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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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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医生,要小心一些,那个病人最近总是躁郁着,被病痛折磨得发疯,如果你今天去给他打镇静剂的话,你别不小心被他伤到。”
宁鸟黎去换班的时候,听见同事特意嘱咐了她一句。
她点点头应下,“知道了,你先回去歇着吧,好好消毒,休息一下。”
声音仿佛穿过防护服,落入那人耳朵里,但又仿佛声音一直被困在防护服里面,在宁鸟黎的耳边一直绕着,成了线。
医院里人山人海,都是挤进来做核酸检测的疑似病例。
他们愁眉苦脸,焦急得等待着结果。
这里由志愿者负责,报告的递送也要万般小心,而宁鸟黎今天便是教那些志愿者简单的流程与操作。
算是从病床前走到了病房外。
志愿者大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中年人也有,但占少数。
毕竟免疫力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年轻人比起中年人会更安全些,且他们心中总是燃着团想往前冲的火,那火浇不灭。
“宁医生,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我们的美好明天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什么时候才能快乐的回来。”
有个年轻人,他看向宁鸟黎,懵懂得询问着明天与未来。
宁鸟黎深深得看他一眼,琢磨着怎么答。
真实情况,是灰色的,希望渺茫。
但大家的希望是盛大的。
“…….迟早会到来的,只要我们不放弃。”她只能说出这么一句稍显敷衍的话,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答复了。
年轻人哦了一声,又看向另一边的指导医生。
“贺医生,你觉得呢?”
他挨个询问,想听见个黎明将至的答复。
但贺以林正看着手里相关的病例信息,低垂着眼,整个人陷在一串串低沉而冰冷的数字里。
忽得听见这句话,他抬眼看向那个年轻人,沉默了两秒,才答:“齐木洋,你不要担心了,早晚会好起来的。”
贺以林和他认识,在国外的时候,齐木洋曾经短暂得和他当过一段时间的室友。
齐木洋听见他的回答之后就不再追问。
贺以林给他留下的印象是———
沉默寡言,爱财如命。
没错,爱财如命。
无论做什么事,贺以林都没有兴趣,但偏偏对钱疯魔一般,凡是有空闲的时间都要拼命的用一份份零碎的工作填满。
把赚来的钱并不少,但贺以林的生活仍然拮据,似乎那些钱被他赚到手之后便随意得丢了出去,对于自己的生活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还是在去年,齐木洋回国的时候,厚着脸皮借住在贺以林的家里,他才发现,贺以林家里的墙上挂满小孩子的照片。
孤儿院里的小孩子。
他们没人爱,却野蛮生长。
贺以林赚来的钱好似都砸到了那个叫作“愿德福利院”的地方,只给自己留了刚好够生活的费用。
这么看来,他爱财情有可原。
也算是个极有善心的大好人。
齐木洋的思绪回笼,他又看了看眼前的宁鸟黎,紧裹着防护服,身姿样貌都看不清楚,但这位医生似乎总是在下意识地和贺以林拉开距离。
若说是疫情期间的自我防护,他觉得不太像。
因为那位宁医生和女志愿者交流时,总是隔着一步远的距离,但同贺以林交流时,总是保持着至少三步远的距离。
看似差距不大,实则隔了个小世界。
而贺以林似乎也在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他显得克制,像是忍耐着自己想凑近的脚步。
他仿佛知道自己的靠近会令人心烦。
当然,这些都是齐木洋自己的猜测。
可就是着胡乱飘着的思绪套中一个又一个记忆碎片,却没人捕捉到那些时刻。
*
宁鸟黎将一切都交代好后,便回到了三楼的病房,身边还跟着贺以林。
他们一起去看望上次那个病患。
那位病患叫宋东然。
只是个很平常的名字,但宁鸟黎总觉得在哪里听见过这三个字。
经过一天的治疗,病患的情绪仍未完全稳定下来,他眼底红了一片,头上青筋爆起,在余光里看见防护服的影子时,他扭过头,死死得盯着走过来的人。
他眼睛瞪得大,但实际上视野里一片模糊,像是被蒙住了光与影,只能窥见含糊的轮廓。
宋东然还失去了嗅觉。
他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即将于这个世界脱轨,被甩到另一片被遗弃的星球去。
“…….医….生。”
吐出这两个字,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大口得喘着气,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震得喉咙里烧起火。
宁鸟黎连忙加快了步伐,跑过去。
她停在病床一步远的位置,先谨慎仔细地观察情形,将被传染的几率尽可能的降低。
“血氧饱和度又下降了…….”
