喊。
这是宁鸟黎每天都见到的听到的。
“插管!”医生的声音穿过防护服,传进耳朵里,夹着焦急,话里都似是裹挟着额角的冷汗。
“血氧饱和度下降。”
“呼吸系统衰竭。”
“有部分插管病人出现呼吸道感染情况,呼吸费力,对自身肺部造成损伤,呼吸更加费力。”
“里面那床病人…….没能熬过去。”
一句句从宁鸟黎的嘴里吐出来,如同流水般,自然顺畅,毕竟只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是摆在面前直接照着读便可的患者的命运,是刻在墨水未干的竹节上的详细历史。
但这话又说得很困难,因为几个字即一条人命,他们没能救回来的人命。
压抑充斥在这个与病毒抗争的医院里。
连夜晚头顶亮着的灯都灰蒙蒙的。
宁鸟黎换班之后,她动作机械且仔细地脱下防护服,一切弄好后,回了清洁区。
清洁区里还有一个人。
是个男人,男医生。
宁鸟黎不认识他,应该是别的地方前来的医生。
她移开眼,漠不关心,还沉浸在当才患者离世前的痛苦之中。
黎明会到来,但究竟要多久。
有人死,也有人活。
但按照比例来看,活着的人要远小于死在痛苦里的人。
病床不够用,有些病人只能躺在走廊里的临时病床上,颤颤巍巍。
一同前来的同事…….已经有了感染者,甚至是牺牲者。
她一时眼底有几分酸涩,泛着红。
宁鸟黎脚步没停,接着向前走,但路过那个男人身旁时,她的余光看见他微微侧着头,观察她。
视线不是侵略或是冷漠的,而是…….
不敢直视她而略显卑怯的。
她没心情去了解一个陌生人的心理活动,但出于礼貌,还是转头去看他,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医生你好,加油。”
那个男人一怔,眼眶噌得就红了,他陡然转动着眼眸,虚虚地定在别处,像是定在了回不去的时光深处。
“…….医生,你也加油。”
他嗓音低哑,喉咙里有着干涩。
宁鸟黎说完那句,便离开,没去关注他。
而他,站在原地好一阵。
贺以林从未想过,这次支援,就碰见宁鸟黎。
那个仿佛已经被他锁在了多年前悲伤里的人,一看见便觉得自己有愧的人。
他难以移开眼。
直到看不见宁鸟黎的身影,他才艰难地从回忆里抽身。
那段记忆,早就从日日夜夜抚摸着的熟悉变成了被强硬地抛在脑后的苦楚。
贺以林的唇崩成一条直线,微微垂着眼,看向手心里,仿佛那里有一面镜子,能让他看见如今的自己是否还能够勉强保持平静。
他看见了。
他的心从未平静,依旧痛苦。
她好像长高了。
贺以林从时光里拽出宁鸟黎过去的身影。
他沉默着,等到清洁区又进来两个医生,他才离开。
*
“宁鸟黎!”
宁鸟黎不堪重负,站在走廊里,被防护服裹着,有些喘不上来气,眼皮变得格外沉重,如同一座山一般,将她压得腿软无力。
她呆愣得站在原地,撑了两分钟,试图发出声音,但无果,她最终失去意识,倒在了走廊的正中央,倒在前去为病人提供帮助的路上。
耳边传来的那声惊呼,格外陌生。
是男人的声音。
她许久没听过男人急切得喊着她名字的声音了,因为她总是逃避着与男人的接触。
她不知为何排斥,但骨子里刻好的程序告诉她,靠近的话,会痛苦。
如今听见,她在彻底昏迷的前一瞬,胃里一阵绞痛,翻滚着酸水。
“鸟黎。”
宁鸟黎随着一声轻唤而缓缓睁开眼,不,不如说是她脑子里梗着的那个方向牵拉着她起来。
她还未睁开眼,便撑着想起身。
病人。
病人还在等着。
但一切都是徒劳,她卸了力。
苏纯苒向简陋搭设的临时病床靠近两步,去撑住她的胳膊,让她坐起来。
“鸟黎啊……..你还是要适当歇歇的。”
她整理着措辞,“我知道你着急,心疼病人,但是也不能忙得连口饭都不吃,连口水都不喝啊。”
要不是那个叫贺以林的男医生来叫她,她说不准还要什么时候能再见着宁鸟黎。
主要是两个人都太忙了,平常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或许都没意识到身旁有人经过。
累得有些麻木了。
宁鸟黎手撑着床的边沿,喘两口气,舔舔干涩的嘴唇,缓了缓,才说:“忘了。”
她在多个病床之间盘旋,脑子里都被每个病床病人的情况信息填满,留不出一丝多余的空隙来装个人的感觉。
她大脑里对渴与饿的感知全然被淡化,抛到看不见影子的远处。
“你啊,多长点儿心吧,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当回事,真实的。”苏纯苒叹了口气,见她没什么事,便说:“既然你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我还在值班期间,还有病人等我。”
宁鸟黎点点头,“好。”
她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早就过了她值班的时间,能休息了。
但宁鸟黎还是站起来,去那个本应该由她负责的病人的病床前看了一眼。
结果发现那病床旁围了几个的医生,几人隔着一段距离站着。
“病人肺部纤维化。”
这话说的让人发冷。
谁都知道,肺部情况的加重,便意味着生存希望的减小。
她看向病人的脸。
病人紧闭着眼,嘴唇无力得颤抖着,嘴里插着管子,手紧紧得抠着墙,但墙太滑了,他的指甲刚抠上去,就滑了下来。
那面墙已经被抠得掉了一层颜色,白了一大片。
这是个危重症的病人,住不进ICU病房里,因为床位有限。
但他在外面的临时病床上依旧坚强。
看样子,他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正值最好的年华,人生刚刚开始而已。
他强撑着指指自己的胸膛。
喘气有些困难,呼气用力而产生极大的疼痛,像要溺死在海水里。
宁鸟黎上前,问:“已经注射镇静剂了吗?”
