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峤》又眠

40、散花天女（八）

　　夤夜被召入宫，慕沉心情不佳。

　　他细细思索近来发生的事，确定自己没有露出破绽，沈云烟已被抓，以大理寺审问人的手段，她认罪伏诛是早晚的事。
　　唯一的问题在沈娇娘这里，她身怀那枚御妖令，肯定会攀咬到自己身上，不过他也想好了说辞——沈娇娘一心想嫁给他，沈丞不同意，所以她动了害父心思，暗中找上了邪道。

　　纵然如此，他还是觉得心烦。
　　若不是沈云烟夜闯皇子府，他的计划怎会毁于一旦！

　　她身边那个能斩影妖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想，也许是时候该见道长一面了……

　　进了太极殿，他先恭敬冲父皇行礼，余光瞥了一眼，见刘大人、柳侯站在一旁，椅子上还坐着一个陆道长，这奇怪的组合让他不由又多看了一眼。

　　大理寺少卿刘大人想必为了太子一案来的。

　　柳侯么，是为了沈娇娘说情来的。
　　至于这个陆雪庭为何会在这，他却想不通了。身为皇子，宫中斋会时他曾见过这位道长几面，知道他在道门地位极高，也仅限于此了，他跟陆雪庭根本不熟。

　　但他既然跟邪道打交道，见了正统道门之人，心里总有些犯憷，也不知道陆雪庭和那位道长谁比较厉害。
　　那位道长的本事他可是见识过的……

　　“沉儿，你上前来。”
　　父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有些不解，还是抬步走上前。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就在半个时辰前，柳侯以为自己一句话闯了大祸，却听陆雪庭不紧不慢道：“要验证三皇子是否持有过御妖令，我有一个办法。”

　　他的声音清冽，不疾不徐的语气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听他说话，“世间有清浊两气，清气盛为修者，浊气盛为妖邪，清浊两气平衡则为凡人。但很多人不知道，凡人身上的请浊气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凡人常与修士往来，身上会沾染清气，若常与妖邪往来，身上则会沾染浊气。”

　　“三皇子若持有过御妖令，自然会被浊气所缠，人身上的浊气浓厚到一定地步，就会被辨识妖物的法宝认定为妖。”
　　刘大人听懂了：“道长是想用法宝来试探三皇子。”

　　他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铃铛，那铃铛一拿出来，自有一股清气逼人，众人情不自禁深吸了几口气。

　　“各位应该都见过识妖铃，这类法宝十分常见，我这一枚是在先师道君灵前供奉的，十分灵验。”
　　柳侯好奇接过铃铛，在刘大人和几个宫人身上试过，铃皆不响，当刘大人拿出装有蠹妖的瓷瓶，玉铃响个不停，瓷瓶收起，那铃铛又不响了。

　　柳侯啧啧称奇，凑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不可置信看他，“你还怀疑朕是妖物？”
　　柳侯连道不敢，“陛下，我怎么敢怀疑您啊！我是想说，将铃铛放在御案上，待三皇子来时，请他上前靠近，若铃铛响了，不就证明三皇子有问题么！”
　　皇帝深感自己听了一通废话。

　　当慕沉走上前的时候，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

　　柳侯有点紧张。
　　陆雪庭神色淡然。
　　就连皇帝都目不转睛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慕沉觉得有些不对，他注意到了御案上的铃铛，父皇案上什么时候有这个东西了？直觉告诉他不对劲，他想要后退，但时机已迟，那枚白玉铃铛不停响了起来。
　　皇帝眸光霍然转厉。

　　柳侯喊了起来，“果然是你！三皇子，果然是你设计陷害娇娘，你好毒的心思！”
　　慕沉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他惶然道：“父皇，儿子不明白——”

　　“住口。”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儿，你太让朕失望。”
　　慕沉心头如遭重锤，跪在殿前不服道，“父皇凭一个铃铛就要定我的罪吗？”

　　一旁刘大人摇了摇头：“殿下，你身为皇子，怎能跟利用妖物为自己做事？”
　　“刘大人，你别血口喷人！”

　　“殿下还狡辩什么？陆道长已经证明了那封书信是妖物伪造，连妖都抓住了——”
　　“妖物伪造？！”

　　慕沉几乎失声，那封栽赃沈云烟的信有问题？
　　那封信、那封信是……

　　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一切，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瘫倒在地，他以为是算计沈云烟，却原来这从头到尾，就是为他设下的陷阱。
　　他几番筹谋，竟为他人做了嫁衣！

　　沈云烟站在地牢门口，见黑影一闪而过，那人就是不现身。

　　她说那句话，不过是为了激他见面，可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他也不露面，是以后都不想见到自己了吗？
　　“谢孤峤……”
　　本来就是她赶走了他，她不该期待着和他再见。

　　哪怕见了面，又能说些什么呢？
　　沈云烟，你不该是这样拖泥带水的人。
　　她在心里告诫了自己一句，在门口站了片刻，过了会儿，竟拿着火把回了头，转身又走回地牢去了。

　　等刘大人从宫中出来，听说大理寺监牢出了事，沈小姐逃狱了。
　　他吓了一跳，匆匆赶过来，只见狱卒倒了一地，心中惊骇不已——没听说沈大小姐还有这等武艺啊？！

　　等到了地牢之内，穿过长长甬道，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些人，里面的牢门大开，传言中逃狱的沈云烟就坐在里面，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

　　刘大人：……

　　“沈大小姐，外面的人都是你打倒的？”
　　“不是。”

　　“不是你，莫非是有人要劫狱？”
　　沈云烟睁圆了眸子，“我不知道。”

