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九年》柿子竹

44、乱象

　　白衿何抬头看向半开的窗，窗框上有一道极浅极易被忽略的划痕，他抬手摸了下，是剑痕。应当是持剑从窗跃下时刮上去的。
　　朝窗下黑漆漆的街巷中望去，只看见花柳苑红漆门前两座石狮子口中咬着的红灯笼氤氲着一圈亮。
　　自打腐鹫一案骤临花柳苑中，这处便被府兵围拦，寻花问柳的风流客尽数被拦在门外，还有少许被里面的姑娘迷失心智、只求欢好不怕丢命之徒在门外徘徊踟蹰，伸着脖子往门缝里面探，只为见美人一面。
　　视线在人群中搜罗一圈，尽是面黄肌瘦之徒，未见顾州白的身影。

　　“白眉悠！终于找到你了！”纪鹤云夺门而入，一手还抓着张写满墨字的纸张，他神色慌张，鬓发凌乱，道：“你快看。”

　　遍布老藤般褶皱的纸张被横铺在地上，墨字挤在褶皱之中，如同只只毒虫从中潜伏，让人稍看一眼便觉得莫名浑身不舒坦，寒毛也在此刻竖立。
　　纪鹤云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席地而坐，一手指着纸上最顶端那行字，说道：“这是顾师兄留下的。”

　　纸上的字最初几行写得极其端正，愈发往后，字也变得稍有不同，收笔处不再刻意敛回锋芒，而是渐成凌乱，行文之间字距也越发得逼仄，几乎是可视的焦躁。

　　最后一行终止处，还余有一点纸张被撕裂的痕迹，短促的裂痕只不留余力地劈开两个字，却尽显留字那刻情形如何迫切。

　　白衿何的视线快速略过满纸笔墨。

　　白衿何昏迷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顾州白着手追查虱水老翁的下落，可万般线索如乱麻结错交缠，最终线索与腐鹫一案堪堪重叠，尤其是在花柳苑后又出一起腐鹫之事。
　　腐鹫从天而降，坠砸至一府兵身上，可诡异的时，在府兵着手查其腐尸时，死去的禽鹫却倏地睁开眼睛，一双竖眸就此将此案引入新的谜团，而那死而复生的腐鹫开始攻击府兵，堂堂剑修却不敌一直无半分灵力的兽禽，横死当场。

　　这属实诡异。
　　而更诡异的是，那腐鹫在啄杀一人后，便再次没了气息，从高空之上坠下，尸首砸在石阶之上，嘭得一声支离破碎，碎肉溅脏半条街巷。

　　可唯有肉尸，不见血及内脏。

　　“你从哪来的这张纸？”白衿何拧了下眉头，倏地抬起眼，问道：“你最后一次见顾州白是何时？”
　　纪鹤云说道：“半个时辰前，顾师兄似是在追何人，他传音与我，并将这纸也一并塞入伴随结界中，交付我手，他让我来寻你。”
　　“寻我？”白衿何顿时察觉到不对劲。

　　无论如何，顾州白遇事的第一想法都不应当是去寻一个尚且昏迷在床之人。半个时辰前，他确实已然醒来，但那时仅有良逐鹘在他身侧，他绝不会在第一时间便特意将消息传递给顾州白。

　　还未待白衿何深思，纪鹤云便又补充道：“是，顾师兄还特意交代了，让我们继续着手此事，不必寻他，而且白眉悠，我怀疑玉骨一案也与此有关联，你那句提醒却是给我当头一棒，我今日自李家寻到了一只腐鹫，这只腐鹫就藏在李家老二的床下，却从始至终都无人发觉，因为那床榻是在过矮，狭缝怎得也不想能塞下腐鹫的样子，但偏偏里面就是有一具，且看那尸体腐烂程度，存在时日绝对不短，却并未闻见半分尸臭，这也是其他腐鹫所没有的特点。”
　　随着字句砸地铿然作响，纪鹤云的神色也愈发地冷，他在淮安之时，所接触之案但凡是几案中存在抽丝剥茧纠葛的，绝对要死好些人，尤其是那些无法修灵的平凡百姓。

　　届时也必定有大乱将现。

　　纪鹤云将薄纸揣入怀中，站起身。

　　身后还有廊道中府兵的小声交谈，在住客受惊后刻意保持的死寂中格外明显，内容听不大清明，却能清楚地感知到每句落下后在脊梁上愈发逼人的压迫感。

　　林清蘅就在此时进入房中，他语气略显沉重道：“又出了一只腐鹫，还如昨日那桩一般，腐鹫复活，尖喙夺命，不过这次，死了两人。”

　　一行人至客栈外时，卿迟落正守在男童身边，蹙眉紧盯着正前方那片惨不忍睹的情形。

　　腐鹫的尸体从千丈之高砸落下来，连骨头都被摔得碎成一截截毫厘长的碎渣，尸体碎散得认不出来究竟为何物，而血案的正中央还在不断向八方渗漏虱水。

　　九霖也因此再次空荡。

　　夜幕降临时，几乎无人外出。

　　冷清得宛若一座无人死城，阴云几乎压迫到众人颅顶，化作不透气的大牢将所有活物囚禁在此方地境。
　　皇城之中派遣来的斩魂刀又多了两位，一男一女，不过他们与蒋涣不大相似，蒋涣这人看起来硬骨峭峻，看人时常不动声色地加以审视，他更像位久居高位的将军，身上杀伐之气虽淡，却不容忽视，而这两位则是冷硬无情，审视人时黑眸不带半分情绪，面对昔日同僚的尸首仍面色不改，这才适配“斩魂刀”之名。