“肺部病变严重。”她看着数据变化,“有决定好治疗方案吗?还要继续插管观察吗?有使用ECMO的必要了吧。”她加大声音,问身后的贺以林。
贺以林皱紧眉头,说:“在早上,我刚看过他的情况,比这要好上一万倍,现在…….”
已经到达可以下病危通知书的程度了。
他咽下后半句话,说:“可以采用ECMO治疗了。”
对着宁鸟黎说完,他就看向宋东然的眼底,严肃地说:“这个治疗方法的不确定性非常大,有一定的风险,但如果成功,对现在的情况会有很大程度的改善,你是否要采用ECMO治疗方法。”
宋东然的意识几乎都要被疼痛填满,他感觉自己如同躺在马路上,反复被奔驰而过的车辆碾压着,血肉与骨头都断裂又重新长合,痛苦了半个世纪那么久远。
他只希望活下去。
“…….嗯….采用。”
医院的人手严重缺乏,最新一批医疗队也在陆续赶来的路上,所以现存的医生难免有周转不过来,跑着也抢不过时间指针的时候,对数据的观察偶尔会有些延迟。
宋东然的情况就是这样。
不过晚了两分钟,一切便都急速恶化。
ECOM的采取需要全天不间断的输液,治疗时间不定,有些病人只要两三天便可以,但也有病人的治疗持续了一个星期才拔掉全身上下的管子。
治疗时间越长,危险越重,风险越大。
这两天,是宁鸟黎和贺以林轮班着看管情况。
宁鸟黎死盯着这边的时候,贺以林便去别的病床处帮忙,尽可能地伸出援手。
贺以林守着宋东然数据的变化时,宁鸟黎就跑着在走廊里随时看着是否有医生因体力不支而倒下。
患者病死得多,医生累死得也多。
“宁鸟黎,歇歇吧。”
贺以林隔着一段距离,在交班的时刻,犹豫了数秒,才说出这句话。
宁鸟黎脸上的疲态被遮住,没人能看见,但她眼底明显暗了些,蒙了层灰,抬手的动作也变得迟缓而费力。
他们守了三天了。
不出意外,今晚就能拔下管子,拆除人工肺,撤掉ECMO。
宁鸟黎摇摇头,“再等等,等撤掉之后,我再走,让我再看看情况,我不放心。”
这两天她都是全靠着安眠药入眠,睁眼闭眼都是数据的微小变化比对。
贺以林也不强求,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这是他面对宁鸟黎时,唯一能做的了。
最后撤掉ECMO时,宋东然还在昏迷之中,他紧闭着眼,胸膛以舒缓的频率起伏,有了住院以来难得的安详。
宁鸟黎最后看了眼他的数据。
还好,血氧饱和度上升。
其他的情况也陆续好转。
但愿他能尽早得醒来。
但比宋东洋醒来的消息更先到来的,是宁鸟黎的突然发烧,以及身体高温难降。
她的眼皮格外沉重,“……39.8度。”
紧握着测温枪,她盯着上面闪烁着的数字,念出声。
“得病了?”宁鸟黎笑得勉强,笑得苍白,脱口而出的这句问话像是肯定语气,又好似只是疑问。
她目前正在自我隔离之中,被安排在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里,等待着检查报告尽早下来。
外面淅淅沥沥得飘起了雨,有雨滴被风吹刮着拍在房间里唯一的小小的窗户上。
那窗户只有一张A4纸那么大,看着狭小局促,整个房间都成了个笼子。
她浑浑噩噩得烧着,把嘴唇咬破了,出了一层血。
此时的贺以林也收到了她高烧的消息,是换班的时候,另一位医生告诉他的:“和你一起轮班看护最严重那位病人的医生发烧了,可能是感染了,所以需要你去做个核酸检测。”
贺以林怔了怔,“那位宁医生…….感染了?”
这话刚说出口,他就拼命得想往回收。
不,没感染,只是发烧而已,只是发烧而已。
他一遍又一遍得在心底重复着这句话。
当然,他也被关进了一个房间里,等待通知。
检查报告很快就下来了。
一张张报告单从门缝里被塞进来。
贺以林走过去看,显得急促。
只要他没感染,宁鸟黎也不会感染。
他抱着这种思想紧张得去看一项项数据,以及最后的结论———阴性。
没感染!