　　“有人打晕了守卫，打开了牢门，你却没见到人？”
　　“可能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

　　刘大人一脸无语，“既然有人搭救，你又为何不走？”
　　沈云烟道：“我相信以大人的英明，一定会还我清白。”

　　一句话让刘大人有些汗颜，她是清白了，却没有自己的功劳。

　　沈云烟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莫非是案情有了什么进展？”
　　“有人在御前证明了那封书信是伪造，沈小姐，我来就是来告诉你，你的嫌疑洗清，可以离开了。”

　　她一惊，“谁？”
　　刘大人竟然卖了个关子“他就在外面等你。”

　　她起身往外走，路过那蓝衣官差又回过头，“对了，大人最好调查下此人，我怀疑他不是大理寺的人，是伪造身份来杀我的。”
　　刘大人：！

　　他低下头端详那人，越看越是心惊，大理寺确实没有这号人物，怎么又觉得有点面熟？

　　沈云烟再次踏出地牢，一夜已经过去，天光大亮。
　　她看到不远处有人等着自己。

　　一身道袍，仙姿玉骨，风采飘然。
　　“雪庭！”

　　陆雪庭迎向她，关切道，“云烟，你身体还好吗？”

　　“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她看着陆雪庭，满心不解，“雪庭，你怎么会在京中？刘大人说你在御前为我证明清白，你都做了些什么？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陆雪庭淡淡一笑，“先回沈府，咱们边走边说。”

　　两人沐浴着晨光并肩而行，渐渐走远了。

　　谢孤峤站在高墙上看着他们走远，风拂他的长发和衣袍，独立于高处之人，透着一股萧索冷意。
　　他回梵音寺处理了些事情就来沈府找她，却听两个丫环说小姐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他赶来救人，听她说出那句话，他本想现身一见的，可他又想到——他和一念的交涉还没有结果。

　　所以他决定再等一等，等事情了结再现身，没想到等来了陆雪庭。

　　谢孤峤心里有些烦躁又有些落寞，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拜沈云烟所赐，他的人生里，头一次品尝到了落寞的滋味。
　　在大理寺受了一番折腾，沈云烟回来果然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两日，才渐渐有了精神。

　　她已经从雪庭口中知道了那夜发生的事情，陛下震怒，要大理寺将慕沉所作为彻查清楚，从三皇子府中下人口中，还真挖出了不少消息。
　　更有慕沉的亲卫熬刑不过，吐露了三皇子勾结邪道、用影妖害人之事。

　　至此，三皇子已经无可辩驳。

　　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他一口咬定沈娇娘是他的同谋，御妖令是她主动要的，信件更是她偷偷塞进沈云烟房中的。
　　几番审问之下，沈娇娘也说漏了嘴——那封信本来就是她放的。

　　她听信了三皇子的话，认为陛下看在沈相的份上不会动沈家，她想要沈云烟死。
　　勾结三皇子，意图陷害姐姐和储君，沈娇娘犯的乃是死罪。

　　柳侯没想到，他在御前一番大闹，阴错阳差救了沈云烟，反而害了沈娇娘。

　　听到死罪两个字，柳姨娘直接昏厥过去，家中能病的主子全都病了，沈府陷入一片愁云惨淡中。
　　沈云烟风寒好转，陆雪庭陪着她在院中散步。

　　“所以你要在宫中留一段时间，过了秋分再回去？”
　　“嗯。”他道，“斋会有许多事宜要准备，可能不能常来看你。”

　　“玄清观那边没关系么？”
　　“七月之后，夜阑河十分安静，听说大妖赤霏受了伤，妖界近期应该没什么异动。”

　　沈云烟心想，谢孤峤在夜阑河镇守一个月，把群妖都震慑住了？

　　“那个赤霏……你说过王三是他的族人。”
　　他点点头。

　　沈云烟想起当初那只鸟妖借乞丐的躯壳，将谢孤峤都骗了过去，妖物的种种手段，令人防不胜防。
　　等等……
　　借躯？
　　忽然的灵感击穿迷雾，她终于抓住了那捉摸不透中的关窍！

　　“雪庭，我明白了！我明白三皇子的意图了！”
　　陆雪庭静静听着她说。

　　“他本可以杀了父亲，却没有这么做。因为我爹一死，太子倒了，他上面还有二皇子，论长论嫡都轮不到他，唯有一个办法……生死之交，妖占人躯！”
　　“他将御妖令交给沈娇娘，就是在等，等我爹快要死的那一刻，让影妖占据他的躯体，让当朝沈相变成听他操控的傀儡，让他支持自己做储君！”

　　“这是他接近沈娇娘的目的，在沈相咽气前，沈娇娘这个他疼爱的女儿一定会陪在他身边，这样他才能把握那一瞬的机会。”
　　沈云烟心思急转，“他既然打着这个主意，又为何要娇娘藏信陷害于我？他给出那封信的时间，应该早于我们夜闯皇子府。”

　　“我们？”

　　沈云烟含糊道：“这个不关键。为什么要用蠹妖写信呢？世上模仿笔迹的能人不少，比妖更不容易被发现，这是刻意留下的把柄。”

　　陆雪庭回想，“得知信是妖物所伪，他当时的震惊确实不像伪装。”

　　“所以……这封信很可能是别人给他的。”沈云烟道，“而他将这份信交给沈娇娘，是因为他想要我死。这封信不一定能扳倒沈府，却足以害死我和太子。”

　　“他没想到的是，给他这封信的人，从头到尾想设计的人就是他，他中了别人的圈套。”

　　她仿佛拨开眼前的迷雾，看见了那个一直藏身幕后的，纵观全局之人。
　　“这个人是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