几名医生看了她一眼。
“还没有,现在就可以注射了,为患者缓解些疼痛,现在的一切方法的作用都微乎其微,只能尽力了。”
这话咬着牙说出来。
宁鸟黎应了一声,立马去拿镇定剂,过来对病人进行注射。
病人的手上青筋凸起,体温烫人,像是被烧了一遍后才抬进病房。
被注射时,他不受控制地想去抓宁鸟黎,以此来缓解自己无处释放的不安。
宁鸟黎一时不察,差点儿被他抓破手套,但就在指尖擦过她手背的那一瞬,她被一位医生拉住,向后退了两步。
“我来吧。”
声音清朗而温润。
她下意识地让开,把一切交给他。
等着退后到能看清他的整个后背时,她看着他的防护服上写着的三个大字———
贺以林。
名字配声音。
浑然是个温和的男人。
身边的医生陆续散开,去到其他床位进行情况观察与记录,并给予适当的治疗方案。
他们之所以聚在这里,是因为这是目前医院里情况最差的病人,据估测,他可能活不下去,或许三天内便会死。
但没人说那些丧气话。
医者与死为敌,与生共舞。
何人敢说些与死为营的话。
宁鸟黎并不急着走,她想再看看病人的情况。
“他的血氧饱和度降到多少。”她问。
贺以林注射完镇静剂,才答:“百分之八十一。”
远低于正常人的浓度。
“考虑过ECMO吗?”
宁鸟黎迟疑了下,才问出这句话。
ECMO基本相当于人工造肺,可以暂时代替心肺功能,对病人呼吸困难症状能明显缓解,但说白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慎重使用。
它的不确定性很大。
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能采取。
宁鸟黎不知道那位病人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但不容乐观。
问这么一句,更像是试探那位病人的情况,想从贺以林口中听到一句还算是有希望的话。
贺以林看了她一眼,能猜出来她的想法,于是说:“还早着,病人情况虽然不算是能轻易应对,但也不至于使用ECMO。”
顿了顿,他添了句:“别担心。”
他说这话时候的声音很奇怪,与最初那句话的声音不同,像是刻意压着嗓子,使自己发出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从而避免宁鸟黎记住他自身的声音。
宁鸟黎也察觉到了,她看着他眼底,迟疑着说:“…….贺医生,你的嗓子…….没事吧?你测体温了吗?”
说着她便要去拿测温枪。
但贺以林却被她那句话震在原地。
贺医生。
半晌,他回过神,后知后觉地笑了一声。
对了,防护服后面写了名字。
这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她不记得他。
贺以林往外面走,路过一张张病床时,他还顺势看了两眼病人的脸是否仍然痛苦。
还好,情况暂时还算平稳。
宁鸟黎此时已经拿了测温枪过来,额头上布满了汗水,她在周身喷了圈消毒水,才隔着一段距离,停在贺以林面前。
“贺医生,测温枪,测一□□温。”
贺以林接过,“嗯,等下,我到了轮班的时候,我先去消毒,然后再测温。”
宁鸟黎点点头,便离开。
得去吃饭了,不能再次昏倒了,太耽误时间,这对不起病人。
难得的空闲时间。
她躺在床上,呆愣的得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像是看着没有尽头却又一直围住她的命运。
累啊。
累得她麻木而疲惫,脑子里转不出任何想法,只有病人的脸,和他们喊痛的声音。
前两天,又有两个同事被病人呕吐时的飞沫传染,得了病,现在正躺在病床上,接受昔日并肩战友的治疗。
这个工作真的很危险。
但医者的信念支撑着他们。
那宁鸟黎的心底好像没有什么根植信念,只是抬着眸子看向患者的一瞬便想接着拼下去。
可这是当上医生后才有的怜悯心。
那她为什么会当医生呢?
宁鸟黎用手捂住眼睛,阙着眼,想了想,什么也没想起来。
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
梦里也隐约着总能梦见些棱角,但也只是些边缘的含糊,她试探着想走进森林深处,去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但总有无形的锁链将她囚禁在原地。
困在原地时,她总会想起照片上的那个人,那个她早已万分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人。
她摸过照片上那个人的温度,但连那个人是男是女都摸不出。
她总会想起那个人,但他们之间没有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