　　刀凛而至，情不缚体。

　　这两位斩魂刀应当是双生子，眉目九分像，若不细看，几乎是一比一复刻出的两张脸。唯一可供分辨之处便是那位女斩魂刀的脸上有一道自眉骨蔓延至下颚处的疤痕，只不过那疤的表面稍泛乌黑，似是毒疤之兆。
　　万蛊之中，若炼得至纯蛊毒，涂抹刀锋，所削血肉日夜受剧毒侵蚀，表面与寻常疤痕唯有颜色之分，内里却与骨面之间存在无法愈合的缝隙，血肉堪堪张出，便被蛊毒再次蚕食，剧痛难忍，永生不得安宁。

　　人界也存蛊修，不过多数蛊修并非善类，因此人界格外敌视驭蛊之人，三堂之中，也数毒蛊堂最受人界排斥。

　　这位斩魂刀脸上的疤十有八九便是人界蛊修所留。

　　因着持有莱羽殿弟子令，卿迟落在斩魂刀旁跟着勘查现场也并未被阻拦，反倒还有问必有答。卿迟落从中打听到不少虱水人家陈年旧事，其中大半为虱水人家所造罪孽，但有人恨便有人爱，哪怕再丑恶锥心的孽事，也必有人从中获益。因此虱水人家立于浪尖之上，却仍旧有家族愿意出手庇佑。

　　卿迟落将所闻之事尽数交代。

　　“腐鹫在妖都开始成片砸落，不少小妖被复生的腐鹫啄毁了妖丹，沦落成最低贱的无智牲畜。”

　　“咱们来时所经那片竹林之中的守林僧死了，夜中暴毙，被发现时正在拜垫上閤眼盘坐，掌合胸前，无声无息，身上并无伤痕，但是内脏空了，这是罪僧成佛之兆，也是……..虱水老翁惯用手法。”

　　卿迟落扫了眼几人，才深吸口气，道：“乱了，彻底乱了。”

　　几日不见，她腰上多了把佩剑。说话时，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下剑鞘，似是随时准备动手结束这重乱象，还人界太平。

　　白衿何听她言语，并未开口，因为他身上的万蛊咒又开始作祟，如岩浆裹身的灼烫实在难捱，他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地控制着呼吸，避免乱了气息引起身侧之人的注意。
　　他发现自己眼前的人又变成了似鬼魂的模样，脑袋眩晕作痛，他的视线如同被风中途折断的纸鸢，自天际快速坠落，视野模糊一片。
　　白衿何合了合眼，再次睁开时，眼底一片难以忽视的血色，与此同时，他也和那只及膝高的男童对上视线，透过那双眸子，他看见了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眉眼。

　　浅瞳深眉，面容也不再是孩童模样。

　　白衿何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而后又快速舒展，这一变化快得无人捕捉。他心头一闪而过的思绪还未成形，便又被太阳穴处如同铁锥钻肉的疼痛给夺去全部注意力。
　　他垂在身侧的手掌不住收紧，指尖不留余力地扣着掌心，指甲上渗出的灵力化作锋利的刀，刮入掌心软肉中。

　　“眉悠兄？”林清蘅对周遭感知细腻敏感，最先注意到白衿何的不对劲，他连忙抬手摁住白衿何的肩头，输送些许灵力过去，却诧异发觉，自己的灵力竟无法通入白衿何体内，不知被何等力量直接阻隔在外，他掐了记符咒作辅都无任何效用，他心头倏地一惊。

　　这眉悠兄究竟……..是何方神圣。

　　林清蘅来不及深思，便被掌心传来的刺痛震得后退了两步。他被眼疾手快的纪鹤云抓住胳膊，稳住身形。

　　就在白衿何感觉自己濒临极限，即将控制不住乱掉的呼吸时，自胸口一阵寒气瞬间攀延四肢，而这寒意也将痛感冰冻，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白衿何趁此将白蛊虫唤出，让其钻入心口，将感知封绝，疼痛稍减。若非此刻正处几人面前，身旁还有两位斩魂刀虎视眈眈，楼上还有个蒋涣，白衿何断不会唤出白蛊虫使用此法，他此刻得以缓了口气，但白蛊虫钻心，今夜反噬怕是又要折他半身骨头。

　　林清蘅眼睁睁地看着白衿何身上的冷汗愈发得多，却在某个陡然全身一松，好似什么无形的压力此刻尽数消失。

　　他又想起这几日白衿何的少言寡语，难掩关心之情，问道：“眉悠兄，你可是自虱水人家走后落了重伤？不要强忍，试炼才刚开始，且如今一环套一环，若是硬撑，怕是不是个好选择。”

　　白衿何松了松齿关，喉咙深处刺痛还未褪下，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响，又把嘴闭上，佯作不欲多言的模样，缓慢摇摇头。

　　林清蘅走近，再次将手搭到白衿何的肩上，他不动声色地试探了下，灵力还是渡不过去，这次阻隔得更彻底，他的手放才搭上去，便觉得体内灵力无法传至手掌。

　　心中微沉，林清蘅看着白衿何得目光充满探究。

　　白衿何却并未发觉他的变化，而是将目光对准那正躲在卿迟落腿后的男童。
　　男童身上的衣服换了件，不再是缟丧之服，而是件墨色衣裳，反倒衬得那张脸莫名多了两分成熟。

　　白衿何问道：“可曾寻到他的父母？”

　　纪鹤云像听了什么笑话般，错愕道：“白眉悠，昨日不是你亲口说的不必再刻意寻他父母，暂且将重心放至几桩案子上？”

　　白衿何彻底怔住，被这当头一棒砸得又有些压制不住眩晕感，天地仿佛顷刻便要上下颠倒，他眼前黑了一霎，重复道：“我昨日亲口说的？”

　　他昨日，还未醒。