那大概率宁鸟黎也没事。
贺以林推开门,走出去,想去公告栏上寻找最新感染医生的名单,找寻里面是否有宁鸟黎的名字。
他看了一圈又一圈,生怕漏掉一个名字。
好在。
没有宁鸟黎这三个字。
*
宁鸟黎收到检查报告的时候,她已经烧得快要昏过去,额头上的温度不像是人能有的,反而是独属于烧熟的铁板,煎熬得烤着。
“鸟黎……..鸟黎。”
“鸟黎,你等等我,你别哭。”
“鸟黎,你想好了吗?”
“……..”
“好。”
一句句话语后紧跟着的是没有尽头的沉默。
宁鸟黎敛着眉头,手指抠进了床上单薄的床单里,指甲下的肉泛白,没了血色。
梦魇又来了。
看不见脸,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森林,森林上方盘旋着的是扬着翅的鹰,高昂得呼啸着,鸣声穿透了一片灰蒙的天,钻出个连接时光的大洞。
森林里似乎还有人在坚持不懈地低语。
“…….宁鸟黎,回头,你回头。”
“你看看天空上的黎明,你看看啊,你别飞走,我求求你。”
这话说得卑怯,隐约能听出夹杂着的哽咽声。
话音一转,又变了情绪。
“宁、鸟、黎!”
“鸟黎姐姐,你怎么蹲在这么个阴森森的角落里……..在等着你。”
这是道稚嫩的童音,中间似乎喊了个名字,但那个名字刚被传送到宁鸟黎耳旁时,就被拦截住,像是在拦着什么猛虎豺豹。
拦截时,宁鸟黎的周身被撕咬得痛苦,只剩煎熬。
宁鸟黎拼命地想睁开紧闭着的眼,想离开这片森林。
脑海里刻着的隐约的情绪告诉她,她在这片森林里不快乐。
或许她曾在这片森林里高飞,栖息在枝头之上,但这片森林后来似乎被一阵龙卷风卷过,只剩下残枝败叶,连带着她也奄奄一息。
不过数秒,暖春将至,枝头绿叶逢春,万般生机。
“宁鸟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快来看看宁鸟黎,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小鸟依人,好不幸福!”
宁鸟黎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嚅嗫,一字一顿。
“宋、东、然。”
她猛然惊醒,眼睛瞪大着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脑海里还有一阵迟来的眩晕。
又做梦了。
这次又是什么梦。
依旧不记得。
宁鸟黎的梦里有失忆药水,如果她想要离开一层又一层翻涌而来的梦境,必须先吞咽下苦涩的药水,忘却所有,才能拍拍衣服上的灰,得以离开。
这次,她似乎在自己的梦境里有了戏份,说了句话。
可惜她记不得那话是什么。
只记得说出来时格外艰难,跨过三万座山才得以吐出那话。
“梦啊。”
宁鸟黎长叹口气,抬起手摸摸额头的温度,微凉的指腹没再触碰到什么灼人的温度。
降温了。
就在此时,她也看到门前地板上的那张报告单。
“还好。”
她摸了下“阴性”两个字,半悬着的心跳动得不再剧烈得震耳,算是松了口气。
*
这发烧突如其来,也让宁鸟黎在行动上更加得小心,加强了防护。
她在出清洁区前,再次喷了几下消毒水。
就在她喷完后,站在原地等上两秒时,贺以林走了过来。
“宁医生。”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还添了两分沙哑,如同嗓子里夹杂着沙砾,磨得她一听便知道他的疲态。
宁鸟黎转过身去看他。
贺以林停在距离她三步远的位置,间隔着一段距离,问:“宁医生,你的情况好些了吗?有头痛或者嗓子痛的症状吗?”
这问话里夹杂着关切。
宁鸟黎摇摇头,又意识到自己动作幅度太小,对方或许看不出来,便开口应:“没事,谢谢关心。”
正巧遇见了,她便直接问:“宋东然病人苏醒了吗?情况怎么样了。”
贺以林想了想,才回答:“已经醒了,但是目前面部肌肉不受控制,胃里仍然有隐约的灼烧感,好在肺部呼吸情况明显改善,脱离生命危险,目前还在持续观察。”
宁鸟黎点点头。
在她休息的那一天,宋东然的主治医生换成了另外两位,贺以林和她被安排在了别的床位,主要负责另外几个处于临时病房中的新进患者。
这是刚收到的通知。
“好,没事就好,那我们先走吧,还有病人等着。”
他们这几句交谈不过过去了了两分钟的时间,宁鸟黎抬眼看向墙上的钟表,只觉得指针的转动有些压迫神经。
他们抬步离开,步子迈得大,赶时间。
*
凑了巧,苏纯苒也轮上了班,和他们在同一个时间,同一片治疗区。
苏纯苒明显变了个人,护目镜下面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她情绪有些崩溃,在给宁鸟黎递过来镇定剂时,她的手隐隐在不受控地颤抖。
她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不是不想睡,而是整个人躺在床上,脑海里就浮现殉职医生的名单,冰冷的文字带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更何况昨天她听说宁鸟黎发烧了,她整个人的心都不稳了。
宁鸟黎那样不像人的,在潜意识里被认为永远不会出错的人,都发烧了,那她还能躲得过吗?
说白了,医者不是神,他们也会害怕。
苏纯苒更不是了,她甚至涉世未深,只有着没有来的冲劲儿,一股气得想为患者们做些什么,但那危险摆在她面前许久,她才耐下心来仔细翻看。
并倏地发现上面那句加深加黑的话———
请慎重选择方向,聆听内心的选择,注意危险,这是可能会以异常痛苦的方式丢命的危险。
在给几个患者进行完例行处理后,他们拿着报告,稍微放松着看各项数据。
似是疫情持续时间加长,情况也稍有好转。
刚进病房的几位患者情况都要比初代患者轻上几分,而且最近第三批医疗队和第四批医疗队都已经抵达,人手大大的得到了补充。
算是迎来了个好转的小转向。
苏纯苒看不进去报告,她疲惫得扶着头,看一眼严肃的宁鸟黎和贺以林二人。
她的心跳个不停。
“你俩不害怕吗……”
她指的是两个人刚从疑似感染的小情景里走出来,按理来说,现在他们应该正拍着胸脯,一阵后怕,但他们似乎异常平静。
宁鸟黎看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便问:“你害怕了吗?”
苏纯苒扫她一眼,嘴硬逞强着说:“我其实还好,但是担心你害怕,所以才问一嘴。”
如果她抬眼看过去的时候被那么艰难,或许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度。
宁鸟黎也不拆穿她,简单应了一声:“嗯。”
然后几人之间又陷入一片寂静。
窗外昨天留下的风声都比几人吵闹。
苏纯苒还是心慌,于是转头看向贺以林,问:“贺医生,你不害怕吗?”
她自来熟,所以问得时候自然流畅,不比和宁鸟黎交谈时生疏多少。
贺以林应了一声,“嗯,害怕,我现在还在害怕。”
听见这话,苏纯苒才松口气。
她终于找到了有一样心情的战友。
这样看来,大家都在疲惫中挣扎着,又躲不过恐惧,那她也不算是懦弱,她依旧是个勇敢的人。
可苏纯苒不知道的是———
贺以林根本不害怕自己感染,他对自己的状态没多少恐惧。
他是个孤儿,也不担心自己死后家人会伤心难过,他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不,他有牵挂,但他死了后,对那牵挂来说也没什么两样。
毕竟,他连她的记忆都没住进去。
贺以林害怕的是宁鸟黎。
害怕她感染,害怕她死去。
他还记着宁鸟黎高中时说过的那句话。
“贺以林,我会有很好的未来的。”
很好的未来不该是患病而死。
她应该熠熠生辉,顺遂一生。
任何事都困不住她,包括病。
苏纯苒的声音再次扬起,这次多了些欢愉,“最近医院里的患者病死率已经下降了很多,大多数病患的希望已经大大提高了,我们的黎明离得更近了一些!”
说完,她朝着宁鸟黎的方向扬扬下巴,“你别太严肃了,你要以积极的心态面对生活,面对患者,大家都很努力了。”
“而且啊,你名字里还叫鸟黎呢!”
“宁、鸟、黎。”苏纯苒一字一顿,“希望鸟飞往黎明之中,很好的寓意啊,大家一定会像你的名字一样,飞往黎明!”
她来了干劲,立马站直身子,随意得拍拍手,有些鼓舞意味。
“好了好了,也到了时间了,松了几口气之后,要去看患者了。”
宁鸟黎也把视线从报告上移开,看向她,又看向贺以林。
只见贺以林也右手握拳,在胸前举了举,示意她加油。
宁鸟黎笑了一声,将疲惫都往下压,“大家也要加油,我们一路平安。”
几人这次分开走,去往不同的病床方向。
而贺以林,则在分道扬镳的前一瞬,在脑海里飘着的思绪确定宁鸟黎不会想起他之后,才低声说了句:“宁鸟黎,万事小心。”
透过护目镜,他的视线落在宁鸟黎身上,饱含着多年未变的情绪。
像是爱,又像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